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我端起药碗仰头喝尽,一股热流仿佛流向四肢百骸,不过……有点苦。我拿起手边白瓷碟里的一块果脯,丢进嘴里。
“如果少爷真的做了皇上的话,那,那公子要怎么办?”
我愣愣看着琮儿,他扁了扁嘴,红着眼眶道:“如果公子要和少爷在一起,要牵扯到多少麻烦,更何况,少爷也不可能没有后妃
……不如公子劝少爷不要做皇帝了,反正当初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号,拥立幼主也不是不可以。少爷真心想和公子在一起的话,不
会不答应的。”
我把写好的信折好放进信封里,微微摇头笑了笑,站起来捏了琮儿的脸颊一下。
“公子?”琮儿两眼水盈盈的。
“我们家琮儿看事情越来越远了呢,”我轻叹一声,搂琮儿在怀里,轻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有想过。”
“那公子和少爷说了吗?”
我摇摇头,松开琮儿一些,看着他正色道:“琮儿,若是大哥不登大位,那要如何?”
“少爷可以掌权,几年后还政,要脱身也容易。”
“琮儿,你听好,”我慢慢道,“龙腾军里当然有忠心的勇士,但是又有多少人没有私心,不是为了日后的荣华富贵?所以,大
哥看上去是龙腾军的主帅,但是很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的,大哥若不登上皇位,那些人也不可能让他逍遥山林,那他只能做一个
权臣。可是,从古至今,权臣是绝没有好下场的。”
“所以,若是从我的私心,我自然希望他可以和我一起归隐,可是,如果他来问我,我也会说希望他登基。”
“琮儿听明白了,可是,”琮儿点点头,抬头看我,“公子该怎么办?”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这些事情,我也早就想好了。”
“公子……”琮儿不安地看着我。
“你放心,我有我自己的打算。”
琮儿点点头,把案上的信收好,道:“那我去叫人送信,公子可不要随便出去。”
“好,”我点点头,淡淡笑道,“我生病的事情,你和小乙记得别和他说,我不想他分心,现在他应该已经够忙的了。”
琮儿目光闪动,犹豫了一下,还是应了一声。
一直在向州养病到了春天,今天外面阳光很好,虽然还有些冷,不过求了小乙半天,他终于肯让我到院子里走走。
借住在官衙里,虽然宅子不大,不过除了我和小乙琮儿,只有一两个仆人,总是显得很冷清。我慢慢在花园里走着,小湖边有一
棵已经落尽了的梅树,嶙峋的枝节还残留着料峭的风姿。
我走到梅树下,临水而立,清冷的湖水里平静地映着梅枝。
“这就是,疏影横斜水清浅么……果然有趣。”
我喃喃道,突然淡淡笑起来。
似乎什么东西掉进水里,起了波纹,我眨眨眼睛,水里突然多出来一个影像。我惊讶的回过头去,说不出话来。
“含章。”
来人星眸里满是温柔的笑意。
“傻了吗?”那人剑眉微挑,长臂一舒抱我在怀里,嗅着我的头发,笑道:“我来接你。”
我顺从地靠在他怀里,静静感受熟悉的温暖气息。
龙非邪轻叹一声,道:“我刚才看你站在水边,脸色也不是很好,外面还冷,你乖乖呆在房里好不好。”
我轻声笑道:“已经呆了几个月了,再不出来走走我会闷死的。”
龙非邪眼神中闪过一丝忧虑,浅啄了一下我的唇:“不许乱说。”
“哦。”我点点头。
龙非邪温声道:“先回房去吧,你若是喜欢这样的园子,我让人在御花园给你起一座一样的。”
我愣了一下,淡淡笑道:“不必了。大哥,我不想和你回京城去。”
龙非邪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
我把头靠在他胸口,柔声道:“大哥你知道的,小弟此生所愿,就是寻一处桃源,竹林茶隐听松风,疏梅朗月歩雪堂。如果回京
城的话,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
“含章,”龙非邪收紧抱着我的手,似乎有些生气,“我明明答应过你,你不信我?”
我微微摇头,笑道:“当然信了。可是,我实在是有点累了,如果回京城,总是难免被俗事纠缠,不得脱身,而且,我最近又小
病了一场,”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想要听大哥的话好好休养啊,我还等着大哥履行诺言呢,你知道的,小弟此生的第二个
的愿望就是吃遍天下美食。”
“你……”龙非邪目光闪动,片刻后轻抚着我的背,无奈叹道:“真是拿你没办法。”
“大哥答应了吗?”
