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是一个花坛,绕过花坛就是小区的大门,空气变得愈加稀薄,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快要羽化升仙。
秦曙光执着地陪着我,欣赏我最后的残影。
一切都太迟了,我懊恼地想,或者还有下个轮回。
然而即使有下个轮回,一切都不会有变化。这实在教人惆怅以至绝望。
“下次我该怎么遇见你呢?”秦曙光兀自思忖,“要不等会去医院碰碰运气?”
“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这一切?”我瞥见天边一片乌云渐渐遮住满月,攒满了气力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不呢?
”
“嗯?直接说,你能信?”他脸上露出一种不可思议,“你相信过谁?你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就算判断失误,你也不可
能回头,这么多年,我太清楚了。”
我已经快接近于消失,身体像一个不稳定的全息影像,意识也趋于模糊。
复杂的思维逐渐简化,最后只剩下一个疑问:到底是谁,创造了这样一个轮回的世界,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到底是个怎
样的人?
我以为我再也得到不答案,却没想到在花坛的转角看见了那个新生的年轻面孔。
这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他就站在我面前,路灯的光芒投影出一个淡淡的深色轮廓,而这个轮廓正慢慢地向我伸出手。
第三十五章
我逐渐看清面前那张每天照镜子就会看见的面孔。
他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里端着水杯,正递在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我竭力回想,记忆停留在花坛边最后的相遇上。那时新生的我与即将消失的我在平行宇宙里相交了,按理
说会发生某种时空上的变化。
那么循环到底有没有打破?
于是我便问他:“我们都存在下来了?”
“您喝多了。”这张熟悉的面孔拥有着一张实实在在的脸皮,笑起来干净澄明,哭起来情真意切,就是不做任何表情,都
显得那样真实。
晚风从纱窗里钻进来,扰乱着我本就不算清醒的神志。
“喝吧。”他催促道。
“等等。”我觉出异常,接过水杯却并不放手,“你叫什么?”
“蜂蜜水能解酒。”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默默地抽出自己的手,“今晚您喝的太多了。”
他的动作分明在透露给我这样一个讯息:他其实在害怕。
什么时候开始,老子从前那种流氓的威慑力又回来了?我找到一种久违的自豪感。
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快忘记自己原来是一个长相清秀技术优良带着沧桑气质和流氓魅力的中年人了。
“这是哪里?”我费力地坐起来,头脑依旧迷糊,于是便用掌心狠狠在脸上搓了几下。
“这是您家。”他的声音里好像蕴含着一种短暂的慌张,这种慌张勾出了我满脑子的迷茫。
环顾四周,好像的确是我家,熟悉的欧式装修风格,熟悉的各种物件,而面前那整整一面墙的镜子正坚定不移折射成像出
一个醉酒的中年人和一个羞涩的年轻人。
诡异的是,那个中年人正茫然地看着我,就像我看着他一样。
“你是杨浅?”我简直不能相信。
“您记性真好。”他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慌张。
“今天是几月几号?”
“现在是中秋夜。”他回答道。
草了,难道是回到了轮回的最开始?看来循环没法儿打破。我在心里咒骂。
接下来应该是灵魂的交换?
我下意识地扭头看向壁橱。
然而本该有琉璃盏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这倒极大程度上出乎了我的意料。
没有琉璃盏?草,没有琉璃盏!
于是乎老子就像在水底憋了一个世纪后突地拔出水面,猛灌了一口空气。腰也不酸背也不痛了腿也不抽筋了。
秦曙光最后的话在我脑海中依旧刻得清晰:“那个人创造了这一切,他大概改变不了这个结局,因此只能一遍遍地重来…
…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不厌其烦——
后知后觉中的我方才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漫长而纠结得几乎乱真的梦而已,而这一场荒诞不经却又有板有眼的梦境,它来
自于的我无法直接控制的潜意识,当我终于找到了这个创造者时,感觉就像打了十八圈,终于胡了次十三幺。
“你有没有一个舅舅姓袁?”我试图区分梦境和现实的真伪。
“没有。”他大概觉得奇怪,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答,“我妈只有一个妹妹。”
“你老家是不是在南京?”我不甘心,继续问道。
“不是。”他摇头,“我就是本地人。”
“你父亲是不是做古董生意的?”我穷追不舍,决定问清他一家户口簿。
然而他的回答却使我无法普查。
“我父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过世了。”
声音依旧平静,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起初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对他产生这么大的兴趣,以至于毫无防备地在他面前喝醉,带他回家。
幸而现在总算读懂一些。
他的眉目,他的语气,他说话的方式,总与那个人有几分相像。
思及此,我忽而感到喜悦,进而留下泪水,因为我突然意识到,那个人还活着。
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梦境,而制造梦境的潜意识中的我因为现实中的无法改变从而将这一切诉愿化作了一次次从头开始的
梦的循环。
我被困在这个循环中,像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这个短暂然而漫长的梦境仿佛一剂最强的药剂,扎在我心底最柔软又最坚硬的地方,缓缓注射。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凝固的思考中迅速流淌消逝,我猛地站起身:“我出去一下。”
杨浅有些疑惑,却也没有说什么。
我拉开门,一只脚已经迈了出去,就这样毫无准备地踩在另一只脚上。
楼道是漆黑的一片,唯有那个人眼里的光是亮的。
我心头一热,像不谙世事的少年一般,刹那间就乱了阵脚,只有无边的喜悦充斥在每一个细胞的角落。
“淮远……”我努力控制住自己,以免过于失态,“你怎么来了?”
