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九七年的维也纳国家歌剧院公演节目表,在发表当天,就造成极大的轰动。
九月一日的开幕剧,是由目前人气极盛的意大利男高音卡罗·帕尔多兹所表演的『杜兰朵公主』,所有的歌剧迷无不引颈期盼。
但是,比那更令歌剧迷感到兴奋的,是一贯在十二月三十日演出的曲目:约翰·史特劳斯的轻歌剧『蝙蝠』。
指挥者是被誉为本世纪最后巨匠的纳萨尼耶尔·拉伍汀莱因,他虽然可以让乐团及演唱家做出最精湛的表演,但却常常任性地胡
乱与剧院解约,并多次在契约还没有到期前,就擅自取消表演。不过,歌剧院的监督并没有被这些风评吓倒,还是努力请来这位
伟大的指挥家,让大众为监督的担当和勇气赞赏有加。
话虽如此,这个节目会特别引人注目,不只因为指挥的缘故,有更大部份的原因是『蝙蝠』的登场人物中,最奇妙的俄罗斯贵族
奥罗夫斯基公爵的角色,将由最近评价极高的假声男高音,被称为「东方天使」的朝仓慎一担纲。
天使──是由他的老师,也就是世界著名的法国假声男高音奥利佛·索恩萨尔发掘的日本声乐家,他干净的音色与毫不含糊的发
音,与他的外号非常符合,再加上拥有出众美丽的容貌,立刻像彗星般在乐坛上占有一席之地。
慎一的美给人一种纤细的感觉,以他为封面的首张CD,立即销售一空。在户外公演会场前为了一睹他风采而聚集的年轻歌迷,简
直人山人海。
最初老一辈的乐迷看到这种情形,都几乎忍不住皱眉说:「简直像摇滚乐明星嘛!」但是,他们也明白慎一的歌唱并不是轻浮不
实的,因此只能把这情形当成时代的潮流,默默接受。
总之,慎一用自己的实力,打破了那些无聊的偏见。
「喂,音乐会的……」
「是拉伍汀莱因和朝仓吧?我绝对要去!」
「要怎样才弄得到票呀?」
「连国外也有一大堆人跑来耶。」
「哎……还是得早一个星期来通宵排队买票了吧?」
节目表公布后,维也纳附近的街上,大家都热切地讨论这个话题。
一直都只活跃在音乐会的慎一,首次出现在国家歌剧院的舞台上。再怎么困难,他的拥护迷们也想要参与他这光荣的一夜。
为此,人们的心都飞向了开始售票的那一天。
但是,在所有歌剧迷都被兴奋与期待包围的同时,只有一个人,深深怀着不安的感觉,那就是朝仓慎一。
在设于瑞士巴赛尔音乐学院的奥利佛·索恩萨尔的教室里,一如往常在开始练习前,从音阶发声开始的他,声音竟然有点沙哑,
他反射性地按住喉咙。
「怎么了?慎?感冒了?」
正在翻看『蝙蝠』总谱的奥利佛立刻注意到这一点,抬起头来。
「嗯……大概。」
慎一的手按着喉咙,低声说。
「但是,我想应该不严重。」
奥利佛温和的棕色眼眸浮上一层担心的色彩。
「小心点。」
本身是知名的假声男高音的奥利佛,是个很温和的老师。他认清自己真正要追求的目标在那里,因此最近花在教学课程的时间,
比花在自己的音乐活动要多得多。为此,让许多想听他从略为发福的身体发出动人优美歌声的歌迷们,颇感失望。但是,并不是
奥利佛故意不唱,而是他深信教出更多好学生,让音乐受到更多人喜爱,比只忙于自己一个人的歌唱事业要来得有意义得多。尤
其像现在,要他稍稍放松,不理会慎一,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对我们这种拥有精妙声音的人来说,再怎么保养喉咙也不为过。我会选择住在瑞士的原因,就是因为这里的空气好,不会像在
巴黎或米兰时那样,不时让我喉咙痛。」
奥利佛说着,目光又落在厚厚的乐谱上。
「如果不舒服,今天先休息休息吧?」
慎一立刻摇头。
「不,不要紧的。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拜托您。」
