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此话的确出自我师傅之口,你又如何知晓?”
“你小子IQ有多高,我心里有数。”
“阿什么?”
“这你别管,我还听说他是姌昭仪的人?”
他如此问来,但见对方神道道地咂了砸嘴,颇有些感慨地说:“是是非非,一双眼岂能看透?一张嘴岂能道明?”顿了顿,又道
,“其实你说得也不全错,师傅明里是那昭仪的人,暗着却是贵妃的心腹。可惜,她二人谁也料不到,他老人家还有另外一层不
为人知的身份。”
语毕,他嘿嘿一笑,似乎十分得意,恰逢李然脚底板上那根连着小腿肚的青筋又一抽,痛得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气,那猴崽儿见他
神色有异,忙道:“你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他嘴上虽在取笑,手下动作倒十分轻柔,可言者无心,听着有心,但见李然恼羞成怒地伸手在他脑门上拍了一记,道:“你小子
这张嘴真是欠揍。”
如此说来,脸上却不免一热,好在房中昏暗,那猴崽子并未发觉,只自顾自埋头道:“师傅他老人家天纵英才,小施计谋便能令
那二人入了套来,非但能顺利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且还给他西平埋下永久后祸,如此一石二鸟的奇思妙计,岂是常人能想到的
?”
李然虽然不想承认,却也没办法不赞同。
赵妍是何等精明的角色,寻常人一动心思,哪怕只转一转眼珠子,都逃不过她的双眼,这小子的师傅却连她都能算计在内,岂是
“厉害”二字能形容?
那猴崽子见他难得默认,耀武扬威地晃了晃脑袋,手下动作不停,继续神气活现地说:“只说这脱身的时辰,就得拿捏得恰到好
处,不能过早也不能过晚。早一日,尹谦还在半路,倘若他及时收到消息,咱们铁定插翅难飞。晚一日,你则已经成了赵妍的刀
下亡魂,更不必提那丫头了,嘿嘿。”
“总而言之,你这条小命是我师傅救的,其中自然也有我一分功劳。所以,往后记得对我客气些,明白了?”
他嘴上说得有种,手下伺候得却是殷勤之极,李然却没有漏听那句“更不必提那丫头了”,眉眼一凝,颇有些不敢置信地问:“
哪个丫头?”
却听那猴崽子嘻嘻一笑,颇暧昧地扫他一眼,道:“还能有哪个丫头?我师傅日日为你看诊,只须一眼便能瞧出她的心思,是以
总会以净面为借口,偷偷在她身上一点点地下那暖情香。果然,终是水到渠成,人人得偿所愿。”
暖情香!
李然大惊,却听那小子继续得意洋洋地说:“若非如此,那丫头岂能轻易被支开?不支开她,你又如何脱身?”
他说到此,打住不再多言,李然心中却早已明了。
纪闻人既然是赵妍的心腹,想必已经在去永安殿前,将那晚的事透露给了赵妍,赵妍早已觉察到那丫头神色有异,听他一席话,
一气之下必定按捺不住,宣了翠铃去问,这才给了他们最好的脱身机会。
李然在想明白过来的那一刻,也不知道究竟是喜多些,还是悲更甚。
原来,撕开那一层单薄的假象,竟是这样一个事实。
他靠在桌沿,长久地静默,再不言语。
少顷,却听那聒噪的小子满脸无趣地问:“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李然摆手示意自己已无事,起身几个跨步过去上床躺下,阖眼再不多言,却听那小子一脸不甘心地跟在后头嚷嚷:“喂!喂!喂
!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没告诉我,昨晚究竟跟纪闻人说了什么?”
对方不应,那小子又锲而不舍地问来。
李然皱一皱眉,凉凉问:“你真想知道?”
“自然!否则我今晚如何睡得着?”
