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顿了顿,然后赞成般地点了点头,沈笙替他添满茶水,又端上几份清晨新煮的糕点,“词昊,”方锦轻轻地喊了一声少年的名字,“请尝。”
词昊拿起一块紫红色的膏体,轻轻地咬了下去,微热的膏体柔软细腻,入口即化,浓郁的紫薯香气充盈在口腔,“这味道似曾相识,总觉得在哪吃过似的,果然是美味。”
“沈笙,没想到二十年过去了,我们的老司膳还是那么厉害。”方锦亦拿起一块紫薯膏,“词昊,这‘蜂蜜紫薯膏’的背后,还有一个故事,你有没有兴趣听?”
第十九章:传说
少年点了点头,方锦朝着沈笙微微一笑,沈笙瞥了微笑的男人一眼,满脸无奈地开了口:“总是让我充当讲故事的老婆婆啊……”
那时候有一个少年因为父兄的不理解,孤身一人来到洛阳。身无分文之后被迫卖身进了洛阳最大的男欢青楼,成了一名茶仆。因为长得清秀俊俏,少年很快便被青楼主人看上收作侍寝。无数个夜晚,少年倾听着主人粗糙荆棘的往事,主人揣摩着少年不得志的疾苦,他们用最真挚的温柔抚平对方的伤口——然后,他们无可厚非地爱上了对方。
少年俊美难耐,新晋的洛阳知府有男欢之好,便心生占有欲。知府找到了主人,威逼利诱未能得逞,然而少年却为了主人自甘服侍知府。主人夜闯府邸,不顾一切救回少年,却被知府暗中加害,知府勾结亲眷贵妃拟下圣旨,命令主人与自己结为亲家。春宵末了,一夜唏嘘,少年醒来之时不见主人,只见桌上一叠蜂蜜紫薯膏,紫红透亮,馨香怡人。
“所有的甜,都让其埋于地下吧。”少年吃完最后一块紫薯膏,甜到发腻的口感,挡不住汹涌澎湃的酸楚。
“就是这样,”沈笙说罢将一块糕点丢到嘴里,“这玩意真是甜腻,看来不能多吃。”
“锦娘,”词昊又一次低下了头,“你想他么?”
方锦早已料到,按照词昊的聪慧,不可能不知道所谓传说的暗指。男人倒也笑的洒脱,“早已忘了。”荡漾在茶水中的叶片旋转缠绵,方锦笑着答道,修长的手指抚了抚鬓角垂下的发丝,对于他的思念,一块蜂蜜紫薯膏,何以承担?
“词公子,”方锦命仆童们为词昊递上手巾,“词公子乃正人君子,像湮华殿这样的青楼场子,还是要少来为妙。”他轻柔的笑容恍若和煦的暖风,词昊实在是难以相信面前的男子已逾而立之年,那般青春容颜,精雕细琢,堪似暖玉。
词昊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递到方锦面前,“今日前来只为这一事,这是家父交代要交给锦娘的东西。”递过来的玉佩是一枚翡翠,可以看得出是从腰封或是发饰上取下来再制成佩饰的,方锦愣了愣,似曾相识的翠绿,“词公子,在下冒昧地问一句——令尊贵庚?”
