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书包里的震动闷闷的,但却异常响亮,赵清誉俯身过去翻,李闯也不让开,就那么看着他打趣:“你这震动可比铃声都好使。”
赵清誉被逗笑了,他觉得听李闯说话跟看小品相声一样,虽然有些词听不懂,但就是让人心情愉快。
李闯支着胳膊,看赵清誉几乎可算是优雅的按下接听键,那一句喂,赶上饭店门口迎宾的亲切了,冲着天花板翻个白眼,就听赵清誉在那一个劲儿推辞,什么太晚了不过去了,你们玩得开心点,恩恩,行,你们别喝太多,明天还有闭幕式颁奖什么的。
“你们学校的?”看赵清誉挂了电话,李闯随口问。
赵清誉点点头:“他们要去泡吧,和我说一声。”
李闯挑眉:“要你过去?”
赵清誉推推眼镜:“理论上是。”
“切,你就扯吧,”李闯利落的翻身坐起来,“让你在老师这边帮着打掩护吧。”
赵清誉不说话,只是笑。
这个笑李闯倒不觉得浑身发毛了,自在的伸个懒腰,李闯由衷的感叹:“你们学校够阔的,一人一间房,都说特区有钱,我这回信了。”
赵清誉很好奇:“你们北方人都这样吗?”
李闯没听明白:“都啥样?”
赵清誉还没来得及说话,李闯那手机就开始唱歌了:“俺们这疙瘩都是东北人~~~俺们这疙瘩盛产高丽参~~俺们这疙瘩猪肉炖粉条~~”
李闯大大方方的把手机从裤子兜里掏出来,按下接听第一句话就是:“胖子,干啥?”
赵清誉咽了咽口水。
李闯那边还在继续:“等我睡毛?你又不跟我一被窝。对,今儿晚上不回了,你赶紧死觉吧。”
把电话往床角一丢,回过身,李闯才注意到赵清誉瞪得圆溜溜的大眼睛。对视几秒,李闯利落挑眉:“看啥呢,小眼镜?”
赵清誉彻底扶额,完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抗击新昵称了。
李闯那还神采奕奕的,一下下调着电视频道,一边问:“哎,你刚才问我啥来着?”
赵清誉嘴角抽搐,第一次觉得闯式用语很给力:“不用了,哥悟了。”
两个就这么扯啊扯,不知到了几点,后来聊到兴起,李闯干脆出去弄了好几罐啤酒,赵清誉其实没什么酒力的,所以这饮料一九分,按比例进入了俩人的胃。结果倒是一样,两个人都喝了个晕乎乎。
李闯一喝高就HIGH,一个劲搂着赵清誉的肩膀拍啊拍,跟亲兄弟似的,险些把人家孩子拍散了。好在赵清誉也挺兴奋,小身板都好像比平日里硬朗了点儿,任凭李闯横拍竖打愣是坚持住了岿然没动。
然后两个人就你一句我一句的掏心掏费的对话。
“我给你说……哥难得这么心平气和的跟谁说话……你偷着乐去吧……”
“恩……辩论真是件很神奇的事情……有魅力的不是台上的几十分钟……而是台下日以继夜的头脑风暴……真的……说夸张一点……好像能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听说你那一到夏天就刮台风,全校都得停课,真的假的啊,靠,要那样不得爽死!”
“哪有,海浪声听多就烦了……对了,你会讲笑话么,讲个听听呢?”
“妈的昨天他们非得去看什么故宫,没把老子挤死,其实沈阳也有故宫的……”
“其实淡季去欢乐谷合算……该玩的都能玩到还不用排队……”
“真他妈的不想回学校!”