「慎……」
奥利佛对爱徒投以忧虑的眼光,在心中叹口气。
(太紧张了呀…)
慎一有一头及肩的乌黑秀发,滑顺地披在如象牙般精致白皙的颊边;然而,这时的慎一却用细长的手指,粗鲁地把发丝撩开,任
何人看到他这个样子,都会觉得他有点神经紧张。现今的他,就像莎士比亚笔下那位充满悲剧色彩的丹麦王子,浑身弥漫着似要
脱口吟出「TO BE OR NOT TO BE?这是个难解的问题……」那样的气质。
(虽然早知道他是神经纤细的人,但最近也未免绷得太紧了吧。)
奥利佛愈来愈担心。
(如果以这种状况去弹琴,手指一定会僵硬得立刻绷断吧,真的太紧张了。当然他的心情谁都了解,但是太紧张只会适得其反…
…)
对一名声乐家而言,能在国家歌剧院的舞台上表演,确实等于是向前迈了一大步,但是奥利佛也了解,在这同时,演唱者本身必
须承受超强的压力,他自己也是这样一路走来的。
(也许,慎的情况比我还糟,人气就像把双刃刀,弄不好反而会一败涂地。像慎这样受人注目的歌手,一点小小的失败,都会招
来致命的恶评。慎本身也了解这种情况,所以才会这么紧张。)
不过,最让奥利佛担心的是,公演日在年底,距离现在还有一段时间,如果慎一现在就处在这么紧绷的状态,他那纤细的神经能
得撑到那时候吗?
(这种时候,身为老师的我,一定得做点什么才行,可是,要怎么做…?)
这时,慎一为了开嗓,开始重新唱音阶。奥利佛望着他,脑子里此起彼落,各种想法起伏不定。
(他就是不够开朗……对!如果能让他喘口气、放松的话,应该就能练得很顺了。)
奥利佛突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点子,满脸生辉,对慎一说:
「慎,我要去打个电话,你先暂时这样练下去好吗?」
「好。」
慎一点点头,毫不怀疑地目送奥利佛走出练习室。
其实,就算奥利佛光明正大地在他旁边策画什么,他也绝对不会察觉的,现在的慎一就像着魔般,脑子里除了『蝙蝠』外,什么
也容不下。
(当初接受这份工作的时候,说什么也没想到会陷进这么郁卒的情绪当中,那时只顾着高兴……)
和国家歌剧院签约的时候,慎一那股兴奋高昂的样子,现在想起来,好象是很遥远的事了。
如今,从他身上感受到的,只有浓浓的不安,和被人从后头追赶一般的焦躁。
(这么难得的机会,是不可能推掉的……即使到了今天这个情况,我也不打算中止合约,不管多少次,我都会作同样的选择,可
是……)
问题在于他的事业上。
或者可以说出在他的表演上。
到目前为止,慎一一直都一帆风顺。在音乐会上,无论是韩德尔的大合唱或清唱剧,或是像巴哈的弥撒亚那种宗教音乐,他都能
唱得非常好,说得刻薄点,那些歌曲要求的不过是歌唱能力罢了。
可是,歌剧或轻歌剧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在演出时,歌手们除了要引吭高歌外,同时也必须拥有诠释好自己角色的演技才行
。
举例来说,如果卡门的表情和身段都死死的,完全让人感受不到那种澎湃的热情,就算唱得再好,也引不起观众的共鸣。
如果歌手的表现,不能让观众感受到他正是剧中人的化身,那就绝不可能让听众融入自己歌曲的世界里,让他们高声喝采的。
但是,慎一至今连一点表演的经验都没有,更别提什么演技了,这也是他为什么没有自信的缘故,如果单就唱歌而言,他有自信
不会输给任何人,可是……
「慎的音质比较硬,非常适合唱巴洛克风格的宗教曲,因为那种曲风必须给人一种华丽中又带清冷的感觉。」
身为指导老师的奥利佛这么说,慎一本身也一直对自己的演出很满意。
不管怎样,在维也纳表演的日子是一定会到的。
