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得我死去活来之后——这些小魍魉可谈不上心灵手巧,他们把我绑到一根长长的棍子上,并在我身上涂满一种奇怪气味的香油。
看这架势,绝对是……烧烤。
比起水煮,我大概比较喜欢被火烧死。因为据说迦楼罗族会浴火重生。这些传闻都是不可靠的,我也只是说说而已。
时间是最能够消磨意志的东西……但像我这样,花了将二十年的工夫,来磨去我过去一百年里面的刻印,是一件相当困难而艰巨的任务。如果我不是一百多岁,而是八百多岁,那么一切都好说。一个干枯的老迦楼罗,躺在这个架子上,下面燃烧着熊熊火焰。他感到灵界的召唤,觉得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了,灵魂可以升华到另外一种境界。
但现在,我却只能躲在阴影中喘息,默默将手心抠出血来。不想死……不想死……我要……复仇。但这种执念已经被磨得渐渐淡化,总有一天会消失。如果十年不够,那就一百年。但现在还没到时候。
魍魉把我抬了出去,我仰躺着,可以看见头顶的天空——黑色的,偶然有飘散在空中的红色火星飘逸。颠簸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把我固定在一个支架上。
眼角的余光可以看见这是一个篝火宴会场,四周坐着的都是高等妖魔。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左侧的血阿修罗,这是妖魔界最高等贵族之一。一只梦魇,梦魇的王座之上,停着着一只丑陋的大鸟——就是把我抓来的那一只。右侧则是一张摆放满各种调料的桌子。
我在架子上,却没有哆嗦。这种病症发作的条件比较特殊,第一是要我感觉到疼痛,第二是不能让我太痛。太痛了我又会转成另外一种病。这一种病还不如哆嗦,所以我绝对不能让他露出来。
我听见妖魔们大声交谈,但只能听懂一部分。小时候没有好好学习就是这个下场,你甚至都不能在临死前满足一下好奇心。
“为什么他还不来?”
“听说火焰之王最近在旅者之城。”这句话是猜的,有三分之一的词不明白。
“或许王也会一起来。”
“你难道想要王来?”
妖魔语语法简单,但是词汇太冗长,中间还夹杂着谩骂。但是接下来他们的交流已经到了“今天有新鲜的与众不同的吃的东西”以及“我不喜欢换口味”。妖魔语的常用词汇很贫乏,但生僻词又相当多,比如鲜血的十一个不同种类。他们还有很多隐晦的替代词,只有十分熟悉妖魔的家伙才能知晓其含义。
不多久,我听见一声类似吟唱的身影。“何塞阿佛洛蒂特城主麦克赛昂驾到!”根据妖魔语的习惯用法,何塞阿佛洛蒂特应该是某个加了形容前缀的城市名。
在妖魔界的每一层都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城主,这些城主绝大多数都听命于本层的一位强者——比如一位血阿修罗王。血阿修罗必须杀死三千名自己的同胞之后,才有资格称为“王”。所以每一位执掌权柄的王者,都拥有绝对实力。除了三位血魔神之外,没有人能够为抗他们的命令。
这位叫做麦克赛昂的妖魔一进门,这些妖魔的交谈就停了下来。不过他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忽然停了一下脚步。“咦,迦楼罗族。”这确实是纯正的天界语。
我吓了一跳,赶紧扭头看,但脖子被绑得牢牢的,哪里动得了。高等妖魔会说天界语的不少,一点也不奇怪。
他很快就经过了我的身边,随后似乎是和在座的打了招呼。几句没有意义的寒暄过后,他说的话很快就令我屏住了呼吸。
“这个东西是哪里来的?”
“一只可怜的,流浪的小猫。”回话的,是梦魇。
“奇怪,迦楼罗族怎么会到熔岩地狱来?”迦楼罗族面对的几个小型时空裂隙,都不是通往第一层地狱的。
“把这个给我可以吗?我用两只奴仆进行交换。”
“不行。”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我的心猛然一紧。“……四只奴仆。”他还附带了两句似乎是赞美我是珍奇的罕见的食物。
辩论还在继续,那位麦克赛昂的声音淡淡的,没有其他妖魔的那种铿锵有力感。但他似乎也不急着把我弄回去,反而在慢慢地讨价还价。不过这个对话程度比较深,我只听懂了“规矩不是那样”“魅妖”“值得”等等寥寥几个词。
半晌,我终于被两只魍魉从架子上解了下来,向外面抗去。看样子交易是完成了。
我似乎是被放到了一辆车上,车子颠簸起来。我被折腾了许久,不多久就昏昏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意识到我似乎在一间房间里。我的脖子被一根链条锁在了地上,双手被反绑在背后——但房子精巧而华丽出乎意料。据我所知,妖魔都喜欢相当大的地方,据说火焰之王的起居室,甚至可以容纳千人的军队。
柔软的绸缎窗帘悬挂在窗户的两侧,脚下是不知名织物的地毯。摆放在墙角的魅妖几乎全裸,她们摆出诱人的姿态,无一不栩栩如生。不远处有一张巨型尺寸的双人圆床。床脚泛出银白色的反光,线条流畅,刻有细腻的装饰纹路。
光线则来自墙上燃烧着的壁灯,忽明忽暗,隐隐约约,让人注意不到它们的存在。熏香在另一侧的木雕上冉冉升起,香气并不腻人。据我所知,妖魔或许对于雕塑装饰还有特殊爱好,但对于气味则毫不在意。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这里也没有白天黑夜,甚至没有时钟。过了许久,门外才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一双赤裸着的纤脚跟漫步在这柔软的地毯上,应当是一件相当美妙的场景。不过,那确确实实不是妖魔的脚。
我抬起头。
男性?