“不想答应。”
龙非邪用鼻尖轻轻蹭着我的脸,突然在我脖子上咬了一下,我惊呼一声。
“可是,你说的总是让我反驳不了,又不能强绑了你,”龙非邪轻轻吮吻着我颈上的咬痕,突然又似乎不甘心地在别处咬了一下
,恶狠狠道:“说,是不是想了很久要跟我说这番话。”
我有些委屈地想伸手摸脖子上的痛处,却被他抓住手腕扣在身后,双眼微微眯起,威胁地看着我。
“是,”见龙非邪沉下脸,我立刻道:“可是我很乖,想要当面和大哥说,大哥不来找我,我也想身体好一些后去京城跟你说的
,从来没有想过不辞而别。”
“真的?”龙非邪挑眉看我。
“嗯。”我用力点头。
龙非邪突然轻笑起来,捏了一下我的鼻子,无奈笑道:“没有想过不辞而别,就算是乖了?你分明是滑头。若是你敢这么做的话
,我找遍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抓回来,绑在我身边一步都不能再离开,而不是像现在,一点留下你的借口都没有。”
“含章,你从来都不留给我机会。”
龙非邪叹了一口气。
“才不是,”我认真地看着他,笑道:“我不想惹大哥你生气啊,否则最后被整得很惨的一定是我,我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开
诚布公是最好的,躲躲闪闪的就矫情了。”
“你要是真的傻一回就好了。全心全意信我不好吗,不管有什么流言蜚语,我都会挡在你前面,嗯?”
我低声道:“大哥你也知道的,世事实在太过繁复,不是人心可以左右。再说了,”我眼珠一转,笑道:“我都没有说要时刻留
在大哥身边,不让你娶妻生子到处移情,不就是全心全意信你吗?”
龙非邪一愣,似乎忍不住笑了一下,手抚着我的脸,轻叹道:“你是一定要走了?”
“嗯,小弟已经想好了。”我笑道:“我会去南方好好养病。”
“嗯。”
龙非邪想了片刻,终于轻轻应了一声,挑眉道:“那你要答应我些什么?若是不想我担心你的话。”
“哦,”我笑道:“我已经给鹤林写过信了,他回信说我可以过去找他。我想我呆在鹤林那里,大哥你比较容易安心,而且,我
会按时写信回来,小乙和琮儿就托大哥帮我照顾……”
看着龙非邪越来越阴沉的脸色,我心虚得声音越来越小。
他挑眉道:“江含章,原来你已经全都打算好了!”
第八十章
建隆三年夏,我在潭州已经呆了两年多。平时除了和一群山林隐士交游论道,大多时候会去寺庙里和灵峰禅师修习农禅,一日不
作,一日不食,总感觉中气比两年前足了一些,不再是一副随时会倒的模样。后来接受程涵谷先生的邀请,偶尔去书院教书讲学
,开始和欧阳询一起整理校对典籍,倒也收了一群学生。
一早起来吃过早饭,见外面山林中的雾气散得差不多了,我妥帖地穿好比普通厚一些的外袍,觉得并不会冷,便走出草庐,心情
不错地往山上走去。
溪边的岩石上静静坐着一个宽袍散发的人,眉目疏朗,神色逍遥。我在他身边站了片刻,转身正要走,突然被他叫住。
“去哪儿?”
“饭后三千步。”我挑眉道。
欧阳询似乎眉头动了动,脸上有了一丝笑意,还是闭着眼睛,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坐下,跟着我练气。”
我笑了笑,拱手道:“既然鹤林兄在这里打坐,我就不打扰了。”
说罢,我正要走。
“等一下。”
欧阳询叫住我,起身整理了一下宽大的袍服,无奈道:“我陪你去。”
我偷笑了两声,点点头,道:“这就是了,鹤林兄还是跟着我走,养生之道,还是在于少怒多动。”
欧阳询认真地看着我,道:“还是静坐养吾之正气比较重要。”
果然两人又争论了一番,自然没什么结果。
“若水先生,鹤林先生。”
我偏头一看,见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跑了上来,便笑道:“允冰,你来得正好,我和鹤林兄正在讨论养生之道,你来听听哪个更
有道理?”
董凝跑了一段路,气喘吁吁的,两颊泛红。听见我的话,他露出为难的表情。
“这可不行,谁不知道允冰是你最得意的学生,当然是帮你的了。”欧阳询不满道。
“那鹤林兄也叫你的弟子来,老规矩,辩论一番如何?”
“当然好。”欧阳询脸上浮出意味深长地笑容来。
董凝有些无奈地看着我,这帮学生大概都知道我和鹤林经常赌他们输赢的事情。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允冰,这么早找我
何事?”
董凝从怀里掏出三封信来,道:“这是给先生的信。”
我接过来看了看,不禁笑起来。
欧阳询在一旁笑道:“小乙和琮儿,还有一封是表哥的,另一封呢?”
我看了看信封,道:“是翰林院谢掌院写来的。”
“什么事?”
