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燕染便借来了针线,晚上借著月色偷偷将袄衣拆开,一针一线地重新缝制成繈褓或的形状。他原先从未接触过这一类的活计
,更可以说没有丝毫裁衣缝补的经验,因此很快手上便满是重叠的针痕,有的地方甚至感染溃烂,白日里只要一拿笤帚便痛不堪
言。可他从未兴起过放弃的念头,就如同坚信自己有朝一日,终究会离开这华丽的樊笼。
这天傍晚,燕染放了工正往柴房那边走去,路上经过揽菊轩附近的游廊,远远便看见有什麽东西在夕阳下隐约发光。这里不是水
边,附近也没有什麽光滑的石头琉璃瓦片。他心中好奇,便走过去看个究竟。
及至近前,他才看清楚这原来是一件月白色的袍子,用的料是光涓致密的上好绸缎,滑腻如雪似冰,远看反射著夕阳的余光,竟
是燕染从未见过的高等货色。
燕染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然後慢慢弯下腰,将衣服拾起,心中忽然打了一个突。
4
这麽好的料子,恐怕又是李夕持送给沈公子的礼物,保不定是什麽异国的奇物。如今被丢弃在这里,实在是可惜。不如拿回去改
了给孩子做衣服......
可若是李夕持突然又寻起这件衣服的下落怎麽办?像上次鸂鶒木的事情......自己已没有再多东西可让他们拿走。
想到这里,燕染便再不敢多生什麽念头,紧了紧身上的单衣,回後院去了。
这之後三四天,那件衣服一直躺在草丛里,没有人拿去处理,更没有人敢於私自独吞。就连李夕持也视若无睹,依旧通过游廊在
揽菊轩里进进出出。
而每天默默地路过那件衣服身边,燕染心中却越来越不平静。
第五天的清晨下了冬雨,但即便下雨,扫院落的事情也决不可能耽搁。
百刖男人怀胎,因其身量较寻常女性高挑,且婴孩总是较为瘦小,因此父体直到最後一个月才略有显怀。然而胀痛与压迫的感觉
却丝毫不减。
这天燕染发著低烧,他披上蓑衣戴了斗笠,肩膀被棕丝压得低低。从後院到花园仅几十丈小路,可破了洞的布鞋却早已湿冷一片
。
他低低咳嗽了几声,游魂一般走到游廊边,抬眼正看见远处有一个小厮弯腰在捡那长袍。
这一瞬间,燕染忽然後悔起来,後悔自己没能先下决定将衣服捡回去。然而那小厮明明已经将长袍捡了起来,却似乎是听见了什
麽,又急匆匆撒了手。燕染看著他慌张地往花园里跑了去,心中砰然一动,急忙紧走几步想将那袍子抢在手里。
然而他人还没有靠近,耳边忽然一阵沈稳的脚步声,竟然是李夕持领著沈公子来看雨景了。
长廊附近一览无余,燕染一时间也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因此只有呆呆地握著笤帚,立在冷雨中看两人迎面而来。
沈赢秋首先看见他,立刻停下了脚步。
“怎麽?”
顺著他的目光望向前方,李夕持看见了一个瘦弱的小厮立在雨里,宽大的蓑衣与斗笠遮住了面容,而腰际以下的单衣单裤已是一
片湿透。
沈赢秋冷笑道:“你们府里就是这样‘善待’下人的麽?”
即便是被心中喜欢的人被这样讽刺,李夕持还是觉得不悦。其实涟王府里对待下人并不薄,却不知眼前的这个瘦小仆役为何如此
打扮。
心中怀著疑问,李夕持便命令那仆役:“你过来。”
仆役显然是迟疑了一下,依旧立在雨里不动。
李夕持从未遇到过如此木讷的人,心中不禁奇怪且愈发烦躁了,直接一拳砸在身边的廊柱上。
“本王让你过来,你是聋了还是瞎了!”
这时候,那小仆役才算有了一点反应,慢慢拖著脚步走进了长廊里。雨水顿时沿著他湿透的布鞋在青石幔的地面上汇聚起来。
“脱掉斗笠和蓑衣”李夕持命令他,“你是哪一房的杂役?如何穿得一身单衣?”
