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心。
腊月寒冬,百花凋敝,但御花园里有处地方,种了上百株梅树,此时正是胜放时节,远远看去,一大片粉白火红,深深浅
浅,十分惹眼漂亮,风一吹,便簌簌落下许多花瓣。
那些错落不一的颜色入目,胤禩的精神马上一振,他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若有似无隐隐梅香飘来,令人心旷神怡。
他心念一动,突然想起前世的八福晋毓秀,最喜欢让人去采梅花,来做些梅花妆粉.
没有一个女子不爱美,不知道额娘是不是也喜欢这种东西?
“高明,你去拿个篮子,到前面梅林捡些花瓣,然后洗净了送到我那里。”
高明应声离去。
打发走高明,胤禩沿着梅林周围往假山方向走,但他很快发现不妥。
从刚才走到现在,值班侍卫与太监渐渐稀少,到这里几乎不见人影,就算康熙不在,也不至于连几个值班太监侍卫的人影
都没见着,也是极反常的,除非是被人遣到别处去了。
胤禩现在已经养成谨慎小心的习惯,轻易不肯行差踏错,见势不对,马上就往回走,想喊回高明,免得他看见一些不该看
的事情。
刚走没几步,就听到左前方传来一阵窸窣声和低语,并且逐渐向这边走来,从声音来听并不清晰。
胤禩无法,只得退回原路,眼角瞥及身旁的大树和山石,便将身形隐在后面,他人小身体灵活,很难有人发现。
脚步声渐近,伴随着低声说笑,那笑声熟悉得入耳便让他心头一凛。
“如意,你说本宫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好不好,古有唐太子李承干的称心,今有我大清太子的如意,称心如意,可成一段佳
话!”
“太子取什么,奴才就用什么,只要是太子取的,奴才心里都欢喜。”低低的声音传来,轻柔婉转,却不似女子的强调。
“这张小嘴真甜,知道你喜欢看梅,今日本宫特地把人都遣走,让你看个够,你说,要怎么谢谢本宫啊!”
“……奴才早就是太子的人了,太子想怎样,就……”后面的声音小如蚊呐,听不大见。
胤禩大气不敢出,甚至连身体也不敢挪动一下,大冷的天,后背竟然出了一层薄汗。
他知道一废太子时,康熙所列的太子罪状,里面就有“其身不正,守身不洁”一条,说的就是胤礽蓄养娈童的事情,但是
现在康熙并不在宫中,太子才是主君,若被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只怕后果堪虞。
两人还没缠绵够,一直在那里呢喃低语,一边发出一些让人浮想联翩的暧昧声音,胤禩只觉得自己身体僵硬,冷汗透背,
难熬得很。
“太子殿下,这里毕竟是内宫,让人瞧见了不好……”那个如意气喘吁吁地推开胤礽,语气断续。“不如,回宫去……”
“好吧,就依你。”胤礽没有反对,恐怕心里也有点忌惮。
听得两人要离开,胤禩暗自松了口气,却不防身后有人出声:“八阿哥?”
胤禩一僵,回过头,只见一个小太监站在那里,胤禩隐约记得他是太子身边宠信的太监,叫吕有功。
“八弟好兴致,怎么到这里来了?”
太子胤礽似笑非笑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旁边站着个人,太监打扮,面容姣好,看到胤禩走出来,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连
忙跪倒在胤礽脚下。
胤禩眨眨眼,装出一副天真无害的样子,道:“太子哥哥,我追一只鸟儿追到这里来,那鸟儿飞到山上去了,我正要抓它
呢。”他指了指旁边三人多高的假山石。
太子哼笑一声,看他的眼神就像已经洞悉了他的一切想法。
胤禩就算重活一世,碰到这种场面也忍不住紧张,他知道现在一句话说错,就极可能有性命危险,这座紫禁城内一年到头
不知道死了多少冤魂,再添一个母家地位低微的皇子,也不算什么。
面上却不露半分,依旧带了点茫然的神情:“太子哥哥,帮我捉那只鸟儿好吗?”
