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黑猫上校

“他跟你无冤无仇。”梁彦弘恳切地道：“请你留他一条小命。”

“你现在是在求我吗，梁彦弘？”

梁彦弘低声道：“是，我求你饶他一命。”

李文庆啧啧地摇着头道：“梁彦弘，你真的是老了！你当年的狠劲哪去了？你不是很有能耐的吗？你怎么会保不住自己儿子的一条小命呢？”

“有什么不满就冲我来。”梁彦弘阴沉着脸道：“何必为难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孩子？”

“梁彦弘，你是人生的大赢家，二十年前你抢了我爸的位子，二十年后又帮着宋朝抢了我的位子，现在连我的情人都死心塌地跟了你，你说，谁还能比你更志得意满？”李文庆摊摊手道：“我承认，我奈何不了你。”

“所以你对一个无辜的人下手？你还是男人吗？”

李文庆阴鸷地盯着他，道：“无所不能的你，有给我们这些失败者留一条活路吗？”

“那是我们之间的恩怨……”

李文庆粗暴地打断他，恶狠狠地道：“谁让他倒霉，投胎做了你梁彦弘的儿子？如果还想见他，就乖乖等我消息。别耍花样！”

话音刚落，电话已被掐断了。再拨回去电话已处于关机状态。

第33章

很快梁彦弘就准备好了两千万现金。朱熙来和宋朝收到消息也赶了过来。青云帮的人全都被派出去打探消息，然而李文庆的藏身地点却始终成谜。

“应该是躲在山里。”梁彦弘抽着烟说。

梁彦弘的脚边早已扔了一地的烟头。他一根接着一根玩命地抽着，一会儿又拼命地咳嗽起来。苏青叶坐在他身旁，既焦虑又难过。

“李文庆现在就是个亡命之徒，什么事他都做得出来。”朱熙来忧心忡忡地说：“毛主席说无产阶级革命最彻底，这句话真不是瞎说的。”

苏青叶忙不迭地提议道：“要不我们报警吧？说不定条子有什么先进的技术能找到那伙人呢？”

“报警？”梁彦弘斜睨他一眼，不屑地道：“你开什么国际玩笑？我还要亲手毙了李文庆那狗杂种呢！”

苏青叶急得直跳脚：“你不是想一个人跑去当Rambo[注]吧？”

宋朝冷静地开口道：“现在的问题是，他们藏在哪里，有多少人，火力如何，这些我们都不知道。就算是Rambo，也不能打无准备之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也说了，现在我们什么都不知道。除了等李文庆的通知，没其他法子。”梁彦弘说。

“彦哥，一会我让几个兄弟跟着你。一收到通知我们立即出发。”

“嗯。”烟雾将梁彦弘隐在其中，使他看起来有些不真切。他狠命抽着手中的烟，橘红色的烟头燃得明明灭灭。

直到黑夜来临，李文庆依然杳无音信。朱熙来等得不耐烦了，他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好像浑身的精力无处发泄似的。宋朝稍好些，他坐在沙发里，时不时地看一眼手表。梁彦弘依然在抽烟，他沉闷地坐在窗边吞吐烟圈，玻璃窗上映出的脸心事重重。

苏青叶在那人身边蹲下，微微仰起脸来看他，说：“彦哥，我有话想跟你说。”

“出去说。”

梁彦弘说着走到屋外，天空早已拉上一层黑幕。月亮躲在厚厚的云彩后面，似乎羞于露出她的娇容。星星也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而已。两人面对面站着，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梁彦弘先开口了：“青叶，说句实话，我活了半辈子，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就算是当年抢帮主位子的时候，每天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不止一次和死神擦肩而过，那个时候也没有这种感觉。明天会怎样，心里完全没有底。”

“彦哥，我知道你在怕什么。”

梁彦弘专注地看着他，神情有些诧异：“你知道？”

“你不怕死。但是你怕身边的人离你而去。”

“青叶，你真是我的解语花。”

“彦哥，谁都不会死，你也不会死。”苏青叶坚定地说：“你一定会带着——安全地回来。到时你安心地替他疗伤。如果他不想见到我，我们可以偷偷地见面，或者暂时不见面也可以。”

梁彦弘苦涩地牵了牵嘴角，没有说话。

“彦哥，我有个想法，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去把李文庆引出来，毕竟我跟他好过……”

梁彦弘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先不说现在谁也联系不上李文庆，就算能联系上，我也不许你这么做。”梁彦弘忽然大力抓住他的肩膀，大声道：“我梁彦弘还没孬种到需要你出卖色相来帮我的地步，知道吗？”

“我只是太想帮你了。”苏青叶眼眶通红地道：“我只恨自己太无能，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你受苦。”

“如果你真的替我着想，就答应我，再也不可以自暴自弃、颓废度日。”

“有你在，我不会了。”

梁彦弘深深地看着他，道：“就算我不在，也不可以那样了，知道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苏青叶急得直跳脚，“什么叫你不在了？