“家父……算来四十有一了。”词昊答道,“家父一再叮嘱要我将东西亲手交予锦娘,说他曾与您有过一面之缘。”少年恭恭敬敬地传递着话语。
方锦皱了皱眉,面前的少年微微一笑——那样棱角分明的颧骨,清秀大方的眉目,方锦伸出手,冰凉的玉佩落入掌心,五指蜷紧,将佩饰紧紧握住。君子认玉,方锦自然认得这方翡翠——那一夜烟花大会,绛紫色的华袍上那镶着金丝玉线的腰封中央,嵌着一枚通体碧绿的翡翠。
“替我谢过令尊,倘若有缘,必定登门再访。”方锦礼貌式地说着,他小心地收好玉佩,然后向少年点头致谢。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词昊先行一步。”少年起身作别,“词公子慢走,来人,送客。”几位公子应声而入,引着词昊出了沉月弄。方锦叹了口气,舒开手掌,略带温热的玉石静静地躺在掌心,沈笙瞅了一眼方锦手中的翡翠,亦浅浅一叹:“是他吧。”
“是。”方锦没有隐瞒,直直地回答了对方。男人轻摇着头,“二十年,难道又是一场噩梦的开始?”躺在手心的翡翠折射出几缕绿光,方锦凝视着在晨光下闪着微弱光芒的金银镶边,“沈笙,恐怕我们在劫难逃。”
“锦大人,”一名小仆急急忙忙地跑进沉月弄,“锦大人,小的可找见您了。”
“何事?”方锦收起玉佩,问道。
“锦大人,公子笙,恕在下方才无礼,”小仆恭敬地说道,“言默公主在湮华大殿外等候锦大人。”
方锦一怔,沈笙急忙问道:“言默公主?可是当今圣上的二公主言默?”
小仆点了点头,“正是,劳烦两位大人出门接驾吧。公子也笑已在前殿等候多时,公主说她要等到锦大人亲自出门接驾。”
方锦微的踉跄,男人不住地收紧了眉头,攥紧了拳,“言默公主突然来访——必定是三皇子藏掖一事有所泄漏。”方锦理好衣袖,“沈笙,我们走。”
湮华殿外,女子一身贵庄,发绕玉珠,冠采七星,身披牡丹锦袍。身后百人护轿,言默接过侍女奉上的人参汤,嘬了一口,轻蔑地瞥了唐也笑一眼,“本宫要见的是湮华殿主,倘若锦娘不给这个面子,本宫便等到他为止!”
第二十章:骤雪
“不知是什么大事,居然劳驾言默公主亲临小店。”听闻声响,言默转过身,她莞尔一笑:“相传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用在锦娘身上果然异常贴切。”
方锦缓缓走到言默跟前,作揖行礼,“在下方圆,见过言默公主。”
“免礼,”女子依旧是笑靥如花,“可否进屋一谈?”
方锦自然迎上笑容,“有何不可?”便引着言默进了大殿,唐也笑和沈笙紧随其后。下人们忙碌着煮茗炖羹,剩下五位湮华公子也闻讯赶到前殿,依着迎接贵客的规矩站成两列。方锦引着言默上座,尊贵的女性抚着衣袖坐了下来,执起桌上的茶碗饮下一口,“真是好茶。”
“公主过奖,”方锦应道,“敢问公主所谈何事?”
言默搁下手中的茶碗,手一挥,一名侍女端上一碟珍贵珠宝,“方锦,倘若本宫看上这里的公子哥儿,这些可够?”说罢,将端来的珠宝放在桌上,推到方锦跟前。
方锦笑着摇了摇头,略带调侃地问道,“是哪位公子那么好命,承蒙公主殿下的厚爱——要说身价,湮华公子也不值这盘中一粒。”五色碧玺,无暇和田,东海珍珠……无论是哪一颗,都可称之为价值连城。二公主既然愿意倾囊相换——“木槿”二字毫无疑问地出现在方锦的脑海。
“所想公子,谓之木槿。”言默轻描淡写地说道,她夹起一片耗油脆笋,放入口中细细品尝。
方锦亦自若坦然,“公主愿意出钱买人,在下求之不得——只不过湮华殿着实没有这号人——湮华七公子,司制云河、司仪青桑、司书也笑、司绘青玉、司乐沈笙、司药谨离,再加上司膳公子白华,就是不见公主要的‘木槿’公子啊。”
“要是季节合适,在下倒是可以为公主摘上几朵含苞的木槿花。”沈笙笑着说道。
言默瞥了沈笙一眼,白皙的面庞上藏不住愠色,“锦娘当真那么不通情理?”公主的眼神咄咄逼人。
“湮华殿三千俊公子,任公主挑选。”方锦为言默添茶,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言默皱了皱眉,不过即刻换作微笑,“听闻湮华殿歌舞甚是景气,可否容得本宫在这里小憩两日——也好让本宫见见这洛阳第一风月场子的真面目。”
“公主肯赏脸,在下求之不得。”方锦起身行礼,“为公主洗尘。”
一番收拾,言默下榻于湮华外殿的朱芍阁,方锦命人送去了最好的檀香和新烘焙的茶叶,派人在朱芍阁外日夜守候,以保证公主的安全。言默饮尽一杯茶水,心头焦虑使得她把茶碗重重地搁在桌上,“公主息怒。”一旁的侍女纷纷行礼劝怒。“言默公主何须大动肝火?”说话的少女是当朝将军之女宋翊鸢,此次特奉林妃娘娘之命一路护送二公主出宫,然宋翊鸢亦是言默从小一同长大的女伴,“方锦若有意瞒着您,区区几句问答,怎么可能让他交出三皇子?”
