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他的呼吸声透着几分浓浊,吴明嘉起身坐到他隔壁,伸手将那副颤抖的背脊搂入怀里。「你等他的同时,可曾想过背后也有人在等你吗?我从那之后一路看着学长,如今也经过十年了……但学长眼中似乎只有我哥……除了他,你总是看不见其它人……」
那句句谴责低沉得像是叹息,听得谢至桦一颗心也跟着跌到谷底。回想起这十年他脑中始终只记得高中时那段美好的时光,除此之外的悲伤他都不愿意去回想,他宁可他的人生就这样空白下去。
「学长……你还记得大一的迎新会吗?我第一眼就看见你了,你当时知道我是专程去找你的吗?」当双手真正感受到这副体温的时候,吴明嘉禁不住闭上眼睛,用脸颊轻蹭起他的头发。
他好久以前就想这么做了,在他哭泣的时候用自己的胸膛分摊他的悲伤、在他觉得寂寞的时候用自己的心跳告诉他他在这里、他还活着,但为什么在他做了这么多之后他就是无动于衷呢?
「明嘉……明嘉我没事了……你先放开我好吗?」谢至桦草草抹掉眼泪想离开他的怀抱,他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也对他突如其来的自白感到不知所措。
「不好。」
「呃?」
「你老是想从我眼前逃开……拜托你别再把我推开了好吗?」吴明嘉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加重力道把他搂入怀里,谢至桦像是被抱到痛了,微微挣扎了起来。
「明嘉——」
「学长,我可以代替我哥的……」
「什么?」
「既然哥哥没办法再喜欢你了,让我来代替他好吗?我会代替他喜欢你、爱你、照顾你一辈子的……你可以喜欢我吗?」
近乎乞求的口吻让谢至桦愕然抬起头来,却见吴明嘉的眼神坚定而充满了深情,怎、怎么会?他一直以来不是只把自己当成学长吗?
「别开这种玩笑,你是在责怪我喜欢上你哥,所以才故意戏弄我的吧?」也许是恼羞成怒,他急着想从他怀里逃开,却被他托住下颚轻轻抚摸着。
「我是怪你喜欢上我哥……因为我比我哥还要早喜欢上你,但你却一直不肯正视我的心意……学长……能给我一次机会吗?我不会输给他的……」他探出拇指抚过他的下唇,这片唇,他曾经蜻蜓点水尝过一次,但偷来的吻就像是让人一沾过便无法戒除的毒品,他朝思暮想为的就是再一亲芳泽,然而就在他把头靠过去的时候,谢至桦却忽然用力推开他逃到了角落。
「学长?」
「明嘉你不要这样!」
「为什么?是我不够好吗?」
「不是的,你很好,不好的人是我,我并不值得你爱,对不起。」谢至桦频频道歉一心只想快快结束这出闹剧,他早该明白那双眼神的涵义的,当他哭倒在他家围墙外的时候,吴明嘉及时给予的温暖怀抱——
原来在他注视着他哥的同时,他也默默守护着自己吗?
「抱歉明嘉……我真的很抱歉……」先不管他是否能接受他,只能说命运真的很捉弄人,他喜欢的人不在了,喜欢上他的人又是他无法去爱的人,到头来,他也只能选择伤害他不是吗?
「不要对不起……学长不需要为了这件事跟我对不起……没关系的,我愿意给学长时间,反正十年都等了,不差这几天……」
「别再说傻话了,你忘了你还有一个未婚妻吗?佳葳才是值得你去用心疼爱的人。」
「你明明知道她只是我家里替我安排的结婚对象,我从头到尾喜欢的人就只有学长你一个而已啊!」
「可是明嘉,我们真的不可能,而且这样对你也不公平……」
「爱情需要什么公平?爱情要是有公平,你需要为了一个约定死守十年?爱情要是有公平,你会忍心让我继续失恋下去吗?」吴明嘉一激动嗓门跟着变大,谢至桦起身挡住门口,就担心骚动不小心传出去。
「明嘉,我们另外找地方谈好吗?这里毕竟是你上班的地方,总不好——」
「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见他露出为难的表情,惊觉到自己失控的吴明嘉也跟着收敛了几分。不行……他不能再这样下去……对谢至桦他绝对得急事缓办,要是把他逼急了他或许就会失去他了。
「好了,别再说了。」
「学长——」
「你冷静一下吧,我先出去了。」
「学长你要去哪儿?」见他转身开门,吴明嘉急忙制止他。
「没要去哪儿,回我的位子而已。」
「你不会因为生我的气一走了之吧?」
谢至桦本来还有些火气,但见吴明嘉那么紧张自己,他也不忍心再说重话。「你让事情恢复原状,我就不会走了。」
「什么意思?」
「继续把我当学长。」
「我……办不到……」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一定要这样逼我才愿意留下来吗?」
「不是逼你而是为你好……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吗?」
吴明嘉低下头去,一拳打在门板上,谢至桦拉下他的手,轻轻握在手里。「明嘉,我答应过你哥,要把你当成自己的弟弟代替他照顾你一辈子……所以只要你需要我,我都会在你身边的……」
「我需要你啊!你要我说多少遍都可以!我需要你!」
「看来我们是没办法再谈下去了……下午我请假,等你情绪稳定之后,我们再好好谈谈吧?」谢至桦莫可奈何,只好选择逃避让彼此都有时间沉淀。
对吴明嘉而言,再多的语重心长都无法迫使他收回在这间办公室里头所有不该揭露的心事。他毅然开门离去,总觉得多留一秒钟他就只会多加深一分对他的伤害。
老实说他见不得吴明嘉这般委屈自己,他要是知道他是何等自甘堕落纵容自己和男人厮混,恐怕只会瞧不起他吧?