“青叶，我不想哄你，明天是一场恶战。刚才宋朝也说了，他们有多少人，火力怎样，这些都是未知数。我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回来。有些话，现在不说，就怕以后没机会了。”

“不会的！”苏青叶连忙道：“Rambo可以一个人对付那么多人，彦哥你也可以的！”

梁彦弘长叹一口气，道：“Rambo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我不是啊！”

苏青叶拼命摇着头，道：“在我眼里你比Rambo还厉害！我相信你一定能把——带回来的。有什么话等你回来再说好了！我现在不想听！”

梁彦弘久久地注视着他，无奈地道：“你既然不想听，我又怎能强求你听？”说着他伸出手来，用力把苏青叶拉入了怀中：“真想再和你做一次。可是这种时候我大概硬不起来。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血肉模糊地叫我爸爸的样子。我的心，像是被人千刀万剐。”

“彦哥，你的痛就是我的痛。”苏青叶在那人怀里轻轻地说：“所以我求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不要让我的心再被千刀万剐一次。”

梁彦弘不言语地紧紧搂着他，力气之大好像要把他揉进自己的骨髓里。

直到凌晨四点，梁彦弘才收到李文庆的消息。

那个晚上，没有人可以入眠。苏青叶倚在梁彦弘肩上打盹，迷迷糊糊间他感到有一双深沉的眼眸在灼灼地看着他，那个人在他额间落下温柔的亲吻，他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实在太沉重了。后来有一双手将他抱到床上，他才陡然间清醒了。

他看见自己躺在梁彦弘的床上，那个人背对着他，摁下了墙壁上的开关。坚实的墙壁应声旋转，原来里面别有洞天。

那是一个武器库。苏青叶惊异地看见，里头的墙上挂满了大大小小各类型号的枪，有狙击步枪，也有精致小巧的手枪。中央的长方形玻璃柜台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手榴弹，和一些奇形怪状的暗器。此外房间里还有琳琅满目的作战衣、作战靴以及帽子、眼镜等其他物什。

梁彦弘穿上一件外表普通的黑色战衣，那看起来不过是一件普通的夹克衫而已。他从五花八门的武器中取了几把手枪，将子弹装满弹匣，藏入衣服的夹层里，又在黑色靴子中各插了把军用匕首。

当他装备完毕，武器库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朱熙来和宋朝早已等在客厅里，见梁彦弘神情肃穆地走下楼来，便朝他点点头。“兄弟们都准备好了。”宋朝说。梁彦弘亦朝他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便径直朝车库走去。

偌大的车库里停满了五花八门的名贵跑车，在如此多的车里，梁彦弘独独选中了一辆明黄色的跑车，苏青叶记得，那正是梁——被没收的爱车大黄蜂。朱熙来坐上了一辆越野车，青云帮的兄弟们早已在车中等着他了。

梁彦弘启动了车子，在改装车喧嚣的马达声里，他朝宋朝和越野车内的一班兄弟点点头，最后他的眼神落在了苏青叶身上。“我走了。”他看着苏青叶平静地说。此时此刻，苏青叶含着眼泪，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然后跑车缓缓地朝地上驶去。

苏青叶紧跟着跑回地面上，阳光下拉风的跑车开始加速，正在这时梁彦弘的爱犬凯迪突然从屋内窜了出来。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似的，他在跑车后头不知疲倦地疯狂追逐。他一边奔跑一边狂吠，庄园上空回响着那近乎撕心裂肺的吼声。苏青叶含泪跟在凯迪后头，呼喊着他的名字。可是他忘了，那条犬从来只听梁彦弘一人的话。苏青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庄园门口，呼啸的跑车早已驶离了他的视野。目光所及，只有凯迪还在拼命地追逐着他的主人。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客厅，宋朝倚在窗边对他说：“恐怕彦哥心里也清楚，等他赶到的时候，——大概已经断气了。”

苏青叶听了，又惊又惧地看着他，道：“你骗人！”

宋朝叹了口气，道：“就当是我在骗你吧！”

[注]Rambo：《第一滴血》主人公，由史泰龙饰演，个人英雄主义的典范。

第34章

那一天，苏青叶不知自己是如何度过的。直到天再次暗下来，梁彦弘也没有回来。就连朱熙来都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他在客厅里呆呆地坐着，不知不觉竟坐到了天亮。

清晨六点的时候朱熙来领着一帮兄弟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惊醒了坐在沙发里打盹的宋朝。苏青叶急不可耐地冲过去，连声问：“彦哥呢？彦哥呢？”他在人群中疯狂地寻找那个人，可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并没有出现。

朱熙来抓起桌上的杯子猛灌了一通，才开口道：“跟丢了。”

“你们是怎么跟的？那么大个活人怎么会跟丢了呢？”苏青叶气冲冲地嚷道。

朱熙来懊丧地说：“李文庆的人带着彦哥换了好几辆车，最后使了个障眼法，我们上当了。大伙在附近找了一晚上，什么都没找到。回来的路上撞见了彦哥的狗。”