瘦小的仆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笤帚靠在一旁,慢慢摘下斗笠来。
额角一道丑陋的疤痕,疲倦而浮肿的眼廓,苍白倦怠的面色,枯干的嘴唇,唯有容貌清秀不减,且熟悉得令李夕持心悸。
这是一朵死去的花,被李夕持亲手自遥远的沙漠里摘来,却又硬生生地看著一点点枯萎。
曾经的沙漠阳光,如今却骨瘦如柴,在这个寒冷的大雨天仅穿著破烂不堪的单衣,浑身没有一处干燥的地方!
“......燕染......”
男人心中更加阴霾,於将近一年之後重新唤出这个名字。
安静地立在廊前,燕染垂下了眼帘。
面前的两人是如此光鲜英俊,令他无法逼视。相比自己则仿佛跌落泥沼中的一粒微尘,除了伤痕别无其他。
将近一年的时间以来,他曾无数次远远地望见李夕持的身影。而心中曾经激烈的爱恨,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淡了。
今後,无论是看李夕持继续与沈公子暧昧纠缠,还是等著他明媒正娶一个贵族女子。都与自己再无任何关系。
可即便如此,燕染却无法不觉得悲伤。
他并非自怨自艾,只是忽然感到心痛。心疼那此刻正在他腹中忍受寒冷的孩子,一个永远不会被李夕持知道、被他抱在怀里呵护
的孩儿。
也就在这时,他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呵。”
出声的竟是沈公子。他打量著一身破烂的燕染,感叹道:“一年的时间能够让人变得如此淡然,真令人想不到。我原来还以为澹
台公子会不择手段刺杀涟王爷,却没想到你竟然甘心做一个小小的杂役。”
他分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著,却如同一把刀子,尖锐地楔进燕染某处看似愈合的伤口里,而皱起眉头的人却是李夕持。
“够了。”他几乎是第一次不愿听见沈赢秋的声音,“我们走。这里没有雨景可看。”
说完,他便一把拽过沈赢秋的胳膊,不由分说就要带他离开。
然而没等他们走出几步,那披著蓑衣的瘦小身影动了一动,仿佛为了证明什麽而轻声回答:“我留在这里......是因为不想牵连
族人。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燕染立刻後悔了。
以他如今的处境,难道李夕持还会拿百刖族人的性命来挟他就范?
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借口,为了留在这里而编织的自欺欺人的理由。
现实的残酷,自己明明无比清楚,心中却依旧无法控制地残留一线妄想。仿佛是一个大大的嘲笑,如何也抹煞不去。
一时之间,四周只余下了哗哗的落雨声。
燕染无力地靠到廊柱上,仿佛刚才的那冲动的一句痴话耗去他大半的气力。
他本不指望能够获得任何回应,於是怔怔地抚了抚自己的腹部,依旧想要回到雨里去。
然而这时李夕持比雨水冷的声音却传了过来。
“除非你死,否则今生今世休想踏出王府半步。”
燕染闻言,浑身微震。而李夕持没有停留,说完之後他便紧走几步,完全消失在了灰色潮湿的水雾之中。
衣裤鞋袜上,雨水依旧在流淌。燕染慢慢走出游廊,在冰冷的冬雨中抓起地上那件月白衣袍,紧紧地攥在手里,任雨水在脸上流
淌,温热纵横。
5
扫完庭院之後又是一堆杂务,等到燕染慢慢抬起头的时候,冬雨已停,一天的时间倏忽而过。
冬季里夥房的食物总算是比较丰盛,吃过晚饭之後,他怀里揣著两个饭团,又费劲地抱著一罐热水,慢慢地走回後院里的住处。
那间屋子原是柴房,关上门之後也是寒气四溢。不过小秋之前搬了些稻草铺在地上,并堵住了几个洞窟,小小的屋子里尚不至於
有风。
冻了一整日,燕染已经觉得这里十分暖和。他点上油灯,找来一个泥盆,将罐里的水倒出一些,然後又将罐子放在床上,将被子
小心地拉开,覆在上面。
每天晚上,他就是依靠这半罐热水抵御被褥的潮湿与夜晚的寒冷。
燕染坐在床沿上,他脱下湿透的鞋子,将稻草垫在里面。然後脱下袜子与长裤,拧干其中的水分,同时将赤裸的双脚缓缓浸入热
水中。
刺痛之後是一阵温暖。他满足的叹一口气,不自觉地将注意集中到腹部。
肚子虽然较为平坦,但只要稍微用力触摸,就能有硬硬的感觉。那是正在成型的胎儿。最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百刖又将多出一
位小小的族人。
若是身在沙漠深处的故乡,这个孩子会被视作族长的孙子,他将得到最优良的照料与培育,幸福健康的成长。
可是现在呢?