(早知道没有公开表演歌剧或轻歌剧会这么紧张,就该应该预先安排几首熟一点的歌……)
慎一苦恼不已,心中后悔莫及。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参加这场演出的事,引起了很热烈的反应,一些娱乐八卦记者、啰嗦的音乐记者或乐评家,都曾好心地打
电话给他,表达他们的关切之意。
「你没有演过歌剧的经验,接下这次演出真的没问题吗?」
「这次跟以前不一样,可不能像根棍子一样,直直地站在台上唱歌而已哦。」
「朝仓先生,我不早劝你去戏剧学校上点课的吗?现在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
这些人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堆自以为是的忠告。
对慎一而言,再怎么样没礼貌的话,他也都装作没听见。
(那些家伙还真无聊,故意说些让我不安的话,想让我紧张,然后等着看我出糗的模样,好狠狠嘲笑我一番。我就偏偏死也不让
他们看到我悲惨的样子!绝对…!)
唯一让慎一懊恼的,就是没有经验这件事。没有经验,就不能保证「绝对没问题」了呀。
(要让那些家伙心服口服,非得在维也纳好好唱一场不可!)
虽然外表举止看起来很稳重,但慎一生平最讨厌输,一想到输,他就一反常态地咬紧下唇。
(我一定要证明我不只能在沙龙唱歌,也能登上世界级舞台!)
为了要压倒那些怀疑慎一能力的乐评家,除了在除夕夜的舞台上,表现出美妙的歌声外,别无他法。
(我不想失败。我一定要证明我不是只能唱弥撒曲而已,我要让他们知道歌剧我一样能唱得很好。)
但是,很遗憾的,这种决心只是徒增他精神上的压力而已。
在他相信自己的能力、积极追求成功的同时,他脑海里忍不住就会想:如果失败怎么办?如果真的如别人所说,唱不好歌剧的话
怎么办?这个念头就像梦魇一样纠缠着他不放。
不论是躺在床上,或是和朋友吃饭的时候,那个灰色的念头都会突然来袭,让他僵直得冷汗直冒。
(晚上睡不好,也没有食欲,就算再怎么样克制自己,不舒服的念头还是会在脑子里徘徊…真是太焦虑了……)
慎一也了解,每天处在这种压力下,对自己的健康非常不好。
可是,就像是陷入无边地狱一样,怎么也没办法切断痛苦的来源。
慎一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这种郁闷的感受。
「啊啊……啊……!」
慎一正一个音一个音向上攀升时,一股焦虑感忽然涌现,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脚忍不住重重地在地板上跺了一下。
「不要太勉强自己!」
奥利佛正好在这个时候回到教室。
慎一回头就看见奥利佛僵硬的表情,顿时,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样子被看见了,而且,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好看不到哪里去。
奥利佛无奈地耸了耸肩。
「今天还是到此为止吧。」
「老师……!」
奥利佛温柔地微微一笑,阻止慎一的抗议。
「勉强练习是不会有什么效果的,我比你多唱了这么多年,这个道理我很清楚。而且,我们来谈谈拉伍汀莱因对曲子的诠释,不
也很好吗?我这里有他指挥的录像带。」
「……我知道了。」
慎一不再坚持己见。奥利佛的性格虽然温和稳重,但是他说出口的话,是绝对不会更改的。不只是奥利佛,举凡能被称为「一流
」的人,大多是意志非常坚定的人,所以才能超越激烈的兢争,成为举世知名的独唱家。
