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伟觉得音乐就是这么奇妙,让他可以同时与这样的两种人相处融洽。
是的,在任伟看来,人只分为两种:靠谱的和不靠谱的。
他深知自己属于不靠谱的范畴,却定义不出颜瞻究竟属于哪一种。
该死。怎么又想到那只熊猫!
不仅想到那只熊猫,怎么连指下弹拨的都是他那首该死的、写了一半写不下去、整整折磨了他一个多月的Bossa小调!
也不知道……他填词了没有。又填了什么样的词。
任伟使劲捏了捏额头,而后将思维拉回到了Free Loop的新曲创作上。辉子说再写两首歌,他们就可以考虑灌录第三张demo碟了。听闻安娜整天骂他,让他快换钱来。
任伟不禁叹气。安娜好是好,可终究是个女人,终究不能离开现实生存。
弹了一会儿琴,写下一些闲散的旋律,任伟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淳君。
任伟一接起来,就听到淳君说:“临时通知,我傍晚得去丈母娘家干活儿,我说你早点儿来行吗?”
任伟笑,淳君是典型的好好先生,结婚八年,对老婆和老婆的娘家忠心耿耿,当然,对他闺女也是绝对的俯首甘为孺子牛。
“几点算早?四点?”
“不成。我三点临时有个会,四点不一定能完,你要不介意,现在出门?”
“热点儿吧?”
“打车,我报销。”
“……”
“要不行我给你发快递也成。”
“不用,我出门吧,好几天没晒过太阳了。”
“怎么了?”
“热伤风,好了。”
“哦,行,那你出门吧,务必赶两点之前,最好一点半以前,我下午有课。”
“知道了。”
任伟挂了电话收了琴,换了衣服就出门了。
外面的太阳是火辣辣的烤着世间万物,任伟跳上一辆的士,空调的冷气吹的他巨不舒服。
到地儿下车还不到一点,任伟给淳君去电,淳君说人没在办公室,让他直接来琴房找他——又被学生缠住了在做个别指导。
任伟往琴房楼走去,盘算着一会儿出来可以去一趟天天书店,看看有什么新出的、感兴趣的音乐类书籍没有。反正来都来了,太阳的毒辣至少得持续到三点。
电梯直达12层,任伟循着门号往前走,闲来无事一个视窗一个视窗看进去,有些空着,有些坐着弹琴的人个个优雅从容。
眼看就要到目的地了,任伟却看到一副身影停下了脚步——那不是死熊猫么……又穿那件熊猫Tee,那Tee后背更傻,是个熊猫背影,还打着个旗子!
任伟是不觉间推开房门的,音符扑面而来,像流水一样。
颜瞻感觉到有人推门进来,停下了演奏,回过头,眼睛差点儿瞪得要迸出眼眶。
“你……你怎么出现了?”颜瞻掐大腿,以防是太累看到了幻觉。
“继续。”任伟站在颜瞻身后。
“继续?”
“继续弹。”
“不要了吧……”
任伟瞪了回去。颜瞻自觉主动的从《幻想即兴曲》的第一个音符开始演奏。就当……预演了吧。太丢人了!
任伟安静的聆听,颜瞻的演奏实在出乎他的意料,那天他还在想他弹琴会是什么模样,会是什么一个功底,不曾想……颜瞻所呈献的肖邦如此饱满,让人不觉得陷入一片和风细雨之境,完美漂亮的音色,一如春雨落地。轻灵的钢琴演绎,勾勒出迷人的意境。
很是……不得了。这样一个年纪,他可以懂得肖邦吗?怎么会懂得?屡遭变故的肖邦实际上非常难以令人捕捉到他的思想。就像画山水画的水墨画家,没有几十年的揣摩,是无法活灵活现勾勒出崇山峻岭的。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颜瞻放下了手,起身,挠着头看向任伟:“紧张死我了……险些漏了一个音……”
任伟看着他的眼睛,只思考一个问题:他是不是做了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音乐,有人适合创造,有人适合演绎。毫无疑问,在后者上,他有着独一无二的天赋。可……其实他唱歌也很棒,有人生来适合唱歌,他也符合这一点。
娘的!我干嘛替他着急?