“好。”胤礽走过来,蹲下身。“告诉二哥,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没看到什么啊。”胤禩奇怪道:“我想爬山,吕有功就喊住我了。”
太子看了胤禩好一会,点点头,起身,道:“快回去吧,别找鸟了,去给太后请安,一会二哥派人送些好玩的小玩意去给
你。”
胤禩踟蹰片刻,露出不情不愿,又依依不舍的神情,拱手行礼。“那弟弟先去了。”
他转身便走,没有片刻停留。
太子站在原地,看着胤禩离去的身影。
“殿下,八……”吕有功走过来,低声道。
胤礽一眼横过来,他立时噤声,不敢再说。
脚边还跪着一个如意,匍匐不敢起身。
胤禩不敢掉以轻心,接下来几天越发谨慎,上学下学绝不落单,但是千防万防,还是出事了。
这日他用过晚膳,又看了几页书,觉得有些累,正要歇下。
就见外面来了人,说是四阿哥有事找他。
传话的太监胤禩也见过,还拿着胤禛的信物,他想起上次撞破太子的事情,又觉得不太可能,便跟着走了。
那太监一直将他领到御花园湖边,说四阿哥一会就到,有些新鲜玩意给他看,让胤禩别走开。
胤禩知道他这位四哥,虽然小小年纪看起来严肃认真,但相处久了才知道私底下也不失童真,毕竟再怎么早熟,也还是个
孩子。
心里好笑,就又消了几分疑虑。
那太监离开之后,他跟高明两人,在湖边等了片刻,就听到右前方的草木幽深处,传来低低的求救声。
声音婉转悠长,幽幽袅袅,如女子所出,又形似鬼魅。
高明忍住害怕,站在胤禩身前护住他。
“主子,莫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胤禩摇摇头,他素来不信这些。“你去喊人来。”
高明有些迟疑:“那主子独自在这……”
“我在这等四哥,不会走开的,你快去快回。”
高明点头去了。
胤禩站在湖边,四目游望,却看不到胤禛的身影,心下狐疑,正想喊回高明。
却突然觉得身后仿佛有人,正想转身,一股大力推开,他被推得往前踉跄好几步,跌落下水。
第十一章:后崩
这个时节的水冰寒刺骨,加上厚厚的衣服,浸泡了水便沉甸甸往下坠。
胤禩前世曾经跟几个会水的侍卫学过凫水,此刻身体如同被丢入冰窟之中,咕噜噜喝了几口水,手脚挣扎几下,勉强维持
不再下坠的身势,随手一捞,抓住湖边的树干死死不肯放手。
厚厚的衣服浸泡了水便沉甸甸往下坠,凭他现在的力气,能不让身体沉下去就不错了,要起来却很难。
天寒地冻,这个身体又不是十分健康,他只觉得连嘴唇都冻地有些麻木,眼前一阵阵黑。
难道自己就要葬身此地了?
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现过许多人,有额娘,有胤禟,胤俄,康熙,还有胤禛。
神智迷糊中,看到高明带着人跑过来,他心头一松,终于昏迷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身在榻上,身体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被子叠了好几床,差点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见他睁眼,高明立时惊喜喊道:“主子,您醒了!”
他这一喊,又惊动了几个人过来查看。
太医忙执起他的手把脉,凝神片刻,长舒一口气。
“天佑八阿哥,这次没有大碍了,回头微臣开几个方子再好好调理一番,但切记不可再受了寒气。”
高明谢过太医,又送他出门,一边派人去通知惠妃良嫔等人。
“……这是怎么回事?”声音有些嘶哑,旁边伺候的小太监很是机灵,忙递上水杯。
“主子,您足足昏睡了三天,可担心死人了,惠妃娘娘,良嫔娘娘每日都过来,良嫔娘娘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泪……”
“多嘴!”高明过来,责了小太监一句,接过话头。“四阿哥也是天天来的,太医说主子得好好休息,切勿太过伤神了。
”
胤禩正想说什么,门外传来一声唱诺:“太子殿下到——”
胤禩心头一惊,他甚至还来不及询问有关那天发生的事情
自己前头刚醒,太子后脚就到。
年方十五的少年,身穿白色便服,行走间隐隐带了康熙的影子,加之继承自赫舍里皇后的美貌,端的是风度翩翩,龙章凤
姿。
太子踏进屋,脸上挂着温煦如风的笑容。
“小八怎么样了,叫太医没有?”
“回太子殿下,已经叫过了,太医开了方子,说要多休息。”高明忙回道。
“嗯。”太子走过来,在床边坐下,为胤禩掖好被子,微微叹了口气。“皇阿玛不在,就出了这档子事,本宫实在难辞其
咎,幸好你没事。”
神情关切担忧,就像一个担心弟弟的好哥哥。
胤禩心底冷笑一声,眼睛半睁不睁,做虚弱状。“太子哥哥……”
太子突然道:“你们都下去吧。”
屋子里只剩太子和胤禩两人。
“小八,你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么会落水的?”太子笑眯眯的,目光却灼灼盯着他。
“是胤禩不小心失足落水的。”胤禩哑着声音,表情平静。
“哦,没有人推你?”
“没有人推我。”胤禩想也不想便答道。
太子笑了起来,俯身贴在他耳边,声音轻柔:“好孩子,你记得今日的话。”
说罢起身,温言道:“以后谁敢欺负你,便来找我,良嫔娘娘少了什么用度,你也只管来问我要。”
胤禩点点头。“胤禩代额娘谢过太子殿下。”
太子满意而去。
胤禩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皇家的孩子,没有一个是简单的。
太子自幼被皇阿玛亲自教导,治国方针,帝王心术,只怕没少传授,这才几岁,就已经学会威逼利诱,若他真是个七岁的
懵懂孩童,侥幸逃过一劫,又被威吓一番,只怕真的什么也不敢说。
四阿哥胤禛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胤禩这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小八。”他喊了一声,将胤禩从沉思中拉回神。
“你怎样了?”手探上对方额头,感觉那热度退了,胤禛这才松了口气。“刚我瞧见太子殿下了,他也来看你么?”
