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犯人家属来送饭,犯人吃了不过半个时辰便毒发身亡,县官大悦,上报云此犯自知罪孽深重服毒自尽云云。
不久上面批复称此案牵连太大若是大审影响不好,所幸疑犯还有自知之明,如此甚好赶紧结案上奏朝廷。县官大人于是精心梳理三日将此案前后经过用寥寥千把字写了个清清楚楚,奏章中大大吹捧了上官如何支持,如何英明。
不久皇上拿到奏章,见此奏章一笔清秀小楷且条理清楚文思斐然,立刻龙心大悦,亲笔提了块明镜高悬的匾额,还发下一堆赏赐。
正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升官发财的自然高兴,可被点到名的人家却是大愁,虽然因为县官的及时掐断,但仍有七八户人家被明明白白的点了出来,其中就有陈家村的寡妇。
一时间陈家村的人议论纷纷,村里的女人都足不出户避在家里,虽然三家人均有嫌疑但大家的议论热点仍然在章冰环身上,原因无他,自然是因为她最年轻最漂亮而且还抛头露面的开酒铺。
八卦的精神在于追根问底,于是一些关于她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被人们慢慢的记起,比如她曾经和村里的陈嶑有那么点意思,只是后来陈嶑家里反对得厉害才作罢;比如她长期对村里的老荣头优惠,每次打酒都要多给那么一口;再比如……
若说前两天薛老爹还思索着随她去罢,等她日子难过熬不住总会说实话的念头,如今已经早消了,他前日还对儿子说我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风浪没经过,这两日的言语洗礼足以让老爹十足后悔准备收回承诺。
薛老爹这辈子除了爱钱就是爱惜名声,他一辈子不偷不抢不占人便宜就是怕人后面指指点点,结果临到老还挨了这一闷棍,索性把自己关了两天不出门也不吃饭。
环姨在酒铺里住了两天,大约也是想明白了,一早梳洗起来也没开店,悄悄去家里找了薛寅松,开门见山就跟他说了一句:“叫你爹写休书吧,这事我不怪他。”
73、学骂人
薛寅松这两天闲言碎语也听得不少,虽然对他这样的现代人来说环姨其实才是最应该受保护的人,但那边是他的爹,还真真是左右为难,只得打起精神劝道:“环姨,你这是何苦,一纸休书倒是容易,可你后半辈子该怎么办?这事一闹你也明白后果,只怕连酒都卖不成,你又准备如何营生?不如就跟我爹服个短,好好说说此事吧,他也没说要怪你的。”
环姨这两日也倍受煎熬,她本来就是个刚烈性子,最是受不得软,如今听了这贴心话不由得两眼一酸落下泪来:“我还年轻有手有脚,怎么都可以应付得来,那人却不同,若是真把她供出来,只怕只有死路一条。”
顿了一顿,她又道:“再者也是我害了她,那日是我亡夫周年忌日,我因为一个人害怕便请她一同来住,谁想因为两人说话高兴了错过宿头睡不着,我便让她独自在我床上睡,自己去酒窖里忙碌。等我这边忙好出来,那边、那边……已经……我曾发誓要为她保守秘密,否则她……”
环姨一边说一边抹泪,薛寅松听了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只得拿言安慰她道:“我再跟我爹说说,你也不必太过悲伤。”
环姨抹去泪水惨然一笑:“再难的时候都熬过来了,如今不过是被人家说一说罢,我还能挺得住。”
薛寅松点点头道:“我这便回去劝劝我爹,他这人老旧,得要点时间劝劝。”
环姨点点头转身洒然而去。
薛寅松心里沉重,他回转房里静思片刻,决定还是去找薛老爹谈一谈,别说这事的受害人不是环姨,就算是也不该将人往门外推。
他走到堂屋推推门,只是里面反锁着推不开,叫了几声又无人应答,薛寅松想了想捅破窗纸反手开了窗爬进去,只见老爹披了件衣服坐在桌前。
薛老爹见他便开口道:“你若是要劝解的,现在就可以出去。”
薛寅松走过去,大力的一拍桌子骂道:“我如何要劝解你?你这两天不吃不喝要死要活是做给我看?”
