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您要是再不回来,奴才就得禀告皇上了……”那人看不见胤禛的身影,笑容一凝。“这这,四爷呢?”
“兴许一会就回来了。”胤禩淡道,把缰绳递给对方,便往府中走去。
那人见胤禩面色不佳,也不敢再追上来打听。
胤禩回到厢房,随手拿了本书翻开,看了半晌,却始终停留在那一页上,心中烦乱,半个字也入不了眼。
四哥……
眼前浮现起那人的容颜,他只想抚额叹息。
这么多年,两人一路相伴,要说他毫无所觉,那是不可能的,但对方一日没说,自己也乐得装傻。
上辈子斗了那么多年,这辈子不仅兄友弟恭,还……
胤禩的心彻底混乱了。
他已经弄不清楚,自己究竟要抱着怎样的态度。
一会儿胤禛回来,两人又该如何相处?
此时情境,他倒宁愿去面对那些兄弟们的勾心斗角了,起码驾轻就熟,没有丝毫负担。
自己本想当个太平闲人,勤恳办差,安守本分,孝顺额娘,顺道拉拢四哥,讨好皇阿玛,谁晓得这路并不由着人来走,生
生出了岔子,让他走不下去。
人活着,怎的总有那么多的问题,本以为能够避开一桩,结果却又来了一桩。
胤禩苦笑。
他这头烦恼着,却左等右等,一直到掌灯时分,都等不到胤禛的身影。
原以为胤禛恼羞成怒不愿见他,去问下头的人,才知道四阿哥还没有回来。
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雨势越来越大,眼看着演变成滂沱大雨,胤禩心中的烦躁更深了些。
又等了片刻,再也忍不住,腾地起身推门而出。
随侍胤禛的人没见他回来,早已通报康熙,康熙将胤禩找去,问清来龙去脉,又下令众人出去找,外头人来人往,混着外
面雨声,更显嘈杂。
草原上看似平坦宽广,实则危机四伏。
且不说蒙古全境眼下并非完全臣服于朝廷,还有一小撮亲近噶尔丹和罗刹国那边的势力在边缘活跃,就胤禛一个皇阿哥,
单枪匹马流落在外头,也实在令人放心不下。
胤禩这才有些慌了。
按理说胤禛不该会有什么事的,否则也不会有后面的雍正皇帝了,但他心头却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
纵然没有生命危险,也难保碰上什么意外……
哎,当时自己若再镇定一点就好了,他已经是重活过一回的人了,跟个十几岁的四哥较什么劲。
此刻再想什么已是没用,胤禩披上蓑衣就要跟着出去找,高明拉着他的衣角,跪在地上怎么也不放行。
“爷,您就甭去了,四爷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若您也……那可怎么办!”
他不劝还好,这一劝,尤其最后那句欲言又止的话,让胤禩心头猛然一跳,一把推开他,在外头随手牵了匹马,就跟在侍
卫们后面出去。
“爷!”
这会是八月,北京那边一片炎热,但到了蒙古大草原,便只余一片清爽而已,此时暴雨倾盆,还夹杂着电闪雷鸣,清爽凉
快化作阵阵冷风伴随雨点打在身上脸上,让人忍不住打寒战。
草原上本就少有雷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闪电打雷,却是颇有惊天动地的感觉,莫说当地人被吓了一跳,便连胤禩
他们在北京也很少见到过这样的雷雨。
胤禛身上穿的还是夏衣,若是马受了惊……
胤禩不敢再想,只是加快了速度往前奔驰。
连御前侍卫都被康熙打发出来找人,不见的是个皇阿哥,找不到人,回去都得领罚,众人自然不敢怠慢,在附近一处处地
找,不肯放过任何一处可能藏人的地方。
雨点打在脸上,令人睁不开眼睛,草地被雨水打湿,弄得泥泞不堪,这一快马加鞭,又将泥水都溅到身上,不一会儿,每
个人便已满身泥水。
“八爷,前面有几个毡包,我们过去看看!”御前侍卫额尔德克大声喊道。
他是满洲镶黄旗人,姓赫舍里氏,跟赫舍里皇后娘家能沾点远亲关系,但他为人耿直勤恳,从不掺和其他事情,只对皇帝
一心效忠,所以颇得康熙重用。
胤禩刚想点头,思及这狂风暴雨的,别人也看不见,便也大声回道:“去看看!”