他一脸的理所当然兼理直气壮,却听对方冷冷撂下一句“那就别睡了”,翻身过去再不多言。
翌日一早,当那驾车的小子顶着两只熊猫眼出现时,任凭他师傅再如何问来,他也没好意思明说,只因昨晚当了一回捏脚小弟,
又被气得半死,才有了今日这副德行。
第二十章
三人择管道东行,倒也随顺。
西平地处西北,境内多沙丘,这一路走来,竟别有风光,李然问曲烈要了张地图,沿途标标记记,顺便打发时光,那猴崽子憋了
一整个晌午,无聊之极,终是探身过来,半气半恼地问:“你不好好歇着,研究这破玩意儿作甚?”
“以后有用。”
他神色肃然,那小子嘿嘿一阵贼笑,道“你那犯晕的毛病都好了?”
李然不应,也懒得跟他闲扯,只凝眸干正事。
“嘻嘻,挺有气势啊,改明儿我也学学你这样。”
语毕,还学着他的样子皱了皱眉头。
李然淡淡扫他一眼,想了片刻,问道:“你……想不想带兵打仗?”
他倒是好心,却见那猴崽子一脸嫌恶地摇了摇头,道:“那事不适合我!再说了,我还得跟着师傅他老人家混日子不是?”
“随你便。”
他撇了撇嘴,暗忖你小子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么一想,也没戳破,倒是那猴崽子被他猜中心事,欲言又止地憋了半天,愣
是一根象牙也没能吐出来。
李然看不过,将手头东西放下,双手环胸盯着他瞧了片刻,道:“他就在外面,想说什么就说。”
那猴崽子面上一红,一个探身过去伸手捂住他的嘴,一脸气急败坏地说:“嘘!你小声点!我师傅耳聪目明!让他听了去,该如
何是好?”
李然暗自翻了个白眼,挥手在他后脑勺上又拍了一记,猴崽子“哎呦”痛喊一声,龇牙列齿地望着他,恨道:“说了不许敲头!
还敲!”
说着,双手抱头满脸控诉地望过来,嘴上还一个个劲地唧唧歪歪,也不知道究竟在念叨些什么,李然一脸嫌恶地擦了擦嘴角,道
了声懒得管你,却听那小子压低了声音颇不敢置信地问:“你!你怎么知道的?”
“是人都看得出来。”
他淡淡说来,却见那猴崽子一个振奋,眼巴巴道:“那依你看,师傅他对我……”
李然抿唇不语,对方本就生了一张娃娃脸,如今睁着一双无辜之极的眸子望过来,竟让他无端想起了江逸。
这念头一动,就莫名生了些亲近感,遂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神色间有鼓舞之色,却并不是那猴崽子乐意见的。
“我就知道!就知道!”
听语气,也不晓得是愤懑多些,还是委屈更重?
李然收回搭在他肩上的手,靠回软垫上,道:“女人多的是,别想不开。”
这话实在不具备什么安慰效果,但见对方瘪了一张猴脸摇了摇头,道:“我对女人没兴趣。”
“你……还真是……与众不同。”
“哼!你还有嘴说我?”
“我跟你不同,我喜欢……”
女人二字还未说出口,但见他神色一怔,仿似被雷劈了一般,瞧神色竟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
在他前半生仅有的二十七个年头里,他李然绝对能拍着胸脯对世人说:老子中意的是凹凸有致的女人!男人?哥压根一点儿兴趣
都没有!
然而,方才那一瞬间划过脑际的画面,又该如何解释?
他黑着脸,正兀自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却听那猴崽子自怨自艾地悲叹一声,道:“我知道你与陛下鹣鲽情深,你无须向我炫
耀,我乃失意人,无人爱亦无人怜。”
话方说完,车厢内再次传出“哎呦”一阵痛喊,赶车的老头儿一脸事不关己地抖了抖眉毛,却听那猴崽子低声喊道,“你竟拿我
出气!你可知道我是谁?”
车内许久不闻应答之声,片刻后,又听他尖了嗓子喊:“拆伙!拆伙!老子要拆伙!”