“……是特别糟糕么。”颜瞻见任伟不说话,快哭了。他已经很努力的弹了五个小时了。
“你继续弹吧。”任伟没搭理他,带上门出去了。留下目瞪口呆的熊猫仔。
哪里批发手绢啊?任伟走后颜瞻来回来去思考着这个问题。
幸亏撂在琴上的手机闪了一把,来了条短信:【很棒。让人感动的演奏。】
颜瞻攥着手机,手心里都是汗。一点儿不夸张,即便对着无数专家学者演奏,他也没这么紧张过。
短信又跟来一条:【换件衣服就更像回事儿了。】
颜瞻动手回了一条:【你怎么从来不穿呢?】
收到回复:【谁2谁穿。没6的衣服配没6的人。】
颜瞻举着手机有些后悔:出门也许真该换件衣服……哎呦,都是这几天忙着照顾任伟,衬衫堆在那里都没洗……俺又,俺又好喜欢这个熊猫Tee。
呜呜呜……他果然很讨厌这件Tee。
人一旦专注起来,就会进入忘我的境界。起先,陆续进来的导师们令颜瞻有些紧张,然而一旦他背对他们开始演奏,那种紧张感就在音符中不翼而飞了。他已经许久没这样严肃认真的去弹过琴,却并不生疏于这样的气氛。在他的生命中,有太多的时间去这样抚摸琴键,去这样揣测上上世纪的音乐家们各自在弹奏自己作品时的心情。
颜瞻欣赏肖邦。肖邦性格敏感细腻、忧郁多情,瘦弱的身体却蕴藏着深厚的能量与气魄。他一生创作了四首即兴曲,去世后才被公开的这首《幻想》深奥并富于幻想,肖邦生前不愿意将它公布于众,是源于对它和法国作曲家莫舍列斯的一首即兴曲的主题有些相似而有所顾虑,然而,这首曲目得以流传用强有力的事实证明了它的这首作品内容更加丰富,结构更加严谨。
历史上,从不乏音乐天才,而肖邦无疑是这其中的佼佼者。在他短短的一生中,出类拔萃的作品屡屡诞生,这让绝大多数音乐家望尘莫及。而他坎坷的人生经历,也注定了他传奇般的存在。
手指离开黑键与白键,两首曲目落下帷幕,颜瞻长出了一口气。阳光从窗户投射进来,洒在钢琴上、洒在他的身上,颜瞻忽而有些恍惚——他仿佛看到妮子就站在他面前,笑笑的对他说:你每次弹《幻想曲》,我总能在音符中看到一个唯美虚幻的世界。瞻仔,你知道吗,就算我们要短暂的分离,也最终会在那里再重新找到彼此。
淳君靠着墙,虽然音符已经飘散殆尽,然而,他的思绪还停留在那些音符里。这个男孩所诠释的肖邦如此令人动容。他演奏的夜曲饱满平衡,将肖邦独特的自由速度、不规则的重音、惊人的极强音、沮丧的渐弱音、极弱音等等都表现得细致入微。而针对于《幻想曲》他演奏的有意境,有诗意,有才气,有独特的韵味,将肖邦散漫无常的一面发挥到极致的同时节奏把握的也非常敏锐有弹性。
了不起。
不怪乎进来之前听方芳挤兑他说:这小家伙跟你一样散漫,明明可以有极高的建树,却不务正业。你是跑去弹爵士钢琴,他比你还要离谱,唉,你啊你,拜托你能不能偶尔认真点儿,要对的起最年轻的副教授的头衔唉。
淳君还有所反驳:我怎么不务正业了,我是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方芳摇着头说:你是我眼中诠释肖邦的佼佼者,但我并不觉得小家伙儿屈居于你之下。真该再好好劝劝他。
淳君嗤之以鼻:这种事勉强不来。
然而,他现在却很想勉强一下眼前的男孩,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遇到过这样杰出优秀的演奏天才了。
玩儿乐队似乎是有些太可惜了。太。
说起来,要不是先前任伟过来找他,说起了下午有个听评会,他还不会记起曾经见过这个男孩。淳君有个毛病,总记不清人脸,更别提只是偶尔见过一面了。这倒是勾起了淳君很想看看他现场的念头。
颜瞻?你不是说跟我那儿死赖着那臭小子吧?你们这么多权威就听评他?
任伟那么惊奇真不奇怪,一开始他都很惊奇——既不是院里的学生,也不是专业的演奏家,忽然就要顶替上来,就算获过大小奖项,就算他外祖父是那位了不起的头号指挥家,怎么也够草率。可听完他的演奏,淳君真觉得方芳委实请来人救火了。也幸而找来了颜瞻,否则他就必须得兼这两首乐曲的演奏了。坦白来说,夜曲还则罢了,即兴曲他并不拿手,总是欠那么一点点火候。
听评会结束,颜瞻拿了东西就要走——跟任伟约好了,他在楼下的书店选书等他!可起先是方老师跟他说话,然后一直靠墙站的男人又来搭话,说想听他弹些别的曲子。颜瞻使劲儿推脱,男人问你是还急着有别的事吗?他只会老实的答:我朋友在楼下书店等我呢……
却不料,男人笑了笑说:“任伟等你呢?”
颜瞻瞪大了眼睛:“你……认识他?”
“看来你记性比我好不到哪儿去,我跟他一起做爵士乐,我叫李淳君。”
颜瞻使劲想,也回想不起来乐队里有他。
淳君巨无奈,用手比划了两个圆圈放在眼眶上——他演出时候总习惯性的戴眼镜,明明最不需要戴可偏就有这个毛病。
颜瞻惊呼:“啊!眼哥!”
“眼哥?”淳君愣。
“……呃,就是……戴眼镜的……男同志。”
淳君哈哈笑了。
这下颜瞻没的可推了,给任伟发了条短信,老老实实又坐下弹了起来。他选择的是德彪西的作品。
收到颜瞻短信的时候,任伟正看一本土耳其宗教音乐的书籍,掏出手机一看,不禁骂了一句:这孙子!