这几个毡包是附近人家的,隶属于喀喇沁部的,找起人来自然方便,但众人翻遍里里外外,依旧不见四阿哥的身影,毡包
里的人家也说并无看见有人前来求救。
胤禩心头更急,又带上众人往前寻去。
先前两人出去时,只是一直往前走,此刻风大雨大,早已辨不清方向,胤禩只好凭着记忆去找。
若那人真有点三长两短……
胤禩喘了口气,不愿再想。
“八爷!您看,那是不是有个人?!”额尔德克指着不远处一堆敖包。
用力抹去脸上雨水,胤禩循声望去,却瞥见熟悉的服色一角。
他顾不上说什么,赶忙驱马往前,绕过那堆敖包,果然看见一人靠着石头堆坐倒在地上,手按着脚踝,另一手撑着草地,
似乎想站起来。
“四哥!”胤禩大喊,那人抬起头来,混着雨水的脸上依旧不掩惊愕。
胤禩下了马,并作几步跑到那人跟前,弯下腰将他紧紧抱住。
连他也没察觉到此刻自己的身体是微微颤抖着的。
“你没事……”
就好。
第六十三章:封爵
胤禛很窝火,也无奈。
他当然不是故意要淋雨来博取同情的。
就算自己再如何希望两人能够更亲近些,堂堂四阿哥也不至于用这么愚蠢的办法。
原是打算过一会儿再回去,却不料才一起身,便是天空轰鸣,大雨滂沱。
不到片刻,已经浑身湿透。
胤禛无法,只好骑上马往来路疾驰,但风大雨急,前方的路变得模糊不清,连带马匹也被淋得无精打采,跑了一段路之后
,蹄下突然陷入泥泞水洼,一头往前栽倒。
胤禛猝不及防,被摔得满身泥水,脚踝处也受了伤。
眼看马已经不能再跑,他只好舍了马,一步一步地走。
若是天气晴朗,这段路也不算什么了,但这片草原他原就不熟悉,加上风雨之中,辨不清方向,很快便迷路了。
眼看脚伤越来越疼,胤禛心知不能再走,否则康熙那边派了人来也难以寻觅,只好就近找到一个敖包,靠在那些石块后面
,又将插在石头堆上的杆子拔下来,用上面的布来遮挡些许风雨。
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打得脸颊生疼,整个人如同浸泡在水中一样。
胤禛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雨势不但没有变小,反而越来越大,直到他神智开始迷糊,才仿佛听到马蹄声自远处传来,影
影绰绰,越来越近。
待看到马上人那些熟悉的装扮时,胤禛终于松了口气,知道自己不至于成为大清第一个因为淋雨而病死的阿哥。
“四哥!”
胤禛失笑,自己真是魔怔了,这种天气,两人又刚翻脸,怎会在此地听到他的声音?
纵是如此想,他依旧抬起头,下意识寻找声音来源。
倾盆大雨中,那人满脸焦虑的神情映入眼帘。
紧接着下了马,几步上前,将自己抱住。
雨声很大,大到他在自己耳边说了什么,也听得并不很清晰。
但胤禛已经满足了。
他伸出手,也紧紧回抱住那个人。
胤禛的底子原就不错,又是少年体魄,恢复得快,回来之后一碗浓浓姜汤灌下去,又烤了半天火,半躺在榻上,精神倒还
不错。
伴随着,心情同样轻快。
看着太医进来诊脉,叮咛了半天,出去开方子。
梁九功也奉了康熙之命过来问候,见他没有大碍,这才回去复命。
胤禩无奈道:“四哥,可以放开我的衣裳了吧?”
