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夜宵虽然解馋,却愣是将李然折腾得久久无法入睡。
江诀见他翻来覆去地穷折腾,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叹了口气,低声问:“吃撑了?”
“有点。”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来消消食,省得彼此都睡不着。”
“你睡你的!我去外面走走!。”
“深更半夜,走什么?朕来帮你就是!”
说完,榻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片刻后就有轻声软语响起,闹了小半夜才停歇。
李然翌日一早起来,见到桌上摆着的那碗牛肉羹,恨得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西平边城句瞀]
苏沫将手中奏报阖上,眼中满满都是笑意,恭槐安见他面有喜色,赔了小心问:“陛下,可是有喜报?”
苏沫淡淡扫他一眼,不答反问:“宫里可有消息?”
他只是随口一问,却见恭槐安蓦地一愣,垂眸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苏沫叩了叩桌沿,道:“怎么?有事瞒着朕?”
恭槐安慌忙跪下,斟酌再三后禀道:“陛下,昨儿个宫里来了消息,说……说……”
他难得有如此吞吞吐吐的时候,苏沫见他神色有异,颇不解地揉了揉眉,一脸不耐地说:“有话就说,犹豫什么?”
恭槐安抬眸偷偷觑他一眼,轻声道:“回陛下,是贵妃捎来消息,说……翠铃……有了……身子……”
这话越说越轻,苏沫却一字不漏地听了去,末了神色一怔,恭槐安忙叩首不敢再看,等了许久听不到动静,偷偷抬眼去瞧,见那
位天子只一脸木然地端坐着,眸中有太多他不敢正视的内容。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听苏沫开口问:“什么时候来的消息?”
“回陛下,是昨儿个。”
“……”
“陛下,是留还是不留?”
苏沫良久沉默,低声道:“留着吧。”
如此说完,再没了声音,只盯着手中的白玉戒指发呆。
少顷,门外有人来报,称那潜逃的奸细已被捉了来,苏沫被恭槐安一唤,才惊蛰着醒了神,稳了稳心绪,沉声道:“带他进来!
”
片刻后,两名将士压着个老者进来,苏沫见了来人,淡淡一笑,道:“许久不见了,纪太医。”
纪闻人冷冷一哼,神色不屑,那位天子竟也不恼,盯着他上上下下瞧了又瞧,道:“想不到一个多月未见,您老竟变得如此消瘦
?啧啧,想必这一路逃亡吃了不少苦头吧?”
“西平追兵虽多,可也没能捉到该捉得人,老夫贱命一条,不值得陛下如此兴师动众。”
他出言挑衅,恭槐安立马喝道:“大胆!不得无礼!”
苏沫不甚在意地抬了抬手指,示意他噤声,继而从案后出来,在离纪闻人五步远处站定,笑道:“想不到为了一人,姓江的竟然
舍得暴露这么一颗好棋子,他既舍了你,倒不如你投靠朕。”
他脸上虽有笑,眸中却满满都是冷意。
纪闻人不为所动地望他一眼,道:“老夫生是我北烨之人,死是我北烨之鬼,如今也算功成身退,不负我陛下所托。”
他方说完,苏沫就抚掌笑了开来。
“好一个忠君爱国之士!佩服!佩服!”这话方说完,但见他脸色一沉,阴测测道,“可是就这么送你上路,岂不是太便宜了你
,也浪费了姓江的一番苦心?朕倒要看看,你能对北烨有多忠心?”
说着,一挥手示意那两名将士将人押下去,方到门口,却听纪闻人道:“有件要紧的事,不知陛下想不想听?”
第三十三章
[西平边城句瞀]
苏沫失笑,揉了揉眉眼,道:“索性早晚要死,朕倒要听听,你还能编出什么花样来?”
“陛下?此人居心叵测,别是——”
恭槐安面有不安,苏沫伸出两指晃了晃,示意他噤声,转而望向那手脚被缚之人,道:“说吧。”
纪闻人不语,扫了眼一旁候着的恭槐安,苏沫回首朝他那近侍使了个眼色,恭槐安不敢违抗,打了个千垫着脚尖退出帐去。
苏沫靠回椅上,一脸看好戏的神色。
“如此总可以说了?”
纪闻人走近两步,在离案台五六步远处站定,压低声音道:“六年前,柳家因贩卖乌砂矿满门获罪,陛下可知道,若非有人从中
作梗,柳公子本可逃过一劫?”
苏沫神色大震,怔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阴测测道:“你想说什么?”
瞧神色,显然十分不信。
纪闻人垂眸了然一笑,越发压低声音道:“您大概忘了,老夫乃是……贵妃的近臣,有些事别人不清楚,在下却多少有些了解,
尤其……是柳公子的事。”
他一脸的别有深意,苏沫眯眼死死望过来,仿佛要从这阶下囚眼中看出所有的真实和谎言来,内里早已是暗潮汹涌,末了敛一敛
神,用着再平静不过的语气问:“这就是你想说的?”
