百年游——闲相饮

作者:闲相饮  录入:05-03

柳白泽依旧没动,只垂眼看着他,拿目光仔细描摹他的眉眼。片刻之间,那张面孔失了莹白的颜色,开始变得青白可怖,肌肤下

现出紫黑的斑块来。柳白泽眨了眨眼,空出一只手,抚向他的面颊。手指下的皮肉迅速干枯塌陷,顷刻变作焦褐色的骷髅。柳白

泽收了收手臂,紧紧揽进怀里。

灰粉像水流一般,迅速从怀中滑落,消失在半空中。柳白泽再摊开手臂时,连空荡荡的衣服都开始腐朽成灰尘。

他慢慢地站起来,带起一声清泠脆响。垂眼去看,正见一粒银铃自怀中滚落下去,沾地便化了泥。

柳白泽木然看着脚下,直挺挺呆立在那里。

第二十一章:终章

天上渐渐漫出一片赤红的云霞来,火海一般燃遍半边天穹。

柳白泽收回目光来,闭了眼,开始催动内丹。这事情他自己悄悄练了无数遍,此时行起炁来,自然驾轻就熟。他觉得出,那个人

的元神并未离开,就在盘绕在周遭,默然等待。等着用最后一次碰触,换走最后一点儿牵连。

凡有业结,无非因集。如今将“因”已了,从此便两不相干,永不再见。

身后元魂聚拢,渐渐凝出了人形。赤袍曳地,乌发披肩,一步步踏雪走过来,却无沙沙的声响。

柳白泽睁大了眼,直愣愣盯着前方,感觉他的气息愈近,终于停在自己身后。胸中一阵剧烈震颤,分不清是疯狂的心跳还是刻意

引导下真气涌动的丹元。

又一声震地轰鸣,当头的火红雾霭忽地裂开,露出里面的天穹来。黑云盘旋流做个涡旋,足有半天大,云涛中白光激闪,正是十

分骇人的天象。

胸内那内丹大约与元神有了呼应,极阳的炽热元气汹涌而出,果然,另有一股阴寒邪气裹挟其中,沿着经脉散向周身。柳白泽纳

了口气,迫得自己松快了些,将那邪气源源不断引入经络,流向四肢百骸。他不自禁一个冷战,低头见皮肉上渐覆了一层白霜,

心头也觉出些模糊了。柳白泽抬起手指,垂眼瞥了瞥,正见手背上现出冷硬的鳞片来,只不是碧色,尽是一片乌黑。吐气时,也

有些紫黑的烟气自嘴里漫出来。

这大约便是要入魔了。柳白泽边堪堪控住神智,边仰头瞧了瞧头顶那蓄势待发的云涡和白闪。这恐怕不久便要魂飞魄散,想着再

回头看他一眼,却不知该不该,或者应当走得利落干净些。

正神游间,背上突地贴上了只手。柳白泽一声惊呼堵在喉间,便被硬生生定住。这禁锢感太过熟悉了,每次都能叫自己心惊肉跳

,肝胆俱裂。这当口又被定住身,叫他只觉得脚下轰然崩塌,坠进了万丈深渊里,骨头缝都发寒了。

那只手的手指悠然立起来,在脊背中央轻轻画了几圈。登时,周身好似被扎得千疮百孔,充溢体内的真气倾泻而出,霎时散了个

干净,丹元一阵激荡震动,骤然归于死寂。一时间,存磔活剐也不过如此,柳白泽漏出声呻吟,嘶哑模糊地说了句甚么。

陵光并未留神去听,也并不打算去听。脱了肉身的束缚,浑身的仙气煞气都肆无忌惮地散发出来,灵气冲天。却不像仙家,反倒

像地底下出来的修罗,遍身燃了熊熊的无明业火。此时冷着一张脸站在柳白泽背后,伸出条手臂,绕过脖子将他牢牢挟住了。

柳白泽被勒得晃了一下,呆了半晌道:“……为甚么。”颈上的手臂收紧了些,迫得他微微仰起头来。另只手探到他襟前,开始

慢条斯理地解他的衣带。

天本是晴冷的,冻琉璃一般。此时似有块琥珀自天际融开了,泼洒了漫天金红的颜色。映得雪野也涂了薄胭脂般,灿然发亮。云