慎一也是从默默无名的歌手开始慢慢成长的,他深深了解艺术世界在美丽的外表下,其实是个无情、弱肉强食的社会。真正能坐
拥光环的,只有少数几个人而已。也就是说,没有人会成天摆出穷凶恶极的样子,明白表露出贪婪之意。相反的,大家都像湖中
优雅的天鹅一般,全靠短短的蹼在水面下努力划动。
(索恩萨尔老师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么超然。我得好好跟他学学……)
慎一在心里这么想,要跟奥利佛学的地方,的确还有很多很多……
「那么,我们开始上课吧。」
奥利佛开始放映录像带。
「拉伍汀莱因八年前,曾在国家歌剧院重新诠释『蝙蝠』,引起非常大的争议。最受人注目的是导演安东雷斯·波列尔,他对角
色的诠释,在当时算是非常新颖的表现。在里面,奥罗夫斯基公爵那个角色突出的个性,更是让整出戏锦上添花。」
奥利佛按快转,然后停止录像带,再按下放映键。
录像机在屏幕上,放映出耽美主义的波列尔,最喜欢的那种华丽二幕式舞台设计。
「这种转动式舞台一转动,瞬间就会出现第一套布景。第一次使用时,台下的观众当场欢声雷动,之后,就一直使用到现在。」
慎一边听奥利佛的说明,不自禁地点了点头。的确,融合了黄金和象牙色的舞台,真是美得令人叹为观止。
「关于奥罗夫斯基公爵嘛……在这次公演里是由哈尔·拉尚恩担纲,他算是我们的前辈,由于年事已高,现在已经退休,不过,
他的声音真的很棒。」
画面上放映出正和扮演费尔哥博士的歌手,一起合唱的哈尔·拉尚恩。
听到哈尔退出了第一线的位置,慎一不禁皱起眉头。
正如奥利佛所言,假声男高音的全盛时期是很短暂的,因为一旦年纪大了,就愈来愈发不出高昂的声音了。
慎一很清楚这个道理,但是,他还是想尽可能延长唱歌的时间。
奥利佛没有漏掉徒弟的表情,他静静地对慎一说:
「没错,如果好好注意保养的话,哈尔是能再多唱几年。」
「老师……」
「把他当成一个负面教材,我们必须从前人的经验中记取教训。」
「是。」
慎一点点头。他比之前更坦然地接受了奥利佛的忠告,决心好好保养自己的嗓子。
「好了,注意看哈尔。」
奥利佛继续开始解说。
「奥罗夫斯基是俄罗斯的年轻公爵。他的生活富裕豪奢,人长得又好看,乍看之下似乎与烦恼无缘,可是实际上,他一直都很消
沉,或者说过得很压抑。虽然每天开PARTY、夜夜跳着华尔滋,他依然十分清醒,无法感到快乐。身边虽然环绕着美丽女性,他
也无法对她们产生热烈的爱情。为什么呢?因为他是名同性恋。奥罗夫斯基从自己的宫殿逃了出来,逃离周围的监视,为了自由
伸展自己的羽翼,来到了奥地利的温泉乡依薛尔,后来……」
奥利佛说到这儿,唇边浮起一丝苦笑。
「现在也许没什么稀奇,不过在当时却是很大的一桩丑闻。那时根本没有所谓的『公开同志身分』这种事。同性恋者一定得伪装
自己,压抑自己的情感。这也是奥罗夫斯基抑郁的原因,因为他必须压抑住真正的自我。」
「的确是很新的诠释,感觉起来不像会在国家剧院上演的戏码,而有点欧夫·布罗托小剧场取向的感觉。」
慎一有点讽刺地说。
「别说得那么刻薄。」
奥利佛听了忍不住笑出来。
「嗯……就某种意义而言,的确有点像受了欧夫·布罗托小剧场新潮风格的影响,波列尔的诠释着实动摇了古意苍苍的古典音乐
界。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举手赞同他的诠释方法,不过,拉伍汀莱因倒是全面支持波列尔,反对的声浪也就不了了之。不管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