薛老爹一愣,直愣愣的盯着他不说话。
薛寅松又大声道:“你不是前天才说一把年纪什么风浪没经历过?如今又是在干什么?别说不是环姨受了害,若真是她,你是不是马上要写休书休妻?”
薛老爹一愣,好半晌才道:“我薛家乃是清清白白的人家……”
薛寅松冷笑道:“你是清白得很,现在这家里除了你,我们都不清白,我不清白,秀才不清白,连带环姨也不清白,你准备怎么办?”
薛老爹又是一愣,却没吭声。
薛寅松哼了一声道:“和我们这些不清白的人在一起,端端的不是辱没你这清白人么?不如这样吧,那老家卖地卖房的银子你也没用,不如将就这现成银子还是回老家去吧,去当你的清白人。”
薛老爹一听,瞪直了眼睛道:“你是要赶我走?”
“我这不是怕带坏了你的名声么?环姨这人命苦,好好的青年丧夫,又遇上你这样的薄情人,”薛寅松表明立场:“她和你没缘分是你没福气,你走不走随便你,但是我同意她住在我家,而且只要她愿意,以后我也把她当我亲姨养老送终。”
薛老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好半天才哆嗦着道:“你这不孝的崽子,你这不孝顺的崽子!”
薛寅松几句话一说,心里也畅快了:“你自己想清楚,你要留下来,那大家便同心协力度过难关,你要走,那便可以走了,我绝不拦你,休书嘛,随时可以请里正来写。”
薛老爹心里憋着口气,站起来走了两圈道:“我如何要走?我如何要走?”
薛寅松催道:“赶紧的决定,我这边还等着给人答复呢。”
“她叫你来问的?”
“没,是我自己的意思,她只说叫你写休书,你可以写,写完你就可以收拾收拾回老家去了,这正好开春,回去说不定还能种上二茬水稻。”薛寅松轻描淡写的说着,他深知老爹的性格是绝对不会走的,唯一的办法只能妥协。
果然,薛老爹蹬着布鞋在屋里转了两圈,颓然往凳子上一坐:“你说她干什么要往自己脑袋上扣屎盆子?”
薛寅松道:“环姨说的明白,她说一旦真相大白,那人必定寻死,苍天可怜的,还是给人一条生路吧。”
薛老爹悻悻骂道:“咋的没人给我一条生路?”
“这不就是一条生路么?”薛寅松缓和口气:“人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别说这还不是什么绝路,你就想要一拍两散,以后真要有个什么事,她还能指望你?连带我都对你没信心。”
薛老爹小声道:“你是我儿子,帮你是自然的。”
薛寅松道:“是么?若是哪天我和秀才游街示众,你是不是立刻要将我逐出家门?”