中隐约数位仙者,纷纷御风而下。身前蓦地一阵清凉,却是内外衣襟大开。

柳白泽心下已有些明白,却又想起那句元神不过撑得片刻的话,不由又道:“你快些罢。”一刹停顿,便有冰柱一般的指尖点到

他胸口。柳白泽闭了眼,觉得胸口那点冰冷顺着胸口慢慢往下滑,过了许久,才终于停在膻中穴下三寸之处。

一阵钝痛,那段冰冷硬生生插进了胸腹中,细凉的手指抵住柔软湿热的内脏,向内探去。柳白泽张开嘴,却没声音,连口白气也

没呼出来。

那只手探得深了些,觉出有个柔韧滚烫的东西,贴住手背勃勃跳动,沉稳有力。这颗心,从没离他这么近,如今竟到了赤裸相贴

的地步。五指在一片湿热里慢慢合拢,抓住这胸腑里唯一冷着的东西,一枚光滑浑圆的死物,握紧,然后抽离。柳白泽开始抑不

住地战栗痉挛,大口地喘息。

随着手掌的拔出,生气与热力都在决堤一般随着鲜血流逝,顺着胸前的豁口,热乎乎地流下身体,淌得遍地都是。完全抽出时,

柳白泽觉得蓦地轻松了,仿佛方才取出来的不是丹元,是那颗心。一腔空寂里又觉得少了点甚么,神智渐昏,吃力想了半晌,终

于记起了。

陵光取出丹元的手尚未收回,便被他突地攥住了手腕,竟是挣开了先前术法的禁锢——或者那术法已要失效了。又听他一字一顿

地含糊道:“没了那个……我……想起你,依旧心动……”顿了顿,手上忽而一阵淋漓腥热,后几个字便浸着血吐出来,“你瞧

……没……骗……”甫一张嘴,鲜血倒涌出来,要说的便被淹进去。

柳白泽睁大了眼,身体骤然僵硬起来,眼神也渐涣散了。

陵光沉默地看着,半晌,终于朝他耳边靠近了些,平淡道:“孽海情障,放手罢。”说罢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朝前猛然一挣——

便有条淡白的魂魄从体内脱了出来,被他擒在手上。

仰头看向天边,南斗诸星,大小仙者,俱伫于云端。转头看时,却见简疏正站在不远处。陵光想了想,一手抱携住尸身,一手将

那缕魂魄推送过去。

简疏一怔,仍是朝前了几步,将那轻飘飘的魂魄接了拢在两手间,凝成雾白的一团。突有传音入心道:“你们相识一场,便送他

洗去前尘,轮回去罢。”愕然抬头时,却见张翼染透了半身鲜血,直愣愣回头望住自己。简疏与他对视半晌,默然点点头,转瞬

消失不见。

尸体沉甸甸往下坠,陵光随它一起跪倒下去,探身擦了擦它脸上两行冰凉的水迹,再将握紧的右手摊开。染透了暗红血渍的手心

里是一颗浑浊的珠子,黑气缭绕。他盯着看了一会,便将那东西扣向自己胸口,慢慢融开,化了进去。

平地忽起了狂风。雪沫与黄土混作一团,在周遭卷起了涡旋。头顶光闪愈亮,一下下将天地照得雪亮。陵光被这闪光刺得微眯了

眼,便垂了首,自后面抱住柳白泽的尸体,将面颊贴上低垂的后颈。

甫一催动真气,体内的丹元果然发作起来,元魂立即起了变化。云端起了一阵骚动,不多时便有数张咒符飘落下来,散在小院周

围,将中间团团围住。院内便忽而止了风,尘雾似的雪花扬在半空里,到了篱墙边上,便撞到甚么似的,直直飘落下来,被困在

这院中。狂风立时住了,白闪便愈发刺目。

陵光浑作不知,低头正见自己露出的手臂,在明晃晃的光下赫然起了变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许多年前,与自己以原身相拼的那