胤禩点头,露出一丝笑容。“谢谢四哥来看我。”
胤禛皱皱眉头。“好端端的,怎会掉下水去?”
胤禩脸色不变。“是我自己不小心掉下去。”
胤禛毕竟年纪还小,也不疑有他,闻言只是后怕。“高明这奴才,不知道伺候在你身边,幸好及时赶到,要不死一百次都
不足惜!”
胤禩陪着他说话,心里却暗暗警惕,此番如果自己不会水,或者高明晚来一步,只怕现在生死还两说,没人会想到堂堂一
国太子会谋害自己的弟弟,只会当他年幼顽皮不慎失足,而自己的额娘,没了唯一的儿子,又何以为靠?
他知道太子终将被废,便一心只防备皇阿玛和四哥,没想到头一次栽跟头,却是在这位二哥身上,枉费自己多活了数十年
,因这些日子过得太安逸,就疏忽大意起来。
这皇宫之中,多的是不见血的刀,一不小心,就得万劫不复。
康熙二十八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
康熙第二次南巡,巡视黄河治理,考察吏治,处理了一批贪官,让官场上下很是鸡飞狗跳了一阵。
四月的时候,索额图、佟国纲等人赴尼布楚,与俄国商议勘分两国界限,经过多次讨论和交涉,一直拖到六月,在朝廷作
出让步的情况下,终于签订了《尼布楚条约》,消息传过来,康熙大笔一挥,大大赏赐了索额图及其随行人员,太子一党
风头正盛,依附大阿哥的人见苗头不对,明珠又被罢职,一时间群龙无首,大都暂时没了声音。
进入七月,又发生了一桩大事,无论对康熙,还是对胤禛,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佟贵妃原本身体就不是很好,这些年掌管后宫,伤神劳累,加上女儿夭折,对她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苦苦支撑的身体,
终于在正月新年过后大病了一场,此后便缠绵病榻,逐渐沉重。
这几天在上书房,胤禩都没有见到胤禛,知道他与这个养母感情深厚,可能是守在床前照看,下了学,便往景阳宫赶去。
他知道佟贵妃左右就在这几日,而且康熙为了冲喜,还将她立为皇后,但是终究拖不住佟贵妃的病情,但这话却不好对任
何人说,看到胤禛神伤,他也只能出言安慰而已。
只是没想到佟贵妃的病情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
这个从前容光焕发的女子,现在看起来却像四五十岁的垂死之人,露在被褥外的手骨头嶙峋,触目惊心。
胤禛正趴在她榻前,与她低声说着话。
“佟妃娘娘万安……”胤禩轻轻道,仿佛一大声便会惊扰了她。
“你来了……”佟贵妃的目光从胤禛转到他身上,嘴角勉强扯起一笑。“……过来。”
胤禩依言走过去,在胤禛身边跪下。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佟贵妃气若游丝,声音微弱。
“谨听娘娘教诲。”
佟贵妃看了胤禛一眼,道:“我只怕,照拂不了胤禛了……他年纪尚小,虽有生母,因着我的缘故……咳咳,因着我的缘
故,与生母也不亲近,这是我的过错……”
胤禛忙道:“额娘莫要说这种话,能够为额娘抚养,是儿臣最大的福分。”
佟贵妃摇头苦笑:“当年,若不是我为了一己之私,让皇上将你从德妃那里带过来抚养,今日你们母子俩……唉,不提也
罢,胤禩。”
“儿臣在。”
“胤禛往后,与德妃若有什么不痛快的,还望你,多多调和……”
知子莫若母,佟贵妃知道以胤禛的性子,与生母的相处,必然不会愉快,故不得不多嘱咐几句,这是说给胤禩听的,也是
说给胤禛听的。
她膝下无子,对胤禛视若己出,如今芳年难继,千方百计想为儿子多筹划一点,胤禩心思何等玲珑,自然明白她的苦心,
内心感叹又感佩,便立时应了。
“你们兄弟,难得交情甚好,咳咳,希望以后无论有什么事情,都要,都要互相扶持,手足情深。”
胤禛抓着佟贵妃的手,眼中含泪:“额娘放心,儿臣一定好好对待八弟,绝不辜负额娘的期望。”
胤禩暗叹了口气,也照胤禛的话重复了一遍。
兄弟俩在佟贵妃的病榻前许下承诺,如同盟誓一般,胤禩不知道这种承诺能够维持多久,虽然自己今生并没有夺嫡的野心
,但以这位四哥性情的反复,这句诺言,并不能代表什么。
康熙下了朝匆匆赶来,将他们都遣出去,逢此大事,胤禛二人不敢走远,都站在殿外等候,不一会儿,宜妃,德妃等一干
妃嫔,连同太子和诸位年长阿哥等,也都赶了过来,却被康熙命人拦在外头。
德妃看着胤禛伤心欲绝的模样,想到自己还在世,他却去哭一个不是亲生母亲的女人,心里很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