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给别人惹麻烦。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从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不要跟人吵架、不要随便反驳别人说的话、不要插嘴、不要说话,把眼睛遮起来、把耳朵捂起来、把嘴巴缝起来,然后,不管是不是自己做错事了,先道歉,就对了。
——这样才对、这样大家才会高兴。
「不要给别人惹麻烦。」班导像是在运动会宣示一样,认真地看着我,声音低低的又说了一次,「如果督学看到一个班上有人一学期就背了两支大过,不管是谁都会很麻烦——学校那边、家长那边、我这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去跟教官道歉,说你会准时去做劳动服务;去跟陈敬道歉……」
「好。」
——好,但是你不可以让我爸妈知道这件事。
约定的声音还很响亮,但是大人这种只会想到自己的生物又再次打烂了我们的约定。
很安静的家里,很不安静的风暴。
放在老爸面前的烟灰缸早就装不下被他捻掉头的烟,有好几支甚至看得出来只抽一口就被捻掉了。满满的烟灰、满满的烟尸体。
「过来。」老爸的声音听起来其实很平静,「坐下。」
我眼睛转了一圈,发现只有盖在工厂角落的厨房和现在我站着的办公室有灯光,和工厂只有一道墙壁相隔的住家没有亮灯,而且安静得很可怕。
一点点的、微微的厌烦感从心里跑出来,我咬咬牙,坐到老爸对面。
「为什么又被记了一支大过?」
「……」
「讲话啊,哑狗了吗?」
「……」
「不讲话就没事了吗?头举起来!」
「……」
「讲话啊!平常时不是话真厚吗?哪每次叫你讲话,给你演讲的机会,每次拢作你惦惦啊?」
我撇过头,眼睛锁住老爸脚附近的垃圾桶,紧紧地只看那个垃圾桶。
「好,能啊!阮囝能啊!」
碰!老爸的拳头硬生生地砸上桌子,被震出烟灰缸的灰立刻随着电风扇刮起来的风到处乱飞。
「头一次是去偷拿人的物件,今嘛又学晓跟人相打啊,续来咧?后一次是啥?啊?是不是要跟人相杀你才会爽?啊?讲话啊!」
——讲话啊、讲话啊,是要我讲啥?
我扯了下嘴角,迅速地看老爸一眼,又专心去瞪那个垃圾桶。
「……我没偷物件、也没打人。」
「哈?讲啥?你查某啊!讲那细声是欲讲给谁听?」
「我讲我没打人!」我也火了,用力瞪回去。
每一次、每一次都这样子,出了什么问题,就只会大声吼我!
「没打人人哪会打电话来厝里叨!哈?你知影下晡里长打电话给我时,有多少人客坐在这听我给他消遣?」
「我哪会知!」
每一次、每一次出了问题,大人第一个考虑到的都是他们丢不丢脸。
我憋住气,觉得自己的眼睛一定红了。
「还敢给我应嘴应舌!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不敢承认吗?有打就是有打、做不对事就是要跟人赔失礼,你还当作自己是囝仔,啥事拢有爸母帮你护住住,替你擦屁股吗?」
「我不免恁来帮我!」
一句话——实话——刺激得老爸脸色红得可怕,我看到他的胸膛大力动了两下,两只手根本就是下意识地在椅子旁摸来摸去找可以揍人的棍子,但是一发现摸不到任何可以拿来揍人的棍子时,老爸的呼吸变得更急了,呼、呼、呼、呼,他跳了起来,抽出皮带。
然后停在原地,狠狠瞪着我,「你好胆再讲一摆?」
「讲就讲!我知影我啥米拢比不上哥啦!啥米拢是哥上好……」