纪闻人呵呵一笑,道:“陛下不相信也无所谓,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夫已有赴死之心,本不必多此一举,可陛下的心结一
日不解,想必不会安心吧?”
苏沫不语,盯着他瞧了好半晌,末了不无感慨地叹道:“你果然不是普通角色,无怪乎能在我西平潜藏多年。江诀倒也舍得,倘
若换了朕,还真得掂量掂量。”
“呵呵,陛下的心意,老夫心领。如此,老夫不妨再送您几句——南琉柳家,实乃庆原曲梠人氏,柳公子是痴情人,但仆从既有
二心,君上怎可再容?您身处高位,此间道理必定比在下懂得更透彻。”
此话一说,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案上那盏凤池砚顿时被敲了个粉碎,朱砂撒了一地,那位天子的脸上扭曲得近乎瘆人,手上鲜红
一片,不知是朱砂还是血。
长久的静默后,只听那位天子阴冷冷道:“你该明白,欺骗朕的下场只会比死还痛苦!死,其实并不可怕。”
纪闻人淡然一笑,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世人皆知的道理,陛下何不好好想想?”
他神色狂傲,却见苏沫眸中一狠,大喊一声,很快就有两名将士听令而入,那位天子木着脸站在案后,沉声道:“带下去!好好
拷问!朕倒要瞧瞧,这副老骨头到底能有多硬?”
纪闻人垂首再不多言,眸中满是思索。
恭槐安再次进来时,苏沫正负手站在案旁盯着那一地的朱砂发怔。
见了内里的情形,恭槐安大惊失色,正要上前去查看那位天子的伤势,却见苏沫伸手示意他不必上前,径自望着不知名的某处,
喃喃道:“他日九泉之下,朕还有何面目再见你?”
恭槐安不明就里,只得一脸小心地在旁候着,许久后终是不忍,小声劝道:“陛下,龙体为重啊。”
苏沫不应,良久的沉默后,诡异问道:“贵妃的事,你知道多少?”
恭槐安蓦地一震,跪下怯懦懦道:“奴才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朕只是随口问问,你怕什么?”
苏沫冷笑,恭槐安见他神色诡异难测,思索片刻,道:“老奴在陛下身边伺候多年,绝不敢做对不起陛下之事。”
苏沫淡淡扫他一眼,一脸的不屑。
“如此最好!记住了,你的主子是朕!”末了冷哼一声,又道,“朕不想跟她多生嫌隙,也让她好自为之,倘若真做了什么,从
实招来为好。”
“这话派人一字不落地传给她!”
恭槐安诺诺应下,心中始终忐忑难安,也不知道那北烨奸细究竟说了什么,竟惹得这位天子迁怒到了宫中那位。
[丹丰都城临阳]
向化郡迁徙一事只是个开头,后续事宜一点不少。
江诀正在看孟兆坤递上来的折子,那头丁顺带着曲烈进来,进殿来后稍稍见了一礼后,低声道:“陛下,纪闻人落网了。”
江诀明显一震,道:“什么时候的事?”
“方才收到探子来报,说今日刚被押解到句瞀。”
“有否派人去营救?”
“派了,但句瞀城内兵马甚重,听说尹谦已于日前到了此地,是以不敢贸然行动,”
江诀起身,在案后跺了几个来回,盯着殿宇想了片刻,道:“他在西平潜藏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此次救人之事亦功不可没
,无论如何都要救出来。”
曲烈略一皱眉,道:“有了上次的教训,尹谦必然加倍防范,营救一事,恐怕不会很顺利。”
这话十分有理,江诀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那就拿人交换。”
“陛下的意思是?”
曲烈颇诧异地直直望过来,江诀斟酌再三,道:“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往后还有用得着的地方,至于那柳家小子,算他命不该
绝。”
听这话的语气,隐隐都是不甘,曲烈了然地点了点头,道:“臣也作如是想,因拿不准陛下的心思,特来请示。”
他一脸坦然,江诀暗自叹了口气,示意他立马去办,继而丢下折子去了后殿。
他进殿来时,李然正一脸痛苦地喝着汤药,老嬷嬷陪在一旁,眸中有鼓舞的神色。
老人家在眼角的视线里觑到那位天子的身影,忙矮身行了一礼,江诀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如此,边走边问:“今日胃口如何?”
李然不语,老嬷嬷凑趣道:“喝了小半盅乌鸡汤也无事,十分难能可贵啊。”
江诀一听,眸中笑意大生,调笑道:“值得嘉奖。”
语毕,拉了个凳子在李然身旁坐下,握了握他的手臂,望着老嬷嬷说:“的确养回来不少,您老功劳不小。”
得他如此夸赞,老嬷嬷立马躬身谢恩。
李然一脸不关心地将最后一口汤水喝下,继而将碗盏推开,抬眸一扫,冷不防见江诀眼底有抹烦恼之色一闪而逝,遂朝老人家悄
悄打了个手势,老人家一瞧,立马收拾了碗盏告退而去。
李然扫一眼身旁那人,问道:“出了什么事?”