苏青叶这才看见一个人的手中抱着一条狼狈不堪的黑贝，他双目无神地趴在那人怀里，显然已是筋疲力尽。苏青叶从那人怀里一把抢过凯迪，抚摸着他脏乱的毛发，鼻子没来由地一酸。

“彦哥到底在哪里，你们有头绪吗？”宋朝冷静地问。

“有头绪我们也不会站在这了！”朱熙来大声道。

宋朝问：“那现在怎么办？”

“再找！还能怎么办？”朱熙来怒气冲冲地道：“我就不信了，那么大个活人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可是梁彦弘一直都没有出现，就好像他真的人间蒸发了一样。

青云帮的兄弟们个个累得筋疲力尽，却始终一无所获，大家的心情都很颓丧。有些人渐渐地失去了斗志，他们显得垂头丧气，只是在朱熙来面前不敢多言。

为了寻找梁彦弘的下落，朱熙来甚至不惜动用了警局内部的人脉，请求他们帮忙留意。后来某天警局接到报案，踏青的游客在山上发现了六、七具烧焦的尸体。

那天苏青叶跟着朱熙来去认尸。所有尸体已烧得面目全非，直能依靠烧剩下的物件来进行辨认。苏青叶强忍着呛鼻的臭味——检查，然而哪个都不像梁彦弘。朱熙来高兴地说，彦哥没死！

其中一具尸体引起了苏青叶的注意，那人的手腕上戴着一条黄金的手链，手链的搭扣上刻着一个很小的字──庆。苏青叶惊呼了一声，他盯着那具焦黑的尸体，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具黑漆漆的尸体，是他昔日的恋人。

他曾经那样憎恶的一个人，现在一动不动地躺在这儿，僵冷的身上散发着阵阵恶臭。

最终这桩案子以黑帮内讧自相残杀定了案。然而梁彦弘依然下落不明。

有人说，他可能在大火中被烧成了灰烬。

苏青叶听了，大声骂道：“灰飞烟灭你妈X！你知道火葬场烧死人的温度是多少度吗？傻X！”

有一天宋朝来到庄园里，委婉地说起梁彦弘的财产。他说，梁彦弘之前定的遗产继承人是梁——，现在他们俩都下落不明……

没等他说完，朱熙来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彦哥还没死，你就急着瓜分他的财产了？”

宋朝的脸一会青一会白：“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朱熙来狠狠地瞪着他。

“彦哥失踪我也很难过，但是人要面对现实。彦哥如果还活着，为什么他不回来？”

“彦哥不回来，自然有他不能回来的苦衷！或许他暂时不能回来！或许他需要时间疗伤！”朱熙来脸红脖子粗地喊：“反正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一天没找到尸体，彦哥就没死！宋朝，你要是再敢说这种话，别怪我兄弟没得做！”

自梁彦弘离开那日起，苏青叶一直住在庄园里。偌大的地方，除了他就只有梁伯一人而已。堪比城堡的家中寂静得可怕，每一个晚上他都睡不着。只有坐在梁彦弘的床上，抽一根他惯常抽的LUCKY STRIKE，他才稍微安心些。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从前梁彦弘那深入骨髓的寂寞。

有一天晚上他梦见了梁彦弘。梦里那个人同上回在医院里一样，坐在床边不出声地看着他。苏青叶明知是梦，还是忍不住在梦中泪如雨下。那个人伸出手来擦拭着他眼角的泪，轻声地说：“青叶，如果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如果我第一个遇见的人是你，我们就不用爱得那么辛苦了。”

苏青叶流着泪说：“那我得早生好几十年。”

还有一次，他在梦里看书，书中有篇小说，名字叫《君生我未生》。小说的末尾，有这么一首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梁彦弘在他身旁经过，恰巧看到了书上的诗。那人笑着说：“我来改一句，好不好？”苏青叶问他要改哪句，那个人说，幸得生同世，日日与君好。苏青叶笑着说：“听着怪怪的！”

残忍的是，每一次梦的感觉都是那样清晰。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终将醒来，醒来之后，将有无限的怅惘在等待着他。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滋味。

可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朱熙来说得一点也不错。哪怕那人已灰飞烟灭，他也要上天入地，揪出那人的一缕魂魄来。

春去冬来，眨眼间时光已走过了一个年头。

那一天，苏青叶坐在树下纳凉，凯迪无精打采地趴在他身旁睡觉。时值六月，天空忽然下起雪来。就在这个时候，庄园的门口出现了一个人。那个人迈着坚实的步子缓缓朝他走来。突然之间，沉睡的凯迪爬起来抖了抖身子，他警觉地望着视野里的人，双腿蓄势待发。

那个人越来越近了，近到苏青叶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熟悉的眉眼，以及他手上抱着的青花瓷坛子。他的名字已在苏青叶喉咙里，可是他哽咽着，刹那间失了声。

凯迪如离弦之箭般吠叫着朝那个人跑去。苏青叶强忍着眼泪站在亭亭如盖的树下，恍惚间他想，自己大概已站了千年之久。

他忽然分不清，这究竟是终将醒来的美梦，还是无法醒来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