“嗯……”
发散版对话,到此处,才总算是接上了头。
眼里的赵清誉变成了两个脑袋,李闯觉得头晕,干脆埋进枕头里闭上眼睛,赵清誉也躺了下来,宽阔的双人床一点也不拥挤,甚至可以允许李闯摆出个螃蟹状。
“咱俩换得了,你这真他妈舒服!”李闯无意识的用脸蹭蹭枕头,几乎算是呓语了。
赵清誉摘下眼镜,世界便碎成了模糊的光点,不自觉的打了两个哈欠,他伸手关掉了床头的灯。
“我还没见过雪呢……”再无一点光亮的空间里,飘散着赵清誉的呢喃。
李闯这一觉睡得舒缓而绵长,并且做了个很有爱的梦。梦里,他成了阿凡达,精神与肉体分开进入另一个生命体,然后尽情地驰骋在美丽曼妙的潘多拉星球。就在他期盼与命运中的蓝色公主相遇时,身下一个颠簸,梦碎,人醒。
广播里传来空姐甜美的嗓音:“飞机遇到气流,请各位旅客在座位上坐好……”
李闯下意识的去看窗外,出了白色,再无其他。焦距拉近,玻璃窗上反射出小眼镜的光。李闯木然的抬头,上方的按钮隐隐泛着荧光绿。不自觉抬手按下,扑啦,一个氧气罩掉了出来。
“先生您不用紧张,”空姐跟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冲着李闯露出端庄微笑,“飞机遇到气流有一点颠簸很正常,很快就会恢复平稳的。”
李闯想解释他不是因为紧张所以按下氧气罩,而是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那是氧气罩,可是他现在看着眼前左右晃动的氧气罩又觉得自己好像被这个氧气罩催眠了所以大脑一片空白根本说不了话。
空姐不以为意,俯身过来温柔的把氧气罩塞了回去。
李闯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
氧气罩般的……操!去他妈的氧气罩!
李闯再度转头看向玻璃,这会儿那东西好像比镜子还清晰,无框四方小眼镜,白皙的肤色,薄薄的嘴唇……他小麦色的肌肤呢,他结实的肌肉呢,他挺拔的鼻梁呢,他伟岸的浓眉大眼呢啊啊啊啊啊——
“清、清誉,你没事吧?”邻座不知道谁,小心翼翼的唤道。
李闯恶狠狠的转过头来:“你他妈看我像没事儿么!”
没等对方答话,李闯二度崩溃。谁来告诉他那个软兮兮的嗓音不是他的不是他的不是他的啊啊啊啊啊——
好在李闯的崩溃式亢奋没有持续多久,他晕机了。
足足挨满三个小时,李闯觉得自己是飘出飞机的。学校居然派了专门的大巴来接送,还是贼豪华那种。
李闯又继续飘上了车,只有几个人的大巴车很空,似乎所有人都乏了,包括领队在内,纷纷找舒服的位置闭目补眠。
李闯漂移到最后一排,借着发动机声响的掩盖摸出书包里的苹果手机,鼓捣半天总算开机,没理会瞬间钻进来的几条短信息,李闯直接拨出自己那个用了两年多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一通便被接了起来,李闯却没等对方说话直接劈头盖脸地低吼:“喂?你他妈在哪儿呢,老子现在想抓狂!”
吼完,李闯才听见那头也满是嘈杂。几秒后,自己那中气十足的嗓音便以一种奇怪的南方调调出现:“你想抓狂?你想抓狂!?你试试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坐在火车车厢卫生间门口屁股底下只垫着一块泡沫塑料的感觉!!”