他捧着一只盒子,淡淡地说:“我父亲让我来给您送月饼。”
“他说您家在外地,一个人过节挺孤单的……”他突然放缓了语气。
我正要点头应声,说句多谢温检关照,没成想他的目光绕过了我,落进了门里,落在了我的身后。
他评价道:“原来是我父亲想多了。”
我再一次听到这个腔调,感觉十分受用。
杨浅很大方地说了句:“我先走了。”语调平缓,没有沾染一丝特殊的情结。
我紧张地看向温淮远,生怕他误会。
他唇角扬起一丝熟悉的笑,将手里的月饼盒递了过来。
我没有伸手去接,而是侧过身:“进来坐坐。”
他的手悬着,拒绝道:“不了,太晚了。”
我坚持:“都到门口了。”
他却说了句不搭边的话:“今晚实在是对不住,不知道林检家里有事,冒昧上门打扰,实在是对不住。”
家里有事四个字颇有些分量,我脸上发烫,开始语无伦次:“哪里的话,没有的事……”
他呵呵一笑,没说什么,但总算是进来了。
我跟着他后面关上了门,长吁一口气。
“林检家我还是第一次来。”他将月饼盒放在茶几上,便靠着沙发坐了下来,“装修很别致。”
我在他侧边坐下,问他想喝点什么。
“不必麻烦。”他的回应很冷淡,“坐坐就走。”
我的目光落在他垂下的睫毛之上,心中突然有些戚戚然,这样的心情,实际很难归类。
那个梦的结尾,我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却再也没有机会说。
而现在他就坐在我的面前,我却不敢肯定他是否想听我说。
“难得来一次,多坐会儿吧。”我诚恳地说。
他轻叹道:“我向来听说林检不会留人在家过夜。”
这话里的意思很丰富,像极了一根带倒刺的钩子,直直地扎在我心上,虽然知道解释无益,我还是说了句:“刚才那个只
是普通朋友……”
他又叹道:“看来我同林检连个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我急忙否认:“你这话说的,叫我情何以堪。”
我同他离得这么近,却似乎又隔得那么远。
一段尴尬的静默,他终于开口道:“实际我今天来,也顺道想问问,是不是有什么工作没做到位,导致林检对我有看法。
”
我说:“没有的事。”
他又说道:“那为什么林检总是躲着我?”