是迦楼罗族?还是乾达婆族?
不对,他的额头中央有一个细小的几乎不可察觉的红色刻印,这种刻印是罗刹族和夜叉族独有的——每个满月的孩子都会加持这种刻印。罗刹族是红色,而夜叉族是绿色。
罗刹族和夜叉族是近亲种族,他们同样残忍好杀,虽然共同守护魔域,但罗刹族和夜叉族互为仇敌,之间经常爆发战争。
在天人之中不乏俊男美女,但罗刹和夜叉却并不以相貌出众,准确来说,长得丑才是罗刹社会的主旋律,如果不是那额头标准的罗刹刻印,我根本不敢肯定。
“迦楼罗族。”他开口说话了,我确定就是在宴会上买下我的那一位。声音明显是男性,但他的身材线条相当纤细,虽然眼睛部位用绸缎包裹着,但这无损他的俊美。这简直可以用神奇来形容。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因为魔化而导致他的肌肤泛出不正常的红黑色,在这种昏暗的灯光下,却显得格外魅惑。
“我……”
“啪”的一声,他手中的长鞭抽了过来,直接打断了我的话。背上一阵疼痛,几乎眼冒金星。这皮鞭虽然看似很轻,但抽到皮肤上,竟然有一种被灼烧的感觉。我觉得我可以开始哆嗦了。
“我忘记告诉你了,叫我主人。”他不紧不慢地说。
“……”
你忘记的事情,为什么要抽我?
但我可哪里敢跟他叫板,这就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于是我老老实实,声情并茂地叫了一声。
“主人。”
第八章
“……”
我匍匐在地,他高高在上,冷眼相看。半晌才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来。“看你这样子,倒是挺享受的。”他当然不是在夸我,语调中带着浓重的讥讽。
你才享受,你们全家都享受——我虽然十分愤怒,但脸上还是一片惶恐,这惶恐大半还不是装出来的。“绝对没有,绝对没有!”
“哦?”
“启禀主人,我饿了,能不能先给点吃的?”这绝不是我没有血性,血性这东西也要有力气才能挥动,至少我现在就挣不断锁着我的链子。而且“主人”和“大人”没差多少,我经常会“启禀大人”,闭上眼睛把他想象成我的顶头上司就好过很多——反正大人们发起火来也一样“废物”“畜生”乱骂一通的,谁都不当一回事。
主人和大人基本上是同一类人,他们认为你不行的时候,那么无论你说什么,都是“糟糕的”、“坏事的”、“没用的”。然后不多久,你就会被拖出去,挨板子挨到死。我深知这个道理——因为哪怕是脾气最好的二哥,也会轻哼一声,不带一丝烟火地挥挥手。然后仆人就被拖了出去。
而我则是认为二哥说的话都是对的,他要拖出去的人都是该死的。我变成穷光蛋之后,这种毛病才好了。
“啪”的一声,我的背上又多了一条血痕,痛得我一哆嗦。
“主人也是你叫的?你算什么?”他慢悠悠地说着。
我一时语塞,心里真是憋屈:你想抽我你就直说吧……
他围着我走了两圈,甚至都没有踢我几脚,就大发慈悲,叫人把我从那上面解了下来。不多久,妖魔仆从送了食物上来。面包、烤肉特腾腾,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水果。边上刀叉整齐,很明显是给这位城主准备的。妖魔杂食,什么都吃,最喜欢的是天人,天人的血肉充满灵气,对他们来说是难得的美味。不过这却不是主要食物来源,他们同样还需要吸食妖魔气维生。
他又倒了一杯水,连同食物的盘子放到地上,一起推到我前方。
或许这时候应该在食物和自尊心之间挣扎一会儿……貌似也没什么可挣扎的——自从我变成穷光蛋以后,自尊心就找不到了。
从这一点上来看,我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好人会杀人,但是不会想要摧毁你。他们不会把脚掌伸到你的面前,让你亲吻膜拜。事实上我已经饿了好几天,不要说亲吻膜拜,就算让我吞盘子,我也是照吞不误的。
我狼吞虎咽地一口水都没喝,就已经风卷残云。这点东西其实也只够塞一下牙缝,但我又不敢问他多要,只能抬头看着他。这位妖魔城主一直坐在椅子上看着我。用“看”这个字眼似乎并不准确,虽然他面向着我,但眼睛却用一条紫色的绸缎包裹着……应该看不见吧?