孙子骂的既是颜瞻又是淳君。
他跟书店站了一个多快两个小时了,还要继续站?
成了,今天要什么书都不买,准要被骂祖宗十八代。好你个死熊猫,我等你付账!
死熊猫是跟淳君一起进书店的,任伟站的腿都酸了。颜瞻嬉笑着过来献媚,淳君买了水,递给任伟一瓶。任伟拧开瓶盖一口气喝了半瓶,然后把手里的两本书递给了颜瞻:“交钱去。”
“啊……好。”熊猫仔甘心被敲诈。
淳君崩溃,“你也好意思啊?”
“丫活该,我早说要回去了,他非让我等,一等还这么长时间,他不付账谁付账?一本书七八十呢。”
淳君无语。
“你们听评会结果如何?”任伟装作随意的问。
“一致通过。”淳君倒真是随意的答。
“哦……”
“我真想他过来念我们学院,我想带他。”
“是么。那你跟他说呗。”任伟继续喝水。
“他不愿意,说暂时都没有这种想法。唉。”
“叹什么气啊,各人各命。”
“跟你就说不通。”
任伟笑,“难得看你为别人前途发愁,你自己前途你咋不愁一愁?评职称准备的怎么样了?”
“烦。”淳君笑。
熊猫仔乖乖交给柜台168元,这会儿猛朝任伟挥手,任伟拍了淳君肩膀一把,“走了,回见。”
“路上小心,回见。”
跳上小乌龟,两人顶着酷暑冲向了大道,任伟趴在颜瞻背上,还在想着淳君的话:我真想他过来念我们学院,我想带他。
再想一想颜瞻所弹奏的音符,任伟不禁叹了口气。
到家,颜瞻放下头盔说要去买食材,任伟说,一起吧。颜瞻感觉到了啥叫破天荒,高兴的不行不行的。
两人溜溜达达往菜场走,任伟叼着烟对颜瞻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音乐并非需要每个人都去创造。”
颜瞻猛地扭头看向他,眼睛瞪的超大:“……你是在委婉的告诉我……我没才能吗?”
“什么啊。”任伟笑,“我是觉得,你演奏非常棒,淳君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哦喽……”
“你还小,也许还不清楚自己更想要什么,所以,别冒然做决定。”
“我说过很多次了。”颜瞻停下了脚步,“我不小,我是成年人了,我知道我要爪子(做啥子)!你也好,乐队也好,我会为我的选择负责。”
干嘛每个人都让他做演奏家,一个个还都以关怀之名!
任伟看着颜瞻,这样的颜瞻让他觉得有些陌生——执着的近乎不可思议,仿佛被谁规定着。
“呃,抱歉……我太大声了。”
“走吧。”任伟拍了下颜瞻的背,“今天我做饭,吃面条。”
“哈?真的?”熊猫仔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你弹了那么久钢琴,手腕不累?”
“你真好~”
“躲开!别往我身上贴!”
晚饭是西红柿鸡蛋面,超好吃!颜瞻一边吃一边想着两人在菜场的经历。
西红柿多少钱一斤?
一块。
太贵,八毛,卖不卖?
小哥,我西红柿很新鲜的。
八毛,卖不卖。
好吧好吧,算你八毛。
颜瞻头一次知道,买菜还可以讲价钱的……
对此,任伟这么骂他:一看你就没吃过苦!
颜瞻只能低头承认。
这辈子他都不知道,原来……就没有不能讲价的东西。
“我还要一碗。”
任伟一边看电视一边吃,不曾想颜瞻以飞快的速度就吃完了一碗。
“你饿死鬼投胎啊?”任伟斜眼看向颜瞻。
“嘿嘿,好吃嘛~”
“真的假的啊?”
“超级好吃!”
任伟接过了颜瞻的碗,去厨房把过了水的面条又给他挑了一碗,浇上卤端出来,他才反应过来,“你丫没长手啊!”
颜瞻只会嘻嘻笑。
到晚上上床睡觉颜瞻都美滋滋的,趴在床上写日记,又是画菜场讲价钱,又是画任伟做的西红柿面……
任伟看着他就脑袋疼。
更头疼的是,他还画了下午买的那两本书,问他为什么画,他说:“这是你第一次要我送你东西……”
任伟气劈了:“我那是挤兑你你知道嘛!让我一站站三个钟头!”
颜瞻却根本不像在听,笑嘻嘻的说:“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哦,我都会尽力买给你。”
任伟彻底无语了——对牛弹琴!
翻身关灯,死熊猫还在一旁涂涂抹抹。看他吧,他就背对你不让你看。穿着的睡衣拧着他也不在乎。任伟看着他几乎露出大半的后背,发现上一次做爱被他抓的痕迹已经消失了。
他躺了好一会儿,颜瞻才收摊躺下,躺下就抱了上来,整个人贴在他背上。
本来任伟就有点儿想做爱的念头——反正都一回生二回熟了,打炮归打炮,又不牵扯到感情。于是乎,这一贴更让人烦躁了。但颜瞻没那个意思,仔细一想,好像他从来也没主动有过这种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