胤禛挑眉,故作惊讶:“怎么,压着你的衣服了,方才我竟没看见,你也不说!”
话虽如此说,可身体半点没挪动,胤禩的衣角依旧被牢牢压在他手肘下面。
胤禩面对他这难得的无赖模样,实在做不出强行抽身而走的事情来。
他觉得,自己怎么说也几十岁了,去跟一个十几岁的人斗气,实在有失风度。
“四哥……”
压抑下叹气的冲动,正想好好与他谈谈,冷不防一只手伸出来将他狠狠往下拉扯,胤禩半个身体趴伏下来,正好被胤禛搂
个正着。
胤禛先一步开口:“我觉得头有些晕,身体也乏力,今晚我们抵足而眠,你便当陪我说说话罢。”
声音有些虚弱,抱着他的身体确实也有些发烫,胤禩微微皱眉,终是点点头。
在看不见的角度,某人嘴角仿佛轻轻勾起,又随即隐没。
八月的蒙古草原其实很凉爽,夜风自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带了些许草木香味,足以让人做一个好梦。
胤禛睁开眼望着帐顶,耳畔传来规律绵长的呼吸声。
他却知道对方也没有睡着。
“胤禩。”
“嗯?”
他伸出手去握住对方的,在那掌心细细摩挲,感觉对方的身体一僵,却没有挣脱,不由一笑:“你去找我,我很欢喜。”
这双手毕竟是男子的,再如何也比不过女子柔软细腻,然而他握在手中,却有种不想放开的冲动。
“……你刚淋了雨,好好休息吧。”胤禩觉得有点头疼,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这个人,他可以跟他周旋,可以与他斗
智,却不知道要怎么处理眼前的情况。
前世即便是八福晋,也从来没有让他感觉如此棘手,因为对于她,胤禩毕竟是亲情多于爱情。
“小八?”
枕旁人没有回答。
胤禛也不再说话。
也罢,就先这样吧。
不可逼得他太紧。
一夜无梦。
翌日胤禛就发起低烧,断断续续病了三天,胤禩自是常来探望。
虽然他们谁也不说,但无形中感情又增进一些。
胤禩不知道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只能安慰自己道,既然无意于皇位,那么跟未来的皇帝打好关系,总也有利无害。
过得几日,等胤禛的身体渐渐康复,御辇便启程,离开喀喇沁部,前往巴隆桑古斯台等地方,沿途又免了山西太原等地本
年的赋税。
天恩浩荡,一路到处,自然有各部首领相迎,并着那几处地方的谢恩折子呈上来,都让康熙面上眼里带了喜色。
古往今来但凡希望有点作为的皇帝,无不喜欢被百姓歌功颂德的,所以有些帝王或暴虐或昏庸,是爱财爱色,而如康熙这
般,却是爱名。
爱名之下,自然也好面子。
康熙带着太子与大阿哥一起出来,也有点像向别人炫耀儿子的意思。
无论怎样,这两个儿子,尤其太子,是他亲手教导二十余年的心血结晶,别人对太子的赞誉,也是间接对自己的赞誉。
而太子与大阿哥凑到一处,换了往常自然是要争锋相对的,但近来也不知怎的,任太子明里暗里挑衅了几次,大阿哥都忍
了下来,并不发作。
这次康熙巡幸塞外,倒不全是为了游玩,上回亲征,噶尔丹损失惨重,连妻子也被俘,他的人马已经不多了,康熙正想趁
机一举击溃,让他无法再翻身,而这一次出来,正好联络蒙古各部感情,彻底断了噶尔丹的后路,也为明年第三次亲征做
准备。
大阿哥掌管兵部,又随同大军出征过几回,也算得上军事娴熟,康熙一有考究,必然能说出自己的见解,相比之下太子的
风头就被比了过去,显得有些黯淡。
“胤褆实乃朕的千里驹!”当御驾一行停驻在乌里雅苏台达巴汉时,当着定边左副将军及当地蒙古郡王的面,康熙大笑着
说出这句话,不掩喜悦。
大阿哥适时地露出微笑,含蓄而不张扬。
太子站在一旁,难以压抑眉间的怒色,俊脸微微扭曲。