“不知道。”
我摇摇头,迫不及待地拆开小乙和琮儿的信,大致是一些琐事。小乙这两年一直在研习边关战策,琮儿原本可以任官职,不过拒
绝掉了,呆在家里用心读书,还跟我说要考科举入官场。这两个弟弟,一直都是我的骄傲。
看完他们两个的信,我把三封信都收好,轻咳了一声,道:“允冰,辛苦你了。”
“那学生先告辞了。”
董凝朝我一揖。
看董凝走远了,我立刻转身笑道:“鹤林兄,我也先走了。”
欧阳询挑眉道:“表哥的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他凑上来轻笑一声:“是不是写满了酸溜溜的情话?”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像是会写那种东西的人吗?”
“那是什么?”欧阳询满脸暧昧地看着我,“每次看完都笑个不停。”
我咳了一声,正色道:“佛曰,不可说。”
回到草庐,我在案前坐下,把龙非邪的信打开来开,映入眼帘的第一句:“含章,我快被礼部那个迂腐老头给烦死了,整天啰啰
嗦嗦,我恨不得一掌拍他出去!想想还是做纨绔子弟的时候好……”
读完一封怨气满满的信,想着龙非邪满心不耐还要不动声色的样子,我不禁笑出声来。
谢学士在信里说请我去翰林院的鸿儒科讲学,我偏头想了想,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主意。虽然一直有书信来往,可是两年了,实
在是很想见他。扣着桌面想了一会儿,我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和欧阳询一起回京城,小乙和琮儿还住在以前的学士府里,我站在门口看了看牌匾,也许以后可以改成将军府,宰相府也不错,
我在心里得意了好一阵。
现在已经是初夏,今年的恩科过去不久,在鸿儒科里听讲的都是各地落第的举子,一走进去,还有点愁云惨雾的味道。
我和欧阳询对看了一眼,低声笑道:“怎么,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欧阳询轻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学问你来说,耍人我来说。”
我忍不住笑出来,拱手道:“既然如此,鹤林兄先请。”
欧阳询也一个拱手道:“若水先生先请坐在一旁。”
我在旁边的书案后面坐下,见欧阳询来回看了看满屋坐着的学子,突然重重咳了一声,叹道:“印堂发黑,云遮雾罩,不见青天
,各位果然是没有中状元的命数。”
屋里立刻吵闹起来,一个书生站起来看着欧阳询,怒道:“先生是何人,怎么敢说这种话。”
欧阳询挑眉笑道:“潭州欧阳鹤林。”
那人一愣,继而对欧阳询恭敬一揖道:“莫非是潭州书画双绝的鹤林先生?”
“啊,随意涂鸦而已。”欧阳询挑眉一笑,懒懒地抱臂靠着书案站着。
我轻笑了一声,看着欧阳询的侧脸,又想起龙非邪来。
那个书生却显得有些激动,又是一个长揖:“先生书法有晋唐之风,学生对先生仰慕久矣。”
欧阳询朝我努努嘴,表情有些无奈。我偷偷笑了一下,知道他平时相与交游的都是狂放不羁的人,就算是收学生也是随意按喜好
来,反而不习惯礼节周全的酸腐文人。
这时候一个白衣书生走到我案前,迟疑道:“那这位,就是若水先生了吧?”
我还没开口,他突然朝我深深一揖,目光闪动,道:“先生当年在应道书院与涵谷、微渊二位先生的问答,学生至今铭记在心。
当年学生仰慕先生风采,还想拜先生为师。”说罢,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想起来就是那时候说要拜我为师的几个学生之一,唔,还把我逼得躲在角落里……
“听闻先生偶尔在应道书院讲学,学生此次恩科不中,已经打算去向先生求教了,想不到在这里遇见先生。”
那人双目精光闪闪地看着我,我眨了眨眼,笑着微微点头。
讲堂里已经安静了下来,这时候站在鹤林面前的书生又道:“先生刚才说我等没有金榜题名的命数,是何意?”
欧阳询笑了笑,道:“我一进来,看见你们个个愁眉苦脸,夫子见了也皱眉,就算去夫子庙多上几柱香,也无济于事。”
那人愣了一下,苦笑道:“鹤林先生不要戏耍学生了。”
我悠哉地喝了一口茶,好整以暇地等着看欧阳询怎么圆回去。
欧阳询突然有些狡黠地看了我一眼,我立刻警觉起来。
他笑道:“怎么说是戏耍?”欧阳询偏头看了众人一眼,悠悠道:“我看你们这些举人,虽然长得没什么歪瓜裂枣,不过要说仪
表堂堂,也不见得有几个,还一脸倒霉相,就是以后到了殿试,这副模样就够让当今皇上吃不下饭的了,还想中状元?”
我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了几声来掩饰笑意。
这时候后面有人高声冷笑道:“听闻鹤林先生当年是翰林院画学的第一名,却没留在翰林院做官,莫非也是长相不讨人君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