下巴要抬起来,不然眼泪会掉下来。
我深呼吸一口气,门外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讨厌的声音,老爸的手停在半空中没有打下来。
「陈仔、陈仔跟一个囝仔气啥啦!不要气、不要气,气坏身体多不合。」
里长伯脚还没踏进办公室声音就先冲进来,他像是所有电视剧里最有权力的大老板一样,气定神闲,只一抬脚就在办公室地板上踩下两个黑黑的泥脚印。
「歹势、歹势,刚才跟大头家去咱庄内那田里行两匝,啊未赴洗洗就赶过来啊,歹势嘿。」
他笑了笑,夺下老爸手中的皮带,推推老爸肩膀把人推回椅子上,自动自发地跟着坐下来给自己倒茶。
「囝仔人相打啊不是啥大事,气着未值啦。坐下、坐下,饮一杯茶,消消气。」
一杯茶不值得什么,可是看到里长伯那张和他孙子简直一模一样的脸,我就想生气。
「你来冲啥?」
「讲啥话!囝仔人有耳无嘴,惦一边去!再加讲话,看我等咧按怎修理你!」
「陈仔啊、陈仔啊,不是讲不要气啊嘛,来来、不要想那多;」
里长伯笑笑地看了老爸一眼,又递了杯茶过去,然后还是一副好长辈的样子看着我。
「你喔、看看你自己喔,是要你爸母操烦到啥米时啊,囝仔人相打我拢总就当作玩的也好,但是打到流血流滴的就不好啊你也知……你喔、你喔,你是啥时才欲大汉啊?」
我一哽,差点一口气喘不过来,脑袋里面马上想到的是早上和陈敬打架时,在他脸上只有指甲擦过去的那一下。流血?流血?
冷笑,嘴角的皮抽了几下,我真的停不下来冷笑——问我什么时候才要长大?
——我就算一辈子不长大,也关你屁事啊!
这些人、所有的这些人——教官、班导、里长伯——都凭什么来管我!
我红了眼睛,一转身也不管老爸在后面叫什么,里长伯又假心假意说了什么,脚抬起来就跑出去,沿着门口那条路一直跑。
脑子里面好像有张地图,地图上有个灯,叫我一直跑,跑过去四海宫就对了。
我喜欢那里。
只有那里才不会让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晚上的路不知为什么看起来也不可怕了。
我顺着柏油路一直跑,一路跑过早就关了七七八八,只剩下路灯和一点点店家门口露出黄白色光的小马路,有些机车从我后面呼啸过去,对向的汽车车灯闪得我几乎张不开眼睛。
这些灯光——车灯、店招牌的光——并不能帮这个世界增加什么,反而却给我沉沉的、全世界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的孤单感觉。
我抹了下眼睛,小孩子似的用门牙去咬嘴巴,很努力地不喘气。
紧贴着国小和国中开起来的商店街非常安静,只有二楼住家窗户里会跳出电视机和搓麻将的声音,像是从天而降的炮弹。我穿过这阵弹雨,右转接上通往盖在田中央、公墓隔壁的国中。
那里有条小路可以穿到四海宫附近的田,可是那一大段路上有两公里左右是紧贴着公墓开出来的路,剩下一公里多也没有路灯,倒是有五六间用破旧不锈钢板和木板搭成、根本看不出来到底有没有人住的屋子,躲在高高的竹子丛后面,当车子开过时就会在车灯的光线下摇摇晃晃地吓人。
到处都是阴森森的。
也许在我跑过去的时候,会有什么东西从公墓里面突然一边大喊着:「我好无聊啊!谁来陪陪我吧!」一边跳出来;也许有可能在我经过那些要倒不倒的破房子时,里面正好躲了一个在逃杀人犯?或是那条环绕着公墓的护城河里面正飘着什么什么……
可是往四海宫最快的捷径就是这条路。一个晚上可能只有两台车误闯进来的路。
我吞了口口水,闯了!
