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言颓然的倚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喉咙哑的说不出话,那鬼怔怔的看他,最后随着他蹲下来,箍着他的肩膀轻轻捋他的后背,林 言眼圈发红,胡乱往口袋里摸,哑声道:“我抽根烟,你别管。”
冰凉的嘴唇吻了上来,轻柔地不带一丝侵犯和情色,林言愣了一瞬,随即搂住萧郁的脖子回应,两人坐在卫生间地砖上吻在一起 ,唇齿纠缠,吻得绵长而柔和,一副多情的姿态,仿佛这么吻下去就能躲开俗世的蜚短流长和人情冷暖,仿佛没有离别也没有伤悲。 林言攥着萧郁的衣裳,一下下的吮他的舌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拥抱却只感到绝望,像被猎人逼到死角的两只兔子,因为感到 分离的到来而格外缠绵。
他的头发像酸凉的丝绢,从指间流泻着,满腹心事,说不出口。
即种孽因,便生孽果,因果循环,生生不息。
“你要我吧。”林言蹭着萧郁的嘴唇,“我想了。”
“胡来。”萧郁推开他:“还想去住院?”
相互对视一眼,忍不住都笑了,笑的凄怆,连心也微微地疼。
卫生间的门板后两个人并肩靠着,林言捉了萧郁的手,视线集中在天花板的一点,轻声道:“萧郁,我一直想要一个人,一起过 最普通最平淡的日子,陪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每天回家吃晚饭,算计着薪水存款换车,换房子,有结余时去电影院看一场傻逼美国 片,周末跟我去见爸妈,在允许带家属的同学聚会上一起喝醉,在大街上边走边大声唱歌,关上门在家里的每个角落做爱。”
“我知道你一句都听不懂,但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所有的愿望,如果能找到那个人,我不介意出柜……”林言强压住喉头的 酸涩,“但他不能……不能……”
“不能是死人。”萧郁安静的接下去。
“你喜欢我,你比任何人都喜欢我,但我禁不起你的喜欢,代价太大了……”林言用手捂住脸,他不想让萧郁看见自己狼狈的样 子,“薇薇的事我不问了,你走吧。”
“看在相处这么多天的份上,放过我,放过我的朋友。”林言困难的说。
对面的人长久沉默,仿佛想了很多,也仿佛在说服自己做一个重大的决定。他会答应么,他会答应么,林言咬牙等待着,他承认 自己自私,但现在他们互相早成了暗处敌人眼里对方的把柄,再纠缠只会在编织好的阴谋里陷得更深,陌路是最好的办法。
萧郁掰开他的手,冷硬的指尖擦过他的眼角和脸颊,第一次,认真的点了点头。林言以为他会悲伤,然而那鬼却是平静的,像早 已经准备好了一样,半晌轻轻地唤了声:“林言。”尾音拖的很长,细细的回味着。
“我送你下楼。”林言慌张的说。
萧郁淡淡的笑了,摇了摇头,嘴唇在林言额头轻轻擦过,拉开洗手间的门走了出去。走廊安静而悠长,那鬼的背影格外挺拔,宽 松的衣袂在风里飘摆,像飞进了一群蓬蓬的白鸽子。
林言靠着墙静静看他,越走越远,一如电影中的叠化镜头一般,慢慢消失在背景中,看不见了。
“再见。”林言默念道,从口袋里掏出那包揉皱的烟,抖着手点着,狠狠的吸了一口。
一连三天,林言每天都来医院照顾薇薇,小道士则跟尹舟天天出门到她生日当晚后去过的所有地方喊魂,第一天夜晚林言跟去一 次,很像小时候回老家时农村的规矩,小孩子被脏东西吓了,便由大人带着衣服,沿掉魂人走过的路一边走一边喊名字,他们相信被 惊吓时人的魂魄会离体,听到自己的名字便会回到衣服上,跟随喊魂的人回家。