薛老爹一愣,低下头不说话,好半天才小声道:“我本来就是反对你们的。”
“爹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如果你退一步只管支持,我们都会很感激你的,环姨如此,我也如此。你为何不将对我的好,分一半对她呢?她这人外冷内热,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你看看你们成亲至今,她一直偷偷掏钱贴补家用,我虽然没过问,但也是知道的,反过来看看你,西屋小床下面埋着100两银子,生怕被她知道了去,你觉得你这样有意思么?只是因为你是我爹,我也不好说你长短,但要是换个人,我还真看不起他。”
薛老爹臊得有些脸红,不服气的辩解道:“这半路夫妻谨慎些总是好。”
薛寅松哼了一声道:“你比她大七、八岁,只怕死也死得比她早,若你死后还想得副厚木棺材,那便好好去哄了她回来过日子,否则别怪以后埋进土里年年清明没人供奉香火。”
薛老爹脸色一变,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是怪她,只是……”
“没什么只是的,你就别想太多,就当她如今遭了害,你是愿意再接纳她,还是不愿意?反正就是一念之间,若是决定了,便快快动作。该去接她回来该写休书,你就自己决定吧,我也只能把话说到这份上,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薛寅松说完站起来往外面走,迎面碰上长辉从外面回来,一边大哭着:“阿坝,他们都欺负我,朝我丢石头。”
薛寅松赶紧抱起儿子看看,见额头起了个小青包:“来,阿坝给你抹点菜油。”
裴长辉哭哭啼啼的抽泣了几声道:“他们骂我是没有爹娘的野孩子,还说什么偷汉子。”
薛寅松好生好气的答道:“下次他们要是再骂你野孩子,你就会骂:你爹妈不同房不通奸不交欢能有你?他们要是骂什么偷汉子,你就骂他们:你妈是圣母玛利亚啊,一辈子当处女不和男人搞?”
裴长辉还没来得及说话,薛老爹从房里冲出来骂道:“你教些什么!来,乖儿,薛爷爷来看看,哪里打着了?”
裴长辉挂着两行小泪水:“薛爷爷,什么叫和男人搞?”
薛老爹看着小青包,心痛得赶紧抱着往灶房走,一边道:“别听他胡说八道,你可别跟着学。”
“可他们打我还骂我。”
“咱不跟他们玩,咱们自己在家玩,你看小狗狗多好啊,毛绒绒的,咱们就跟小狗狗玩。”
裴长辉坐在凳子上,青包肿得比刚才大些了,抹了菜油只见油亮油亮一个包挂在脑门。
薛老爹把小狗抱过来让他摸,又去抓了把炒花生塞给他,不许他出门。
薛寅松在一旁铡草,一边铡一边笑道:“骂人又怎么了,这叫以其人之道还彼其人之身,谁敢骂我,我十倍骂回去,有时候讲道理没用,躲避没用,只能以暴制暴。”
裴长辉茫然的点头,薛老爹骂道:“他一个小孩子懂什么,你别把那些污七遭八的东西摆出来。”
薛寅松奇道:“这怎么叫污七遭八呢?小孩子哪有不打架的?我家养的又不是女儿,天天规规矩矩呆在家里做什么?长辉别怕,你自去玩,有人骂你你就骂回去,有人打你你也打回去,打不赢的回来跟阿坝说,阿坝教你拳脚功夫。”
长辉眼睛亮起来:“真的?”
“当然是真的,阿坝什么时候骗过你,只是有一条,你可千万别先动手,否则人家肯定告你状,那样你的小屁股就要挨打,明白不?”
长辉苦了脸:“万一他们不先动手呢?”
“他们不先动手,你就骂他们啊,你就骂他们野孩子,有娘生没爹教;光吃饭不动脑,长大是个大饭桶;白长一脸聪明样,结果是个大文盲……随便换着骂,专拣难听的骂。”
裴长辉一脸兴奋,转身就往外面跑去,一边跑一边还回头:“阿坝,我去啦,打不过你要帮忙啊。”
薛寅松高声应了,笑嘻嘻的回头,只听老爹叹道:“衰崽,你还嫌不够乱么?”
74、抢儿子
薛寅松笑道:“哪有那么严重?小孩子打个架有什么关系?就像河里年年淹死人,爷爷叫你别下河,你不也年年夏天偷着下河?”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我养个儿子不是给人欺负的,不够狠怎么能在这陈家村混?”薛寅松慢条斯理的铡草,慢吞吞的说着:“想当年在田坝村,就因为娘死得早,我没少挨过打,后来长大了一一打回来,你看那帮子人见了我,谁敢多说半个字?那都是打出来,拳头底下出威信,不服就打得他服气。”
薛老爹一愣:“打架?我怎么从没听他们说过?”