“我真是气我这个弟弟,”面对女伴,言默显得洒脱的多,“母妃为他倾尽心力,父皇为他选妃,虽说不是嫡长子,好歹也有太子的苗头——他偏偏……这是给我闹哪一出?!”
“传闻三皇子有断袖之癖,看来也是真的咯?”翊鸢偷偷地笑了起来。
言默假意恼怒地瞪了翊鸢一眼:“这事可轮不到你瞎说。”二公主又饮下一杯茶,叹了口气,“三千秀女,各个貌若天仙,他一概无视;偏偏喜好那个陪读的书童,整日你侬我侬,好不惬意,”面对翊鸢偷笑的样子,言默狠狠地戳了一下女伴的臂膀,“还一个劲地说要效仿哀帝断袖护人——唉。”
“哎,三皇子出逃,那么那个书童怎么办呢?”翊鸢为言默端上一些解火的罗汉果,继续问道。
言默叹了口气,“处死了。”
“啊?!”端着果盘的手颤抖了一下,宋翊鸢虽说是一代年轻女将,亦觉得这般作为有失人性,“三皇子可知?”
“自是知道,便更不愿回宫了。”言默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跟我不是一面两面的交情,难道还不知道我母妃的性格——虽说母妃出身卑微,但毕竟是那么多年你争我斗坐上了贵妃的位子,倘若不在这件事情上狠下心,恐怕有碍于贵妃的地位。”言默拿起一片罗汉果,放入嘴里,辛凉的感觉从舌尖迅速蔓延开来。
“那……公主怎么得知三皇子会在湮华殿?”宋翊鸢问道。
言默从腰间抽出一封信,推递到宋翊鸢面前,“是木槿留给我的。”言默淡淡地笑了笑,“从小他和我这个姐姐还是比较亲近的,所以还是留了口信给我。”
“那么公主真打算将三皇子带回皇宫?”
言默有些惆怅地看了看弟弟留给自己的信,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不会。”言默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木槿如果回宫,必定会被母妃推上太子的位子。”木槿啊木槿,怪只能怪你投错了胎不该生在皇宫啊。
宋翊鸢明了言默的意思,她为言默添满茶水,“公主,您真的很疼爱自己的弟弟。所以,您大张旗鼓地来到湮华殿只为走一个过场。”
“翊鸢,你不愧是我十几年的好朋友,”言默拿起茶碗,吹了吹烫口的茶水,“木槿知道躲进湮华殿,难道母妃猜不到?因此我让怀仪在宫中稳住母妃和父皇,而我,必须‘查访’这个湮华殿。”
“嗯,然后再故意空手而归?”宋翊鸢尝了一口新鲜的糕点,“林妃娘娘,果然是个厉害的角色啊。”
“唉,我却是她的女儿。”言默的眼神中透出几缕寂寞,林妃娘娘养有三个子女,当今圣上的二公主言默、三公主怀仪和三皇子木槿。林君妍出生卑微,却有一套独到的手段——言默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母妃将麝香粉掺入宫中有孕的妃子的补汤中,年少的公主站在寝宫外,耳边不断回荡着流产妃嫔嘶喊的凄惨叫声。“翊鸢,我可是亲眼看着那个少年被公公们吊在屋梁上,刀子一下一下,肉被一块一块地剜下……”说道那个因与木槿欢好而被母妃处凌迟的少年,言默无法掩盖自己的恐惧和悲伤。
宋翊鸢握住了言默有些颤抖的手,“别多想,不管怎么样,见着三皇子才是最重要的……”
“公主恕罪,在下可是扰了两位的雅兴。”朱芍阁的大门被人推开,男人手执一柄折扇,微笑着向言默行了礼,方锦向后一退,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言默面前。
“木槿!”言默差点失声喊了出来,幸好被宋翊鸢一把拉住才压低了声音。二公主连忙将少年拉进里屋坐了下来。“木槿,你果然在这里。”
少年有些腼腆地笑了,他瞥见言默搁置在桌上的信纸便明了了几分,“我说了不会骗你,姐,你可是我唯一值得信任的人了。”木槿转过身看了看方锦,男人识趣地关上了房门。“翊鸢你也下去吧,我想和木槿好好谈谈。”言默对翊鸢说道,少女行过礼便出了门。
“锦娘!”宋翊鸢追上了方锦,“锦娘,可否与我小饮一杯?”