胤禩看着这一幕,却只觉得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似乎有什么事情,被自己遗漏了。
九月底,一行人回京,康熙随即就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事情。
分封诸子。
皇长子胤褆,被封为直郡王。
皇三子胤祉,被封为诚郡王。
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佑、皇八子胤禩,皆被封为贝勒。
大阿哥与三阿哥跳过贝子贝勒两级,直接就被封为郡王,再往上,便是亲王了,自然受到瞩目。
胤褆有军功在身,胤祉则以文才见长,都曾受到康熙的称赞,其中又以胤褆这匹“千里驹”为甚。
之前大阿哥与太子争锋,毕竟名分所在,万事都要低他一头,但现在受封郡王,无疑离太子之位,又更近一层。
相比之下,其余诸子的受封,倒也就不算太过惹眼了。
没有人知道康熙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节骨眼上封爵。
只有胤禩明白,夺嫡的戏码,正要由此上演。
朝廷六部,除了太子之外,众阿哥几乎每人各掌一部。
胤褆掌兵部,胤祉掌礼部,胤禛掌户部,胤佑掌工部,胤禩掌吏部,剩下一个五阿哥胤祺,因少涉朝廷政事,没有具体的
差事。
而太子,六部中重要的几部皆被几个兄弟分了,他虽然名分上是储君,但是还不如像胤禩这般牢牢掌握一部权力来得实际
。
胤禩既封了贝勒,也该有自己的府邸,康熙便将四阿哥府旁边一处空置的宅子指给他,又让旧日伺候胤禩的人跟随出宫入
侍贝勒府。
胤禩还未成亲,府中没有女主人当家,便先让高明暂且管着府中上下,四福晋那边也送了几个人过来,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让他有余力去关心朝堂上的事情。
至于八旗生计之事,由胤禛接手之后,他又将原先胤禩提的几条方案整理了呈给康熙,经康熙同意,决定实行其中一条,
即“京旗回屯”。
京旗回屯,也就是将驻京的闲散八旗子弟强制迁回大清的龙兴之地——奉天、吉林再往北的黑龙江一带,并将一些无主荒
地划给他们,许以种种优惠,让这些人自行开垦。
这条措施一出来,自然遭到许多人的抵制,能安安稳稳待在京城里享福的,谁乐意到鸟不生蛋的地方去吃苦?
在北京城里,就算是流落街头去乞讨,也还有定额的八旗钱粮可领,能勉强维持个温饱,要是到了黑龙江那边,只怕死了
都回不来。
但这条法子是经过康熙首肯,由四阿哥胤禛执行的,许多人就算再不乐意,也抗不了旨,霎时间,内城一片哀戚之色,需
要迁移的人家,户户如同去送死一般。
而奉旨的四阿哥,执行起来更是雷厉风行,没有半点情份可讲,京城里那些达官贵人,自然用不着去屯边,但这并不妨碍
他们在背地里送胤禛一个“冷面阿哥”的称号。
这边闹得沸沸扬扬,私底下,胤禩却觉得“京旗回屯”,只不过是他所提条陈里面的下策,照长远来看,并不是什么好法
子。
康熙想解决八旗生计,无非是为了改变八旗子弟萎靡不振,风纪败坏的现象,但实际上在胤禩看来,京旗回屯不过是将矛
盾转移,对于改变这种状况,没有任何助益。
旗人懒散,因为他们有钱粮可领,可以不做事也不会饿死,去了黑龙江,他们照样可以雇些汉民来帮忙开垦,久而久之,
依赖性更重,说得危言耸听一些,只怕八旗要就此渐渐没落下去。
这法子,其实是饮鸩止渴。
但胤禩也没有办法,八旗不可经商务工,是祖宗家法,许多满人对于改变祖宗家法,都有一种下意识的恐惧,所以上次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