有些妖魔的视力原本就非常弱,比如邪灵只能看清自己四周很短距离中的物体。而蝠妖——这是一种生活在妖魔界第二层,洞窟地狱的主要妖魔,它们甚至没有视力。
“吃完了?”
“嗯。”
他忽然跪了下来,伸手捧住了我的脸。他距离我不到十公分,并且极其亲密地,温柔地抚摸我的脸庞。他的指尖冰冷,划我的额头,眼睛,脸颊,下巴,脖子,像一个对待情人那样。但是这冰冷的触觉却令我毛骨悚然。随后,他的手指慢慢从我的脖子移动到了跟下方,狠狠地在我的胸口划出两条血痕来。
我痛出一身冷汗来,又本能地想要哆嗦,但我忍住了。
“别动……”他低声喃语,“别动……”
他把我抱到床上。
床铺很柔软,我却很僵硬——谁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很僵硬的。我本来确定他是个好人,但现在不那么肯定了。老实说我对自己的判断没什么信心。
他抱着我,呼吸很平缓,慢慢把头靠在我的胸上。他脸上的肌肤也很冰冷,甚至令人有一种颤栗的感觉。他不动,我当然也不敢动。
许久,他没有再做其他动作,我觉得他睡着了……可是,我怎么办?我发傻似地看了一会儿他英俊的面容,上面只有祥和——胸口的那几条血痕清晰可见,一点儿也作不得假。我打了个冷颤,仍旧不敢动弹。
后来,我累得不行,再加上食困,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这位妖魔城主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房门关着,我也没有兴趣去看看它是不是上锁,我就算跑出这里,也跑不回天界。这间屋子是一个卧室,但实际也算不小,一张原木餐桌,一个小餐橱,制造显得粗劣,却别有一番原始的情趣。床侧有一扇高大的窗户,窗外是黑色的天空,隐隐从下方透露出红芒。
我站到窗前,不免吸了一口冷气——从这里,甚至可以俯瞰半个熔岩地狱。星星点点的亮红色,隐匿在黑色之中,隐约流动,其实……也能算的上是一种风景了。
下面是一个座巨大的城市。妖魔界建筑物的风格粗旷而有雄壮,它们漆黑一片,在这一片血红色的岩浆中屹立不倒。巨大而粗燥的石块——尖锐的,圆滑的,也有四面菱角毫无规则的,千奇百怪堆彻在一起,群落成居。宫殿的弯角高顶,被涂满银粉的镂空花纹和徽章装饰着,显示出它们的与众不同。
“这里是火焰城。”一个声音说,“火王阿咯留斯的行宫。”
我一回头,却发现他已经坐在了椅子上,手里仍旧拿着一只高脚酒杯,晃动着里面橙色的液体。他是一位妖魔城主,在城市内拥有绝对地位。
不过在妖魔界,很少有人敢直呼上位者的名字。他们这个地方的法则和天界不同,高等妖魔能对他们相关的事物产生感应,更不用说直呼名字了。这也是妖魔语中替代词很多的原因。
“在火焰之王的领地里,没有人胆敢建造超出这个建筑高度的宫殿或者城堡。所以他可以说是熔岩地狱最高的地方。”他说,“不过现在,我是这座城市的主人,因为阿咯留斯已经把他送给了我。”
“你可以叫我麦克赛昂。”停顿了那么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在罗刹时候的名字是那迦。”
那迦是一个典型的罗刹名字。如果你访问一位同僚,在他们家里发现了大那迦,小那迦,老那迦,那绝对不是什么新鲜事。
“是,大人。”虽然他的意思是不让我继续叫他主人,但我可不敢去叫他的名字。
“你很有趣,昨天我很愉快。”麦克赛昂笑了笑,“我以前曾有一个迦楼罗族的朋友。你的气味和她很像。”
“这里很少有看见迦楼罗族。因为魔域的关系,能够抓到的大多数都是罗刹、夜叉……”他似乎是在问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但却又不是提问的架势,“他们并不算美味。你觉得怎样?”
“我?”我刚想说我没有吃过,忽然想到了睡觉之前的那一盘肉,顿时感到一阵冷飕飕的寒意。
“是啊,不然,你以为那还会是什么?”他的表情似乎带着恶意,仿佛在询问我是不是想要呕吐。
我沉默,其实我根本没有反胃,因为其实我还饿着,饿着的时候什么都是可以吃的。
“为什么不反抗?”他问。
“因为……如果我动,你会杀掉我。”你动动手指就能碾死我了。
仅仅靠近这家伙,我就可以感受到那沉重的威压。姑且不论他的战斗方式,只算妖魔力,按照迦楼罗族力量换算,至少有十四羽,不,应该还在这之上。
无论是妖魔力还是灵力,都有一个界。超过这个界的才能称之为高手。而真正的战力,也是用这个界来算的。每个种族的划分方法都有区别,比如迦楼罗族用羽翼来计算,罗刹族、夜叉族用身体上的纹轮圈数来判断,每一轮为一个“天”。按照迦楼罗族的算法,这个界的标准是“十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