薛寅松一笑:“敢告我状?他们也不掂量自己几斤两。那时我打得人可真不少,那也没办法,上山打柴被人抢柴火,下地干活被人扯秧苗,你说怎么办?忍?只要忍一次,以后次次都欺负你,我后来算是琢磨出来了,人不狠没法混,必须的。”
薛老爹没说话,这么多年,他一直都看不透这儿子,只觉得他神神叨叨的太复杂。
“你既然也愿意和环姨和好,那便去接她回来吧。”薛寅松站起来,用簸箕装了草拿进厨房的大锅里煮。
薛老爹磨蹭了一会才道:“就她还逞能,让她在酒铺里多住几天得了,看她下次还能折腾不。”
薛寅松失笑,但是老爹能这样说,应该就是没什么大事了,也只得顺了他道:“我跟你说,这人心得靠捂,你老这样凉着,当心把人给凉透了。面子有那么重要么?赶紧的吧,过两天赶紧去把人接回来,我可吃够你的蛋炒饭了。”
薛老爹怏怏的应了,转念说道:“腊月不是留了个腊兔子么?要不我今晚用豆豉炒了,你给端点去?”
“干什么还要我去啊,”薛寅松不乐意了,“你说多大点事你干嘛老揣在心里,要我说你就炒了兔子自己送去,好好的说几句把人领回来,一家人还住两处,别过两天大家都知道了,又得风言风语的说一阵。”
薛老爹还想狡辩,被儿子一瞪,只得答道:“那明天吧,今天晚了不想弄。”
薛寅松一笑:“我随便你,今晚吃手擀面吧,我可不乐意再吃饭了。”
手擀面算是老爹的独门绝活,薛老爹也来了点兴致,去打了碗粗粉用水合了上面板揉,一边揉还一边讲解:“揉面一定得用劲,这劲不能用在臂上,得用在两个手腕子上,这样力气透进去,揉出来的面才好吃。”
薛寅松收好铡刀把院子打扫了,站在院子里左右看看,敷衍的答道:“我学这干什么,横竖有你和环姨在,肯定轮不到我做饭。”
薛老爹正想教训他,突然前院门一推,长辉像个小圆球一样滚进来:“快!阿坝!薛爷爷!村头那口井里淹死人了!”
薛寅松没心没肺的答道:“淹死就淹死了吧,这世上天天都得死人。你不许去,小孩子容易招邪气,知道不?”
长辉弯下腰撑着自己的膝盖大口的喘气:“不,不是,是薛奶奶……她、她死了……”
薛老爹和儿子同时跳起来,薛老爹一头一脸的粗粉也顾不得,丢了面团转身就往外面跑。薛寅松勉强镇静了一番,吩咐长辉好好在家呆着,自己也赶紧反锁了门赶去。
村里靠南面有一口公共的井,因为是公用井口开得特别大,薛寅松一边跑一边心急如焚的想着:莫非是失足掉进去了?
井边已经围了一圈人,薛老爹挤进去,见地上躺了个泡得粗大的人,忙抓住一看却发现不认识。
薛寅松也跟着挤进去看了,心略略定了点:“不是环姨。”人群里有人认识他们的,见状忙道:“你家那口子昏过去了,在那边树底下躺着呢。”
薛老爹忙拨开人,果然看见柳树底下蹲着两三个人,忙凑过去:“冰环,冰环!”
守着的是两个四十左右的女人,一见薛老爹忙道:“不碍事,就是刚才见着死人捞出来昏过去了,怕是受了点惊吓,一会就能醒。”
薛老爹这才放下心来:“掐人中啊,我来我来。”说着一手扶着环姨的后脑,大力的掐人中。
薛寅松在人群里听了会,没头没尾的也没听明白,便挤出来往老爹这边来。
果然,不过片刻环姨悠悠醒转,一见薛老爹噗嗤噗嗤掉下泪来:“她还是去了!她还是去了!是我害了她啊!”说着嚎啕大哭着,一个劲的捶着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