老头儿终是不耐,伸手敲了敲车皮,漠然道:“也好,下个路口我自会将你放下。”
此话一说,那聒噪小子再没了声音,恰恰应征了那句——一物降一物。
如此一路向东赶路,马不停蹄,约莫过了十数日,就到了边城句瞀(mao四声)境内。
这一路走来,关卡日益见严,一打听下,才知晓是天子令已至,要捉拿敌国奸细,城中告示张贴得比比皆是,纪闻人的画像也处
处可见。
三人俱惊,算算时日,纪老头应该还没能赶到盘龙踞,真是大大不妙。
这一日夜半时分,曲烈独自一人驾着马车回来,神色间有少见的凝重,待他进了屋来,李然压低声音问:“出了什么事?”
“西平国令已下,边城一律戒严,无通关令牌不得出城。”
对方边理袖子边沉声道来,李然暗自骂了声Fuck,负手在屋内踱了两个来回,末了一个站定,问道:“哪里能弄到令牌?”
曲烈皱眉,道:“将军府。”
语毕,无声一叹,却听那猴崽子嘿嘿一笑,道:“想这么多做什么?索性翻出城去。”
“不可!城内外均有重兵把守,不日还有大军赶至。贸然出城,恐怕会有埋伏。”
曲烈凝眸以眼神警告他不可轻举妄动,但见那猴崽子撅了撅嘴,很不甘心地低头继续嗑瓜子,李然点头,道:“确实,不能轻举
妄动。”
曲烈凝眸想了片刻,道:“怕只怕,老纪一旦落网,声东击西的计谋必破,到时候我等再想出城,就会难上加难。”
李然不语,眉眼皱得纠结。
诚然,对方说得没错,在此地多呆一天,他们就会有多一天的危险。
句瞀乃西平通往丹丰要道,曲烈当初之所以选择弃盘龙踞而走此地,其实是想借战乱之故,乘乱潜出。
未曾想,只不过十数日时光,此地竟已严守至此,杀了他三人一个措手不及,可见西平军令下达之快,确实不容小觑。
猴崽子见他二人沉默不语,挠了挠眉毛,道:“没令牌,造一个假的不就成了?”
李然挑眉,似乎也觉得可行,却见曲烈摇了摇头,道:“我已在城门口观察了两日,出城者寥寥无几,可见那令牌并不好得。”
顿了顿,又道,“而普通商贾,还未见有能出城者。”
此话一说,他二人均愣。
李然揉了揉纠结难分的眉眼,暗道姓苏的的确够绝,边城一锁,晾他插翅也难飞。
[西平永安殿]
夕阳余晖下,永安殿金碧辉煌的瓴宇如此绚烂,在那艳阳红日的落晖中,闪耀着刺目的奢华与粲然。
殿内,一切如旧。
鎏金大理石地面依然光可鉴人,外殿的青铜兽炉中,依然香烟袅绕,遮阳的轻纱帐幔上,依然是那一缕缕刻凤绣百子的鲜活纹路
。
然而,却终究是空荡难掩,寥落自生。
苏沫站在殿外轩窗旁,兀自出神,有晚春傍晚的暖风袭来,拂过他如秋水般的黑眸,吹起层层涟漪,碎成了满眸的斑驳。
是否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会转瞬即逝?
他不明白,也想不明白,只如往日那般,静静站在殿外长廊下,隔着镂窗的菱格子,驻足凝望。
恭槐安候在三步远处,大气也不敢出。
这位天子自祭天回来后,便一直如此,日日来望,一朝不落,
少顷,但见那明黄的身影慢慢进了殿去,刻金丝的明黄龙靴一步步踏在那墨色大理石砖面上,在那夕阳的余晖里,只留下一抹空
洞得没有任何内容的背影。
恭槐安目有大骇,垂首不敢再望。
一如往日那般,落地朱漆扇门应声而阖,挡住了这落日艳阳里的无边荣光,也隔断了一殿的无边冷清。
苏沫在外殿轩窗下的那张美人榻前站定,盯着榻首望了片刻,继而在榻上坐定,以指摩挲着手下那条明黄刻凤纹薄裘,神色飘忽
而幽远。
片刻后,那如水双眸中就见了笑。
夕阳的余晖从菱格中穿透而入,在榻上投下一抹艳红,那烫金凤裘似被染了血,红得刺目、惊心。
殿中极静,滴水可闻,却依稀有笑声传来。
“殿下,奴婢知道了!知道了!”