把手机撤离耳朵半米远,李闯虚脱般瘫倒在大巴后座上,真心希望随便来个什么人,一刀捅醒他吧。
第3章
赵清誉这辈子第一次坐火车,还是非自愿的站票。他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到过所谓的春运,但现在只是七月,所以当他第N次起身给人让路并被挤趴到车厢壁上的时候,才真切的明白新闻也是润色过的。
“喂?喂?人呢?”破旧的诺基亚还在尽职尽责的工作着,赵清誉都快让人挤成驴皮影儿了,好容易才披荆斩棘的转移到距离李闯那领队和老师都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车厢中间吸烟区一角——靠墙蹲了下来。
“我在听。”赵清誉总算可以喘口气,说句话。
“哦,”李闯没好气道,“我还以为你吓傻了呢。”
赵清誉甩甩头,希望能减轻些许疲惫。刚醒来那会儿他几乎是发了疯的往自己的手机打电话,明明听见了关机,却还是一遍又一遍徒劳的拨。因为除了这个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近乎神经质的举动持续了快两个小时,他才渐渐平静下来,也才终于能在李闯面前维持住一贯的淡然:“还好。”
“操,这他妈叫还好?”李闯有些急了,似乎在找寻合适的形容词,“咱俩这根本就是……就是……”
“灵魂互换。”赵清誉皱着眉帮李闯补完了剩下的话,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脏话对于赵清誉来讲不是一个愉快的体验。
那头的李闯似乎哭笑不得:“这玩笑开大了。”
赵清誉习惯性的想要去摘眼镜揉太阳穴,手却直直的触到了眼皮。胳膊僵在那儿,赵清誉似乎找不到下一个动作了。恍然间,一个场景闪过大脑,赵清誉几乎脱口而出:“昨天晚上喝酒,你好像说过希望我俩换换?”
李闯无语:“大哥,你当我神仙啊,我说话要真这么好使我买彩票去行不行!”
赵清誉也觉得这想法挺可笑的,所以他也只是随口说说。正想着乱七八糟没线索的凌乱片段,却听见李闯在那边试探性的问:“我说……咱俩喝酒是昨天的事儿吗?”
赵清誉愣住,瞬间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喝酒的第二天应该是辩论赛总决赛以及颁奖晚会,按照组委会安排,颁奖晚会八点开始十点半结束,所有学校规程的日期都应该定在那之后也就是第三天!
赵清誉拿下手机迅速去翻电子日历,如果他没记错,他和李闯喝酒是在七月十三号,而今天是……十五号。
“妈的还能不能行了!老子那一天的记忆呢!”李闯似乎又抓狂了。
赵清誉抿了抿嘴唇,半晌,才道:“李闯,你最后的记忆停在哪?”
那头想都没想,就答道:“喝酒。”
“我也是。”赵清誉沉吟着,随后立刻想到,“那昨天我们两个是怎么过的呢?”
李闯似乎想了两秒,忽然说:“你等等啊。”之后赵清誉就听见那头自己的声音用异常爽朗的语气问着,喂,昨天总决赛谁赢了?
被问到的应该是孔迪,赵清誉隐约听见他那不耐烦的广东话,估计李闯没听懂,所以没过几秒就听见他压着声音问:“他刚是说我昨天也去了吧,好像是政法赢了?那个脑入草还是啥的又是什么玩意儿?”
脑入草其实就是说脑子坏了,不过赵清誉不准备给李闯解释,这对解决现阶段问题没有任何帮助,而且根据李闯那性格,保准会节外生枝。所以他直接挑出重点,道:“也就是说,我们少了一天的记忆。”
李闯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但却还是无法认同:“这破事儿整的都新鲜,我想换就换了?妈的没听过意识能决定物质的!”
“倒是符合能量守恒定律。”赵清誉的应对几乎是条件反射的。
李闯没好气道:“你化学系的啊。”
不想赵清誉竟然嗯了一声,然后反问:“你学哲学的?”
李闯撇撇嘴角,忽然就不想说话了。
赵清誉不以为意,把当前所有情况在脑袋中理了一遍,最后他清清嗓子,缓缓地说:“李闯,我觉得我俩有必要重新认识下彼此。”
“没必要,”李闯想都没想就拒绝,这会儿的他靠在最后一排的座位里,把窗户全部推开,大巴正在高速上疾驰,灌进来的热风吹得脸生疼,李闯看着远处陌生的摩天大厦,烦躁的想抽烟,“兴许明天就换回来了。”
赵清誉想说话,张嘴却吸进了一大口的二手烟,咳得他眼泪都出来了。火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了,却不是站台,折腾好一会儿,他才找到李闯的或者说自己的声音:“如果一直换不回来呢?”