江诀不语,凑过去喝了口他手边的葡萄汁,想要借故搪塞了去,李然略一皱眉,道:“有心事就说。”
“又被你瞧出来了?”
对方神色惊诧,李然只淡淡扫他一眼,道:“眼睛干什么用?”
“如此明显?”
“也不一定,不仔细看也不会发现。”
他方说完,只见江诀装模作样地沉声一叹,道:“看来朕往后还是坦白从宽为好。”
“你能这么想就好。”
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江诀哪里还敢不说,沉吟片刻,托底道:“纪闻人出了事,方才曲烈来跟朕商讨营救之事,不过此事你无
须忧心,朕必定会将他救出来。”
李然神色一凛,皱眉问:“怎么救?”
江诀紧了紧搂着他手臂的右手,安抚道:“放心,朕有法子。”
他神色笃定,李然半是无法苟同半是伤神地摇了摇头,道:“以苏沫的为人,肯定不会留活口。”
“这点朕早已算到,因此特意备了份厚礼给他,相信不日就会有消息。”
“大礼?”
李然面带不解,江诀眸中一冷,复又敛了去,许是怕对方起疑,忙道:“没什么,他有人质在手,朕自然也有。”
“什么人质?”
李然凝眸望着他,神色凌然,江诀失笑,道:“做什么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我是担心纪老头,希望老头子别太固执,能照我教他的做。”
这一句说得虽轻,江诀靠得近,竟一分不差地听了去,挑眉问:“你跟他说了什么?”
李然想了想,道:“临关一战,苏沫必定对弓弩很感兴趣,我之前跟老头子提过这东西的窍门,让他逼不得已的时候说一半留一
半。这么一来,苏沫一时半刻也舍不得动他。”
他神色坦然,江诀却只想叹气,暗忖好在那人是纪闻人,换了牙关不紧的人,必定会出大纰漏。
正兀自苦恼,却听李然问:“你还没说人质是谁?”
江诀不答,一脸煞有介事地说:“你猜?”
第三十四章
[丹丰都城临阳]
“老头子是你的心腹,苏沫轻易不会放人,可你既然这么笃定他肯交换,可见手头那个人对他相当重要。”
江诀颔首,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又喝了口葡萄汁,道了句的确如此,继而盯着那白玉杯暧昧一笑,轻声道:“最近怎的对葡萄如此
情有独钟?”
李然俊美双目一眯,一脸不善地反问:“有问题?”
“呵呵,朕只是随口问问,想来与那蛤残鱼是同样的道理。”
“蛤残鱼?”李然挑了挑眉,显然对此物没什么特别印象,江诀凑到他耳边低声嘀咕了一番,李然额间一青,顺势就给了他一掌
,恨道:“你他妈果然欠揍!”
江诀闷哼一声,依旧笑得一脸温善,甚至还凑过去低声告饶了几句,李然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从座上起来,几个跨步过去
往榻上一躺,以图离他越远越好。
如此拿着地图看了片刻,突然想起一事,忙问:“听说苏沫到了句瞀。”
“项启已在他手中,想必很快就会有所动作。”江诀边说边跟过去,在榻沿坐定,扯过丝缎搭在他腹上。
李然下意识垂眸扫了眼自己的小腹,越看越觉得不快,江诀见他神色怪异,忙问:“怎了?哪里不舒服?”
语毕,一把将丝缎掀开,伸手摸了摸那微微凸起的小腹,觉得并无异样,抬眸颇不解地望过去,见那眉目如画之人已阖了眼,眉
眼间有些微倦怠,也有些许无可奈何,他心思缜密,只瞧一眼就看出了眉头,轻笑着伏下身去亲了亲那凤凰的纹路,喃喃道:“
颜色越来越浓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李然诧异地掀开眼睑一瞧,冷不防见里衣已被掀开,小腹暴露在外,一条条赤红纹路张扬得近乎妖冶,面上
止不住一红,索性阖眼不看,却听江诀一本正经地说:“朕之前还在担心,经历如此波折,孩子会不会有事。如今看来,小家伙
似乎十分自得其乐。”
那“自得其乐”四个字方说完,李然就觉得腹中如往日那般动了动,彼时江诀正将脸贴在他腹上,脸上被踢了一脚,半惊半诧地
抬头问:“方才可是他的脚?”
李然揉眉,懒懒道:“不知道。”
江诀久久等不到动静,将脸贴在他腹上又蹭了蹭,果然就引得孩子动了动,这次伸的是手,力气还不小。
“他竟知道朕在逗他玩!”那身着蟠龙常服之人满脸满眼的感慨,兀自玩闹了一通,才满足地探身上来,两手撑在榻上,俯身下
去亲了亲身下之人的眉眼,轻笑道:“真是个聪明活泼的小家伙。”
李然一脸不耐地伸手隔开他的脸,咬牙道:“当初真该把你这家伙列进黑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