我还是答:“没有的事。”
场面更加尴尬,我深知自己的回答相当混蛋,但却说不出更合理的答案。
他再叹一声:“那我先告辞了,不耽误您休息。”说完起了身便要走。
我有一万种想挽留他的心情,却只说出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代我谢谢你父亲。”
他怔了怔,扫在我身上的眼神里似乎藏着一些其他的意思,然而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临出门前,我忍不住问了一句:“温处觉得我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没有回头,顿了大概两秒钟,终究还是走了。
我想听到他的答案,又十分害怕听到,于是我想,这样的回答大概是最合适的。
徘徊了这么久,伪装了这么久,我早已经失去勇气。
站在玄关抽烟,一直抽到头疼脑涨,手就搭在门把上,却始终推不下去。
我从钱包的夹层里翻出那张夹了很多年却没有再拿出来过的照片,百感交集。
梦境里杭其曾说过那种想摆脱却永远无法摆脱的欲望,无论用什么方式,无论身处哪个世代,都无法改变这个结局,无论
多少世。
但如果将这句话倒过来看,他似乎又是在传达这样一种意思,即——与其寄希望于第二世,不如跨出这一步,改变当下。
实际我觉得他很有道理,可能这不是他的道理,是我自己的潜意识里论战的结果,借他的形象说了出来而已。
不过这大概就是为什么自己能够走出梦境、回到现实的真正原因,假使我不能想通这一点便一定会陷入无休止的死循环当
中,无法自拔。
所以说实际潜意识已经替我做了决定,只是滞后时间显得有些略长。
我幡然醒悟,推开了铁门,而他就站在门口,似乎并没有打算离去。
“淮远。”我看着他的眼睛,尽量地深情了,“不要走。”
他回望着我,眼神清澈通明,唇角扬起一丝笑容:“你问我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就这么看着他,无法移开视线。
“三年了,林检。”他说,“能不能不要再躲了。”
话音落在我心尖,撞出清脆的声响,我什么都再说不出口,只将他揽在怀里,用了全身的力气。
不管将来会遇到什么,都不会松手。
我心想。
既然决定了,老子就要担起这个责任。
我踌躇满志地心想。
“淮远,实际我——”我握着他的手,将他拉进来,“实际我——”
“嗯?”他反手推上了门。
“实际我是个好人。”我突然用上了这么句俗套的台词。
“我知道。”他用胳膊环着我的脖子,就这么仰着头与我对视。
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让人上瘾,欲罢不能,我就这么看着他,像是少看一秒就会忘记。
从前我尚且能用一副刻意制造的伪装来隔开我与他,克制心底的念想,而如今就仿佛最彻底地裸露在他面前,没有退路,
也没有遮挡。
我深知跨出这一步自己将无法克制,或者会万劫不复,但没有一条是回头的路。
我低下头,慢慢地照着他的唇形印了下去,脑子里只剩下最简单最原始的情绪。
而这种情绪,我们通常叫它做——爱。
“你钱包里那张照片,我很早以前就看到过。”他问道,“为什么你一直不敢承认?”
“我怕你看上我,进而不可自拔,直到酿成人间惨剧——这实在是司法系统的一大损失。”我又说了句大实话,“况且倒
追我的小帅哥目前还有一个加强连。”
“你会不会压力很大?”我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我爱你。”
就在此刻,我听到了全世界最沉重的字眼。
第三十六章
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家里的牙刷就变成了两根,拖鞋变成了两双,毛巾变成了两条,迫于他老人家的淫威,我
不得不含泪接受了同居这个事实,这也使得老子的人生掀开了崭新的又一页。
在细枝末节中体会生活的乐趣,在不知不觉中享受爱情的喜悦,老子像个心思活络的吟游诗人,不,是像文艺青年一样,
身不由己地陷入了这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之中。
大千世界就这样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浓缩成油灯里的一根棉芯,在死亡到来前缓慢燃烧,虽然结局大同小异,期间发
光放热的过程却只有自己能体会。
“你要是不愿意也可以搬去我那里住。”针对我的反抗,处长他老人家是这样回答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好像忘记了到底是谁他妈官大一级?
“我们反贪局就是为了办你而存在的。”在我提出了以上疑问之后,他又是这样威胁我的。
在他说完这一句之后,我竟然微妙的萌了。
然而萌完之后我就忧心忡忡,玩笑虽然开着能怡情,但有些实际的东西摆在那里,就算现在不去碰,也早晚有一天要面对
。
比如,爱情的伟大也不能改变我被中建当枪使了五年的事实。
当初这一步可以说我走得义无反顾,也实在没有什么后路,同流合污到了这个地步,想全身而退几乎已经不可能,唯有撞
个鱼死网破。
不过决心虽下的容易,实行起来却颇为艰难,曾经我着了魔障看透人生整天发些白日梦实际的确了无牵挂,然如今又跌回
红尘俗世里,更被一个情字绑得牢靠,于是这也舍不得丢,那也舍不得放,完全乱了主张。
我方才意识到,如果你想打破一个强大的人,那么就给他以爱,他便会从内部瓦解,毫无招架之力。
曾经我以为自己像堵城墙坚不可摧,最后还是被撞得只剩断壁残垣,片瓦残砖。
于是我改变了思路,既然不能搞Plan A,总得备着个Plan B,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我还打算一直计划到Plan Z。
我偷偷地做了很多事情,虽然不甚光彩,但总是在为将来扫清障碍。
比如退赃。
退赃这种事情,光胆大心细还不够,最主要你得干的偷偷摸摸,因为这他妈是坏事啊,假如你一脸正气地去找人退赃,势
必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误会。
于是我乘着夜深人静接连走访了好几个曾向我行过贿的同志,并婉转的表达了“办事可以,钱拿回去”的中心思想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