那边的李闯似乎捶了下车窗玻璃:“你就不能盼着点儿好!”
赵清誉没答话,露出一丝苦笑。他好像总是习惯于做最坏的打算呢。
“我叫李闯,你知道的,”电话那头响起李闯不情愿的调调,“师大哲学系二年级,跟你一个车的那几个,领队是校学生会马老师,管学生工作的,平头的胖子叫庞言,物理院的,戴眼镜高高瘦瘦那个叫任敬轩,商学院的,哇啦哇啦嗓门贼大那个是数科院王谦,小矮个瘦得跟猴似的那个跟我……呃不对,是跟你一个班,叫张志远。哎呀,反正你名字别叫错就行了,也不用跟他们说话,他们要是跟你说话,你爱搭理就搭理不乐意搭理哼两声翻个白眼就成,OK了不?”
赵清誉之前一直特努力的吸收消化,结果等听到最后一句,险些吐血:“你都是这么跟人相处的?”
李闯冷哼:“一个个都拽得不行,他们看不上我,我干嘛要给他们好脸色。”
赵清誉觉得头又开始疼了。
“行了,哪那么多唧唧歪歪的,你就是缺乏锻炼,才一天到晚没个爷们儿样,”李闯有些不耐烦,“你这边几个歪瓜裂枣都叫啥啊,介绍介绍。”
赵清誉觉得他那一队都自觉是英俊才子的同僚要是听见李闯的用词,能跟对穿肠一样倒地喷出一公升的血。
“我们领队是商学院的辅导员李子尧老师,刚刚和你说话的那个人是环境学院的孔迪,广东佛山人,头发有自然卷的是文学院的杜欣宇,珠海人,女生是艺术学院的许唯,山东人,剩下那个高高壮壮眉毛很浓的是数学系的谭冬,他家是哪的我有点记不……”
没等赵清誉说完,李闯就出声打断:“可以了大哥,你咋连人祖宗八代都能记住,我就是要个名儿,一会儿别喊错就成。”
赵清誉哦了一声,有点尴尬。
李闯总算觉出自己那话有点不中听了,难得补救了一下:“我说,你活得这么仔细干啥,没用的该忽略就忽略,别自己找罪受。他们可没对你这么上心吧。”
何止不上心,按照北方话的说法,那就是很不待见。可在电话这头,赵清誉只是沉默。他总不能跟李闯说你说的对我就是很被人排挤被人讨厌。太过难堪,他开不了这个口。
李闯倒不以为意,还在那自顾自的说:“行了,先这么着吧,希望明天一觉醒来老子就回东北了,不然我真能疯。”
赵清誉无奈的叹口气:“那在换回来之前,你能尽量别说脏话吗?”
李闯估计没料到这个要求,顿了一会儿,才阴阳怪气的哼:“那你能说话底气足点别跟大病初愈似的并且尽量来点东北气息吗?”
赵清誉被堵的没了言语。
“行了不说了,我再自己缓缓。”李闯叹口气,也有些累了,“妈的,就我一个人在这呜呜嗷乱叫,你咋能这么冷静呢。”
赵清誉干涩的笑笑,伸出手掌摊开,手心斑斑点点都是指甲留下的印记,指尖还在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他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冷静,只是他习惯了忍着。
通话结束,赵清誉却依旧维持着蹲在角落的姿势,手机上已经被攥出了一层汗水,他浑然不觉。这时火车忽然再次启动,猛烈的颠簸让他完全没有防备的摔坐到了地上。屁股钝钝的疼,一点点扩散开来,直到心底。
李闯几乎要在大巴里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被压在身子底下的iphone却又发出了清脆的提示音。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显示有一条新信息,皱眉打开,几个字映入眼帘:小东西,在外面有没有乖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