他对薇薇一直怀抱愧疚,不管是不是萧郁做的,深夜让一个女孩子单独回家这种事他根本不敢跟薇薇的父亲提起,只能靠每天待 在医院倒水削苹果来弥补。
林言小心的用纸巾擦拭薇薇脸上的残妆,忍不住屏息等待,如果那个人还在,一定会用一双冰冷的手从身后拉住他……林言的胳 膊在半空僵了很久,没有人,周围一片安静,薇薇睁着呆滞的眼睛望着他,整间屋子都像被世界抛弃了,寂寞的让人心惊肉跳。
萧郁走了,那个偏执的,暴戾又温柔,不依不饶要带他去另一个世界永远作伴的鬼走了,同时蒸发的还有红衣女孩和阿婆的鬼魂 ,生活恢复正常,除了薇薇还躺在床上,庙主下落不明,一切都像一个没有交代结局的故事,凭空悬在那里,苍白而孱弱,吊着一口 气,不生不死。
林言回家收拾干净客厅,破损的物件全部打包丢进楼下的垃圾桶,桌上一本本记载古老道术的旧书原封不动,林言盯着满室狼藉 里码放的依然整齐的书册,突然明白过来,萧郁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他在自己还处在懵懂之时就已经准备离开,甚至交待好了后事。
学会这些……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
你不是早就盼着么……
林言站在桌边怔怔的回忆,他想,他终于成功了,他终于用他百折不挠的毅力和无坚不摧的勇气,日以继夜,坚持不懈地赶走了 一只等爱的鬼。
收拾卧室时打开衣柜,一件件汉服昂贵而精致,林言犹豫了半天,没舍得动。
怕被家里人看见,他把殓衣从里面抽了出来,潮湿而鲜艳的大红森森冷冷,以前从没仔细看过,第一次,他把衣服铺平放在床上 ,边边角角检查过去,绸缎内里一个个暗花团纹包裹的‘囍’字触目惊心。林言把殓衣的正反面细节拍成照片从网上传给导师,半小时 后QQ响了,导师回复道:明制九镶九滚锦边冥婚用喜服。
那不仅是件殓衣,那是死者的婚服。
林言全身重重一颤,那鬼一开始就是来娶他的,尽管没有聘礼,没有花烛,没有婚房,但他用了全部的心意来等待和守护,用近 乎变态的独占欲和细致入微的温柔闯进他的生活,一个沉睡百年的鬼,一颗荒芜太久的心,站在面前说要他。
空荡荡的浴室,厨房,客厅,空荡荡的家,床上两个枕头,地上两双拖鞋,刚换下还没来得及洗的浅青色直缀,每一样东西都在 重复着一句话。
物是人非。
林言撑在镜子前盯着自己的影子,水龙头打开忘了关上,冷水哗哗的冲刷着黑色钢化玻璃,等了很久,没有人出现。那鬼的离去 与到来一样无声无息,像一场消融的春雪,在他的生活中了无痕迹。
39、
这个家因为一只鬼的消失安静的像另一种形式的坟冢,林言不敢回家,找各种借口赖在医院,他本来就是细致而温和的人,几天的照 顾颇让老爷子满意,连叹当初分手是闺女没眼光。
“小林啊,我看你也忘不了小薇,要不然等她醒了,叔叔替你们撮合撮合,这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嘛……”
林言手里的动作停了停,好脾气的冲他曾经的岳父笑笑:“薇薇这么好的姑娘看不上我。”见老爷子还想说什么,便又接了一句, “学校事情忙,又要实习,不能白耽误人。”
听出林言语气里的婉拒,老爷子叹了两声可惜,不发表意见了。
一连五天尹舟和小道士每天彻夜不眠,天一黑就出门找丢掉的魂魄,中途因为路过居民区弄出的动静太大被戴红袖章的老太太举 报扰乱社会治安,蹲了一夜派出所,几天下来黑眼圈没比林言轻到哪儿去。