不管怎么阴森森,不管怎么可怕……都不会有白天的学校,白天的世界可怕。
我想去四海宫、我也只剩那里可以去了。
不过等真正踏上那条路后,我才发现原来刚才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想像,都是我自己无聊想出来吓自己的。
其实这条路一点也不可怕。
到处都很安静,远远地可以看见公墓管理室的黄色灯光穿出窗户,像是飘在一波波青蛙叫声上的灯塔;有风从竹子丛的另外一边吹过来,带着土的味道和青青的、正在长大的稻苗那种甜甜的味道扑到我脸上;还有在街上抬头时绝对看不见的星光,这里没有路灯抢走它们的光芒,于是前面窄窄的小路上每一平方公分都被抹满了星星的颜色,小小的亮光、小小的漂亮,一直拉长、拉长到很远的、躲在黑夜里的小路那一端。
如果不走过去就不知道路的那一边,到底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
我突然开始期待踩着星星亮光走过去的时候,会有什么人、还是什么好事情在等着我了。
「唔……」
好事情、什么人……脑袋里突然无法控制地浮起了田振雨那张欠揍的流氓脸,笑得超下流!超贱!还咬烟站三七步!满口脏话、生气起来就吊着眼睛一直在你眼前晃他那只有大老鼠的手臂。
我赶紧停下脚,拚命挥手把田振雨的脸给挥掉。
可恶,没事想起他干嘛。一定是因为他做四海宫的庙公太久了,害我每次去四海宫都会遇到他,说到四海宫就一定要提到田振雨的关系!
我又挥了一阵子的手,却没想到越挥田振雨的脸越清楚,场景还一下子自己跳到了昨天晚上他蹲在田埂上唱歌的样子。
让人完全无法联想起来的、温柔的、唱歌的样子。
夕阳下田振雨的侧脸很好看,他的眼睛也很漂亮,唱歌的样子……我吼了一声,脸跟脑袋一起叛逃出我方阵营,不知道在烧什么,怎么擦都擦不掉那股烧热劲头。我只好又拚命跑了起来,赶快跑到四海宫赶快洗脸。
水、水、水,我边跑边念,却老是没办法控制脑袋不把水和雨联想在一起,然后雨又和田振雨想在一起……
「干!」
我忍不住烧着脸,大吼了一声,路旁马上有什么东西被我大吼的声音吓到了,咻——呼啦啦!草丛后面飙出一阵像是夹了刀子的风,刮得我脸痛死了!而且风里面还有臭臭的……鱼腥味?
我摸摸脸上被刀子风刮过去的地方,大力嗅了嗅风刮出来的位置。臭臭的鱼腥味刚开始还不很浓,可是当第二阵风刮过来的时候,那味道变得非常清楚,清楚得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天空不晓得什么时候被大片大片的云遮住了所有星光,不管是青蛙、蟾蜍、草蜢的还是蚯蚓「咕咕」的地吼声都听不见了,只剩下一片窸窸窣窣,像是什么可怕怪物正拨开草往这里移动的声音躲在草丛后面,我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差点踩空掉到从公墓护城河分流出来的小水沟里面。
有点……好吧,其实是很可怕!
小路上没有光没有人、没有正常夏天晚上该出现的声音,只有越来越大的窸窸窣窣声和臭味越来越重的风——我死死地瞪着草丛,拚命在心里说服自己那只是风在摇草而已。
可是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会有风把草摇出一条路吧?一条长长的好像连接到一个完全没有光的世界的,草的道路……
我又退了两步,完全忘记自己已经站在小沟边,一点阻挡和反应时间都没有就直直摔了下去,后脑勺狠狠地砸到了沟底下的石头,腰和手也被水泥、路人随手乱丢的维士比玻璃瓶、杂七杂八的垃圾刮出一堆伤口,只剩下脚还安全无事地扣在沟外面。
好几片光像春天梅雨季的大雷大闪电一样,黑黑白白、亮亮闪闪地不停飙过我眼前。
一闪一闪亮晶晶,撞过脑袋的人一定都会这么说。我晕了一阵子才有力气挣扎出水面,努力从胃里吐出恶心的水沟水以后,才慢慢感觉到痛,也才能慢慢看清楚眼前的东西。
——但我宁愿自己还在晕,一点都看不清楚所有的东西。
有光,不是撞到之后的金光,是一种很幽暗的浅浅灰光,包着一个嘴巴裂到整个后脑勺还装不下满口比锥子还尖的牙齿的人头飘了过去,人头后面什么正常的身体都没有,只有另一团发出了红色光芒的灰影子拖着蛇一样的尾巴,卷住散发出绿色光的巨大水蛙,滚成一团地走了。
那只水蛙光是眼睛就比我的脸还大了,更恐怖的是它的舌头上居然还卷着一只……一只……人手。
四只鱼从半空中游过去,鳍变成巨大的网,勾住某个看起来像是身体的东西;草蜢、还是螳螂的前肢夹住两只快从鱼鳍网上掉下来的人脚。血——恶心的臭味——沿着他们飘过的路洒下来;鸟和蜘蛛站在鱼鳍边,不停往下啄着那个看起来像是人身体的东西。
假的吧?这是假的吧?