魔物。也是这般紫黑的纹路,花绣一般缠在肉里。他闭起眼,帖服在柳白泽僵冷的背上,将元神慢慢潜了进去,严丝合缝地与他

的尸身贴合起来,然后控着他的身体,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心神一阵阵激荡,渐被销蚀冲垮。真气逆流,邪气四溢,入魔在即,大劫便也在即。再环顾时,眼看着身边屋宇鸡舍,竹椅木凳

,草木篱墙,已不知为何物,也并不觉眼熟,更不觉与自己有何关系。漠然四顾,只剩戾气充身,欲发作时,却又觉出心头似有

一点热气。

灵识一片空茫里又生出丝疑惑。慢吞吞将手覆在心口上,却仍不可知,便朝下挪了挪,自正中那血洞里颇为急躁地强插|进去,不

知为何,竟是迫不及待地想弄清这丝异感的由来。待五指攥住那颗心腑,剧痛袭身,便不由跪倒在地,溃散的眼神霎时间竟又凝

起来。

他一手埋在身体中,掌心贴住心尖上那丝余热,一边沉静地抬起眼,望了望天上。

正当一片白光轰然炸开,陡然倾泻直下!将这院落方圆数丈尽数笼住,造了片刺目的光明世界。

只消片刻,飓风乍停,云涡旋散,又现出一片瓦蓝透亮的晴天来。

云上的诸仙皆散了口气,劫难已过,自此天道归常,万物复命。便也不再滞留,各自归去了。

又一位仙使,奉命而来,飘然降到地上,将劫后的遗物收回天上,以待后来者。

下面只一片荒寂地方,既无屋舍,也无人烟,以至连片雪花也未曾存下。远远看去,只隐隐一团金光璨然。

却是枚莹润通透的赤红珠子,滚落在衰草尘泥间。

后记

雨声愈大,他自冗长而完整的梦魇中猛然惊醒,惶然间站起身,垂在桌上的衣袖便带翻了酒壶。

酒水迅速在桌上蔓延开,浸湿了发黄的书页,将一卷《孟子》湿了个透。甜暖的酒香随即弥漫开,混了栗糕冷掉的香气,竟像极

已隔了千载的那夜,自己浇了许久的冷雨,狼狈不堪地站在那扇门前,终于虚弱地敲上了门。

极轻快清晰的三声,门扇恰被叩响。他怔怔地抬起头,死死盯住门扇。天色依旧晦暗,屋外的雨声掺在风声里,一阵阵的,鼓得

门板吱嘎作响,雨水从门缝里淌进来,在地上染出了一片深色的水痕。

又是三声,咚咚咚。他尚未从方才的梦境中彻底回神,一瞬间便有了颠倒的错觉,仿佛历经了一场轮回,轮换到自己呆在这屋中

,在一片凄风苦雨里,将外面狼狈不堪的人迎进屋来。

他扶住桌子,朝门口挪了两步。尚隔了几步远,竟眼睁睁看着那门闩径自从那屏门上升了起来,又打了个弯啪啦掉在地上。

他一眨不眨地睁眼看着,看那门闩在地上滚了两圈,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外面的人身材颇高,一身湿淋淋鹤氅套着长袍,顺着下巴发梢直往下滴水。抬眼朝上看时,便见一口齐整的白牙,笑得全无顾忌

。也全不见外,自开了门,便径自迈进来,嗓子眼里都浸着笑意:“叫你做这一梦,可算是想起来了。——可你怎么不给我开门

?当年我可是开得顺溜呢。”

他呆了许久,张了张嘴,话未出口,便被这人一张臂紧紧抱住了,踉跄退了几步抵在桌边。桌上的碗碟被撞得一阵叮当响。

那人凑到他耳边,湿漉漉的鬓发贴在他颊上,缓慢而清晰地吐气道:“阿翼,你知道……我等了你几世?找了你多久?”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正文完

推书 20234-07-07 :皇叔+番外——大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