事情在第五天的凌晨出现转机,连续几天下暴雨,整个城市变成一片汪洋,电视里不停播报路人被困,桥洞底的民宅进水,司机 淹死在车里的新闻,尹舟两人回来时淋得像落汤鸡,小道士手里抓着件湿淋淋的T恤衫冲进病房,结结巴巴道:“找、找到了,水路聚 阴,差点跟着下水道流去不知道什么地方。”
“魂魄生离人身浑浑噩噩,一般留在原地不会乱走,但水脉载阴,这大雨一下,万一把魂魄冲跑了,过了七天就算找回来也没用 ,肉身和魂魄融不到一起,人没魂就跟傻子无异了,幸、幸好,赶上了。”
小道士搬了只火盆把一道道符纸和松香块投进去焚烧,整间病房烟熏火燎,雾气环绕极有古老乡村的神秘氛围,一个淡青色影子 飘飘摇摇朝病床走去,尹舟知道翡翠怀古的事,偷偷拽过林言:“等她醒了问问清楚不就行了。”
“我不关心,人没事就行。”林言冷着脸,犹豫了一会走出病房,在一楼大厅看玻璃门外的雨帘。
离天亮还有三个小时,大厅冷冷清清,角落里输液区一对母女挂着盐水打瞌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小道士和尹舟一前一后从电梯走出来,看见林言心事重重的站在门口,尹舟撇了撇嘴道:“那东西走了他就没笑过,中邪了真是 。”尹舟没注意小道士的尴尬,把翡翠扣往林言手心一拍,“人醒了,在床上喝粥修养呢,晚上的事也想起来了,说半夜在十字路口 碰到个带着孙女烧纸的老太婆,穿花布衣裳,扎红头巾,知道是哪一个了没?”
林言愣住了:“二仙姑?”
尹舟摊摊手:“哥们你最近的邪性传染的真厉害,沾上就跑不了,还好我阳气重没被波及。”
“这块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手里,问了好几遍都说没印象,还挺奇怪我们怎么一直问她。”
为什么消失的二仙姑和红衣女孩会在那天缠上薇薇,这件事跟她毫无关系,萧郁的腰饰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薇薇手里,他一直很珍 惜林言买给他的东西……脑子里各种思绪绞在一起,林言突然想起之前的推论,如果红衣女孩想通过杀死自己来阻止萧郁靠他的命格 恢复意识,整件事情,庙主的目的,阿婆被篡改的死亡时间,全都指向萧郁,有人在撩拨他和那只鬼的矛盾,这种进程并没有因为庙 主的失踪而停止,甚至变本加厉……
如果“它”的目的本来就是让林言跟萧郁分开呢?
如果“它”一直在等待时机干掉那只不小心被林言从坟墓中领到人世的鬼呢?
让鬼都无可奈何的是咒,操控咒的是人,躲在暗处的人,迷雾重重里伸出的黑手……林言倒抽了口凉气,望着黑黢黢的花坛,他 会不会跟自已一样处在危险之中?
尹舟还想说什么,突然发现林言眼神不对,一个劲盯着门外漆黑的雨幕,半晌猛地回头:“楼上有伞么?我出去一趟,这天气开 不了车。”
“找死啊,困在外面的人救都救不过来,你干嘛?”
林言一咬牙:“我去找萧郁。”说着盯上保安的手电和雨衣,不由分说就想往外走,尹舟吓得一把拉住他,“那也得等天亮了, 再说找他干嘛,你不是一直想送走他么,好不容易他肯走,你还鬼附身上瘾了?”
林言骂了句滚,焦躁的情绪不停往上冒,雨幕黑漆漆的,院中的冬青和松树被狂风吹得直点头,哗啦哗啦的雨水从房檐浇到大理 石台阶上,林言使劲甩开尹舟的手,焦急道:“你不知道,他不是这时代的人,公子哥一个什么都不会,他没地方可去……”
尹舟表情复杂:“你搞搞清楚情况,他是鬼,他哪里不能去?说不定早投胎当娃娃了。”抓林言抓的更紧了,目光深不可测,“ 你不会看上那鬼兔儿爷了吧?”