那些大蛇、大水蛙、大螳螂、在半空中的鱼……那个人头、那个快断掉的脚……
好痛、头好痛、身体好痛、手好痛,我哭着小小声地叫了一声,如果是撞到头撞出来的幻觉,就快点醒过来让它消失吧!
可是如果不是幻觉呢?
如果是真的妖怪呢?如果那个看起来像是人身体的东西,真的是一个人呢?
『哎呀……是人呐……』
『人呐……』
『小孩子呐……』
『可口的肉呐……』
『……』
『吃了吧……』
『看得见么……』
『看得见吧……』
『看得见……』
『看得见就吃掉吧……』
『吃掉呐……』
『报复地吃掉吧……』
『像吃掉这男人一样……』
『报复……』
『报复地吃掉……』
巨大的动物们——妖怪——显然被我叫出来的声音所吸引,缓慢地停下来围住我。
这简直就不像真的,可是从鱼鳍网里滴下来的血却臭得让我想这么说都不行。
血慢慢滴着,妖怪们用扭曲得只能听清楚一点点的话在交谈。我吓坏了,想动、想尖叫、想哭的不得了!
早知道就不要跑出来了!为什么会这样啊!
『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
『看见了就吃掉吧……』
『他看见了……』
一只鸟飞下来站在我的胸膛上。它的眼睛被血染成红色,发出了同样恶心的臭味。我动也不能动地半坐在小沟底,流过去的水好冷。其他妖怪跳下水沟涉水走过来的声音,让我想起《地狱游记》里面说过的那种,鬼差来抓坏人的声音……唰、唰……
咚!啪沙……鱼鳍网破了个洞,灰灰的光照下那团东西掉到了我的脚边。
『哎呀,掉下去了……』
『食物掉下去了……』
『没有血就不好吃了……』
『那就吃掉他吧……』
『好吃的小孩子……』
『比大人更好吃……』
『要报复……』
『吃掉人类……』
妖怪——一只凹肚凸背浊眼的鱼——呼地张开大口,两大排朝内倒勾的牙齿间吹出血和死水的臭味。它们在笑……
「不要——!」
「干!恁在咧冲啥!」
第三章
——干……冲啥……
声音好像是从梦里来的,遥远得莫名其妙。我想抓住那个声音,一回神却只抓到一只从眼睛里喷出血的乌秋。
乌秋嗄嗄叫了两声,拚命想从我手中逃出去,可是我的手怎么也放不开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乌秋黑色的翅膀噗啦啦拍着拍着,咻的几秒钟就烂成一团带血的红色沙子,从手指间滑下去;它的骨架却还在动,光溜溜、白闪闪的一副鸟骨头动着动着,掉进水里变成鱼,十条、二十条大大小小长得奇形怪状的鱼;小吴郭鱼吃掉了大草鱼,然后又吃掉了更大的鲤鱼,变成有吴郭鱼颜色和鲤鱼胡须的的草头鲢,游呀游,扇了我一脸水后跳出水面,乘着风变成一只有蛇尾巴的青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