沦为仆役的父亲没有能力为他准备什麽,甚至必须将他偷偷抚养,更不敢去想象万一有了病痛,又该如何呵护......
若是可能,燕染真心希望能用任何代价,换取孩子平安的未来。然而现在的自己,还有什麽可与他人进行交换的价值?
泥盆里的水凉了,燕染木然地将脚踩在厚厚的稻草上。恍惚中,眼角瞥见一点淡淡的白光。
他这才记得那件长袍,被自己偷偷地藏在稻草堆里。虽然依旧是潮湿不堪,却还是那麽华丽夺目,与这间阴暗的小屋显得格格不
入。
燕染慢慢地将那件衣服拽出来,捋掉上面的稻草,然後脱掉单衣缩进被窝里。
一阵哆嗦之後,他开始仔细端详著手上的白衣,因为沈赢秋乃是一介文人,因此李夕持特意令人做成宽广袍大袖的模样,颇具风
骨。如今也足够改作三、四件孩子的衣服。剩下一点碎布还能做成补丁,缝在自己的里衣上,一定会比原来的布料更加舒适。
这样想著,他的心中终於觉得有了一些安慰。加上身子逐渐暖和过来,便立刻寻来剪刀针线修改起来。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件白袍已经被顺利拆解成几份。这时忽听有个脚步声走近。
燕染小心地将布料依旧藏回床下的稻草里,然後就听见小秋拍著门板喊道:“不用开门儿,我就是给你带一个口信。总管说明儿
个要落大雪,叫我们不用起早扫除。等巳时後,去库房领披风雪鞋等物,再去上工。”
燕染隔著门应了一声,却不免觉得奇怪。若是下雪,按例更应该勤加打扫才是。然而不用起早确实是一桩好事──屋子里至少比
外面暖和舒适。
只是今夜若有大雪,明天庭院中一定会积雪,到时候树倒路滑,还不知会乱成什麽模样。
这样寻思著,他心中不由得又一阵忧郁,眼前连带著一阵晕眩。他知道发生了什麽,急忙拿著饭团吞了一口。及待胃里有了充实
的感受,才又缓过神来。
肚子里的孩子犹如一株寄身植物,无时不刻榨取著父体的营养。因此怀胎的百刖族人总是时时觉得饥饿,可燕染平日吃的就粗陋
,本就没有多少营养,光靠著几口白饭,实在顶不上什麽作用。
晕眩一发作,燕染便知已经不能再熬夜,於是便乖乖躺下来休息,难得一夜好眠,直到天亮。
第二日上午,燕染起身梳洗。稻草堆里单薄的衣服已经捂得半干,他拿来穿在身上。
屋子里没有窗户,因此直到推开门後,燕染才发现眼前已经是一片银白。
好大的雪。
这不是燕染来到大焱之後见到的第一场雪,却无疑是最大的一场。可令他惊奇的是,路上的积雪竟然都已经被扫到了两旁,露出
干净的地面。
可小秋不是说等到巳时之後才上工的麽?