“好,你说。”
“是变成蝴蝶飞过去。”
是何人的爽朗笑声在耳边萦绕不去,恬淡欢快中,有点滴温暖沁入心头。
他笑着在榻上躺下,望着那深不见底的殿宇发呆。
满目苍茫中,依稀可见那个明媚的清晨,一人垂手卧于榻上,正阖眼沉睡,神色淡然且安适,有书卷掉落在侧,亦有清脆鸟鸣不
绝于耳,清晨的第一缕清辉洒在他脸上,带着春日特有的清透,在那如画眉眼间投下一抹动人剪影。
他的人生,在那个瞬间,似被完全定格,只愿辰光静止,在那春声梦死里,用那秋水浓眸,倾诉自己满腔的缠绵、渴望与柔情。
他伸出手去,想要捉住那一刻的永恒,睁开眼一瞧,却满满都是空落。
空落落的永安殿,空落落的皇城,空落落的心……
“我说过不会舍你,你为何不信呢?”
他自言自语,神情委屈,像个固执的孩子。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在天边褪尽,安都城的万家灯火于夜色中璀璨生辉,却照不亮永安殿的无尽漆黑。
他起身,朝着内殿去了,视野中,月纱帷幔随风起舞,似烟似波,飘忽不定,难以捉摸。他伸手捉了一缕在手中,撩开一瞧,却
如往日那般,见到的只是一张空荡荡的金丝楠木凤榻。
“那晚是你,对不对?”他在床沿坐定,抚摸着手下的锦缎自言自语,眼中有近乎偏执的灼热,“一定是你,我知道,一定是…
…”
这最后一声,在冰冷的永安殿内久久回荡开来,消失在那黑暗殿宇的深处,似被吞噬了一般。
到底,不过是场梦而已。
翌日,天将大亮,恭槐安正在殿外候着,冷不防听到吱呀一声重响,带着沉闷久远的回音,殿门应声而开。
一人立于门后,秋水黑眸中无悲无喜。
恭槐安大惊,忙十二万分小心地垫着脚尖过去,轻轻唤一声陛下,骇得再不敢多言。
那人不应,抬脚就走,头也不回地道:“封了。”
终其一生,他的后位始终悬空。
多年后,当永安殿的大门再次开启,望着殿中一切,李然只觉脑中一阵轰鸣,竟不敢抬脚进去细看。
第二十一章
[西平边城句瞀]
三人被困于句瞀城内,正在商量出城之事。
猴崽子倒也闲适,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着瓜子,曲烈则垂眸深思,眉眼微皱。
李然起身在屋内踱了片刻,末了一个站定,问道:“我们是不是来贩药的?”
“正是,为何如此问?”
曲烈目有不解,李然揉着眉眼想了想,走近了与他低语一二,对方边听边点头,想了想道:“可以试试。”
语毕,朝猴崽子招了招手,道:“过来,我有事交予你办。”
猴崽子面上一喜,眼巴巴地凑过来,道:“您老人家吩咐的事,徒儿必定妥妥当当办来。”
曲烈沉声一咳,让他附耳去听,低声细说一番,猴崽子听罢,嘿嘿奸笑一声,道:“我办事,您老放一百二十个心就是。”
对方只淡淡扫他一眼,猴崽子讪笑着摸了摸后脑勺,倒也明白此时不是献宝的好时刻,忙不颠儿地应了声是,立马闪得没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