“姑娘有心,在下自然不便推辞。”方锦应允道,“姑娘内殿请。”
第二十一章:脉络
“锦娘,”宋翊鸢坐了下来,只见她从衣袖中取出一卷绸布,平铺在桌上。金黄色的底子上书三行,第一行“赐李氏书仆死罪”,第二行“宣三皇子琅琊为西太子”,第三行“宣林氏君妍为仪德皇后”——三行行书均加以圣上玉玺。“锦娘是聪明人,不需要在下多说了吧。”
方锦点了点头,宋翊鸢收好绸绢,“姑娘,这可算是圣旨?”
“自然算是,”宋翊鸢将圣旨放好,端起茶水抿了一口,“锦娘可曾知道林妃娘娘?”
男人浅浅一笑,“上下最险妇人心,说的不就是这位林妃娘娘——不仅窥视着皇后之位,更希冀这太后的位子吧。”说到林君妍,方锦不禁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满身酒气生活淫靡的洛阳知府杨曦泉,仗着自己身为林妃娘娘的亲叔,将自己的女儿强嫁给词晖湘。方锦摇了摇头,二十年岁月无声,亦不知词晖湘如今身在何处——起身转首之时,猛然瞥见清晨词昊递来的玉佩,方锦心头一震,难不成……
“‘琅琊’便是三皇子的封号,木槿是其乳名,”宋翊鸢点了点头说道,表明赞成方锦对林妃娘娘的评价,“林妃娘娘虽有三皇子,但终究不是嫡长子,当今太子德才兼备,再怎么也轮不到三皇子来坐这把位子,所以——”宋翊鸢忽然放低了声音,“这三行圣旨都是伪造的。”
“太子德才双馨,温文尔雅;木槿虽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却无心正事,自在逍遥,”方锦浅笑着焚上一支檀香,“再加之,木槿公子有龙阳之好。”话音刚落,方锦便见跟前的少女脸颊一阵绯红,男人洒脱地笑了开来,“宋姑娘何必如此见外,洛阳最盛男风的场子不就是我这湮华殿么。”
“只可惜了三皇子的陪读书童,白白死了一回。”宋翊鸢叹息道。
“姑娘此言差矣,”方锦摆了摆手,“若此事偏漏风声,传了出去,对于林妃娘娘,可是一场难以避免的噩梦啊。”方锦不禁想到十八年纪的自己,轻蔑地看着词晖湘缅怀往事;二十载春夏秋冬,方锦忘不了的是最后对词晖湘无奈地作别。
“锦娘料定二公主会来此?”宋翊鸢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她环顾序源阁四周,墙壁上悬挂着曾经方锦与词晖湘斗文舞墨留下的点点滴滴——“晖湘”二字映入宋翊鸢的眼帘,“锦娘,这位‘晖湘’公子可是翰林总领词晖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