燕染心中迅速不安起来,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睡过了时辰。於是紧走一路,找到库房,要去领雪鞋与斗篷。
可到了库房,管事的却冲他摇头。
“你的名字不在我这里的名册上,昨日总管过来说了,让你今日去他那里一趟。”
燕染心中愈发忐忑,并隐约觉得这件事与和昨日与李夕持的见面有著莫大的干系。
这是他第一次去找总管,在偌大的府邸里寻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对了地方,已了吃饭的时辰。
总管不在,却特意留了个小厮下来。远远地见了燕染,便搬出一个包袱来。
“澹台燕染,从今天开始你便只需要在内院几个屋里扫除,月钱一百。还有这是发给你的冬衣并雪具,仔细收好了。”
说著,小厮便将那一个包袱递过来。
燕染懵懵然接过包袱,打开看见了几件夹袄,俱是青表黑里,做工和款式都比自己之前交出去的那两件好。再看那黛色的斗篷,
竟然也是夹了棉絮的,虽然依旧比不上自己在百刖时的穿著,却比之前的单衣好出数倍。
他拿著衣服,一时之间不知应该做何表情。这时候小厮又问他道:“你还没吃饭麽?正好领你去膳房。”
说著他便锁了屋门,领著燕染往西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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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王府很大,雇用的仆役也因为分工不同而存在等级。这一年来燕染做得是低等仆役的差事,如今擢升为能够入室扫除的等级,
自然算是一桩好事。
领著燕染的这个小厮名叫“语彤”,是总管身边一名亲信。燕染随著他在廊间七回八转,离开後院,路过那日溅血的凉亭,出了
垂花中门,面来忽然吹来一阵清香。
燕染不禁抬头望去,正见远处一丛人高的腊梅树後,掩映著绿瓦白墙的耳房。
语彤领著燕染走进去,看见数张八仙桌拼成一溜,边上坐著十来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男女,便是亲王府里地位较高的仆役了。
这些丫鬟小厮,平时在屋内走动,少不得会遇见主子贵人,所以举止形容,都自然要经过一番选拔,一个个出落得俊俏水灵,面
上也比那些杂役们活络许多。见了燕染,一双双水银似的眼睛都齐刷刷望了过来,瞧得他很不自在。
语彤这个人倒还算不错,指著房内的陈设为燕染讲解了用膳的流程。
燕染确实已经饿了,他盛了满满一碗饭,见一个穿桃色夹衣葱萌褥裙的丫鬟身边还有空位,於是便坐了过去。
谁知他人还没有坐稳,那丫鬟竟立刻站了起来,将袖子往面上一掩,同时低低地嗤了一声:“专吃羊膻子长大的靼子,一股子骚
味。”
声音虽轻,燕染却听得清楚,顿时觉得如兜头一盆凉水,阴寒刺骨。
之前与他共事的都是杂役,虽是粗人,却从未鄙薄过他的血统出生。如今换了个看似高贵的地方,却未料到所遇竟是尖酸刻薄之
人。
燕染本只在桃李年华,正是血气激动之时,加上丫鬟那一句话又正刺中心中至痛,脑中顿时一片混混噩噩,哪里还顾得去考虑後
果?直接愠红了双颊,一掌拍在桌板上。
他虽然身体虚弱,但毕竟也有些功夫,这一掌不仅震得坐上碗碟跳了一跳,那刚盛的一碗饭也一个翻身,在砖幔的地面上粉身碎
骨。
满屋子的人一下子都静了。
等沈闷的碎裂声散了,燕染方才清醒过来,一手偷偷地扶著隐隐作痛的腹部,暗怪自己冲动,不该一来就把事情弄僵。
而那丫鬟似是有些势力,如今见一个打杂的夥计竟敢在自己面前叫板,当下竖起了柳眉。
然而她尚未发作,便被一个沈稳的声音劝住住了。
“香橼,你不要欺负他。”
燕染回头,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立在门口。他也穿了一身青色长袍,却恰恰衬出一股清濯斯文的气质。
看清楚来人,丫鬟香橼立刻嗔道:“长吉大哥,你居然也帮这个靼子?你岂不知他曾给王爷出了多大的洋相?外面人都把沙漠上
来的当奴隶,我们这里却要给他好吃好穿,让他和我们平起平坐,这真是......”
她话音未落,男人便叹道:“百刖不过是距离王府遥远,若你那寒州离这里更远,我们岂不是要笑你做靼子、蛮人?更何况我倒
觉得燕染没有膻气,当今皇上新宠的那个胡妃,听说更是透体一股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