“你难道也是……”
“没有。”林言别过脸,“我只是可怜他。”
“别他妈扯淡,老子高中时离家出走,带了二百块钱坐火车去云南都没见你这么急过。”
林言沉默了,许久狠狠抓了抓额前的头发,问小道士:“阿颜,能不能招他的魂?我担心他出事……你知道,你师父他……”
阿颜的眼神突然冷冽下来:“你、你以为我是无线电吗?他已经不是我能招到的东西了。”
林言这才反应过来,病急乱投医戳了小道士的痛处,任何对于那鬼的担忧对阿颜来说无疑是种刺激,他讪讪地道了个歉,小道士 心事重重地摇头:“林、林言哥哥,你别找他了,找回来能怎么样?跟他再处下去会耗干你的阳气……最多还有两个月,到时候你不 死也得死,他走是为了你好。”
“至、至于我师父。”阿颜冷冷道,“他没那么厉害,当初杀那鬼要靠你的替身,现在就更不可能了,你可以放心。”
“他会去投胎么?”
阿颜嘴角抽搐了一下,眼睛一眯露出一个神经质的笑:“哪那么便宜,畜生就是畜生,怨气深重心愿未了,大概回他的窝继续害 人了,八字纯阴的可不止你一个,说、说不定哪天你看见他,早就跟别人了。”说完转身走了,尹舟诧异的盯着阿颜的背影,对林言 说:“吃错药了?怪里怪气的。”
林言摇了摇头:“没,我才吃错药,自作孽不可活。”
“荒诞的世界,无法理解。”尹舟翻了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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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空荡荡的副驾驶座,家中空荡荡的双人床,扔在一旁的枕头在等他的主人,林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视线每次掠过那只空闲 的枕头便一阵憋闷,忍不住一把抓过来拍了两下,恨道你才见过他多久,贱兮兮的等什么等,他不回来了。
他不要我们了,他去了一个黑暗的地方,等另一个肯接受他的人,或许等一年,或许十年,或许百年,他等得起,咱们赔不起。
狗屁的地老天荒,林言从床头柜摸了支烟,抱着膝一口接一口地抽,明明是白天,窗外也黑的像墨,暴雨瓢泼而下,把城市浇灌 成一片泽国,人们用不同的姿势在水中游曳,发胀,腐烂,流出绿色的脓水,随下水道铺陈在各个角落,身体化成数百平方公里宽, 一团臭水,谁还认得出当时的模样?
当夜做了一个诡异的梦,梦到一个空旷的十字路口,传说路口是阴阳两界相接的地方,浓雾深处传来熟悉的声音,萧郁说好冷, 这里没有被子。
林言说你等着,我烧给你。
我的衣服还在你的柜子里。
我也烧给你。
我的棺材呢,寿衣呢,我要一套冥婚的东西,我要娶亲了,娶邻村员外刚死的女儿,我要聘礼和定亲的首饰,纸钱红烛,先生算 过八字,天造地设,以后必定儿孙满堂。
林言站在雾气重重的十字路口,冻得直打哆嗦,身上一套大红颜色暗火囍字的绸缎殓服,胸前戴朵黑色的大花,骑着一匹惨白的 纸马,眼睛如两个深深的黑洞。他朝迷雾深处呼喊,你娶亲那我怎么办,就快赶到了,你再等等我。
来不及了,萧郁说,你把东西烧来就够了。
我成亲了,邻家小姐人品脾气都好,我们就埋在村后大槐树下,你别忘了多烧些钱粮,明年来坟上添土时再烧些娃娃的衣裳。
林言一下子醒了,夜晚昏昏沉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响个不停,脸上也冰凉一片,伸手一摸湿漉漉的,胸口又酸又疼,林言咬 着被角,余光扫过旁边孤零零的枕头,突然委屈的再睡不着了。
每一句“你走吧”的潜台词都是留下,每一句“再见”渴望的答复都是挽留,偏偏都被骄傲催逼着只肯说半句,于是人去楼空, 人走茶凉,钥匙还放在原来的地方,座位还好好的替他留着,那人却不肯跨过界碑回到他的世界了。
就算全世界的窗帘都敞开,感情也是私密的,林言悄悄走下床,光脚摸进漆黑的浴室,搬了只小凳子在浴缸边坐下,轻轻的说, 我帮你洗头发好不好?
没有回答,一座冷寂的房子,一口阴寒的棺材,一座无声的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