情人眼里总是容不下一颗沙粒的,更何况他们什么都不是。
当杨逸淇有空回到他的办公室,他才发现被他遗忘在桌上的手机躺了一封未接来电。
他扬了下眉毛像是碰运气般回拨过去,但听对方操着毫无起伏的口气说道:『你在哪儿?』
「我当然是在公司上班啊,还能在哪儿?」
『我有事要问你,能出来一下吗?』
「什么事这么急非得立刻见到我不可?」
『你不来就算了。』
猜他下一个动作应该就是挂他电话,杨逸淇痞痞一笑:「我又没说不去,你在哪儿?」
某饭店楼下的酒吧内,谢至桦坐在吧台连灌了三杯酒,气势之强连刚抵达的杨逸淇都忍不住跟着皱眉头。
「喝这么猛待会儿醉了又想叫我扛你吗?」
「你为什么老是这么多废话?」
「我嘴巴痒啊。」杨逸淇扯松领带坐在他旁边,摇头对酒保示意别再让他续杯了。
「我要是能像你这样无忧无虑就好了。」
「你又知道我都无忧无虑了?」杨逸淇趁机拿走他的酒杯换了杯冰水给他,谢至桦握着没喝愣愣失神。
「喂,你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让我看你发呆吗?」
「杨逸淇,你说我该怎么办?」
「什么事怎么办?」
「怎会有人喜欢我这种人呢?」
「你说你的老板学弟吗?」
「你怎么知道?」
「我一开始就提醒过你了啊,是你一直把我的忠告当当马耳东风——」相较于他的震惊,杨逸淇可是老神在在回头向酒保讨了杯加冰的Whiskey。
「可是我只把他当弟弟……」
「那人家有只把你当哥哥吗?」
谢至桦许久都未置一词只是盯着他看,他以为自己将正常人的外衣穿得很好,只要不主动走进Gay Bar,没有人会察觉到他的性向异于常人。毕竟连「他」在世的时候都不晓得自己深爱着他了,明嘉对自己的感情又是何时萌芽的?
他或许只是看见自己对他哥哥痴情的一面,他当真了解他是个怎样的人吗?
他是个只会躲起来喝闷酒酒,然后禁不起人家死缠烂打一约就走的懦夫;他是个只会贪图对方潇洒拼命撒娇讨宠,然后在餍足之后随即翻脸无情的人。
吴明嘉要是知道他是个这么差劲的人,还能兴冲冲地对着他喊着要代替他哥哥爱他的大话吗?
容貌越是相似越容易勾起伤心往事,在「他」撒手人寰之后他选择封印爱情,因为痛,一次就够了,那种苦他万不想再尝第二次。
「别这样看我,我也没把你当一般厂商。」
杨逸淇意外讲了很糟的笑话,但他还是忍不住弯起嘴角,对他,他是该心怀感激的。倘若他一年前遇上的人不是杨逸淇,他也不会有余裕坐在这里检讨自己,甚至事不关己地和旁人讨论另一个脸孔底下截然不同的灵魂。
「原来你那天晚上说看见他吻我是真的……」
「我的原则是要嘛不说,既然要说就一定是实话,我不会对你说谎的。」
「一直在你面前反驳的我很可笑吧?」
「也不会。」
「呃?」
「你很纯情,就像条忠犬,眼中永远都只有主人,看不见其它事物——」
「是我太执着了吗?为什么你和明嘉都这么说我?」谢至桦喃喃自语起来,捧着水杯的手握得很紧,他低着头,像是用尽了浑身力气在忍耐着。
「执着又不是坏事,执着才能发掘出另一面不为人知的美丽,我觉得你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杨逸淇仰头干了杯中的金黄色液体,回头给了他一个微笑。
「只是——」
「只是什么?」
「你不能只懂得放,也要懂得收,要不然始终在原地踏步,不觉得累吗?」
「这一年来你一直都在怜悯我吗?」
「你觉得光是怜悯,能把一个人留在身边这么久吗?」
「我……我不知道……这种事我不是很清楚……」
「是你不想去弄清楚。谢至桦,你在怕什么?」
「我哪有?」
「你没有吗?比方说你已经习惯依赖我了,可是你到现在却一直在抗拒这个事实……你把什么事都推给『那个人』,你要让『那个人』替你背负罪名到什么时候呢?」
「你什么都不知道少在这儿胡说八道!」左一句「那个人」右一句「那个人」搞得谢至桦莫名火大了起来,他讨厌被推敲心事,更讨厌这种假借关心的名义实则实行挞伐的行为,对他们而言「那个人」也许只是一个回忆,但对他来说「那个人」却占了他人生三分之一的意义。
他没想过自己能对一个人奉献到这个地步,他原本也以为自己能为了这份爱情坚持到老,只是没想到他最后还是因为寂寞半途而废了。
「那你为何不把事情讲清楚?我又不是不听……」杨逸淇和他并肩而坐跟着喝起闷酒,他没拿谢至桦的火爆当回事,反正他当情绪垃圾桶也当习惯了,不差这一回。「我觉得被男人告白没什么大不了,如果他是Gay你也是Gay,看不对眼顶多一拍两散就算了,但你的老板学弟对你告白让你这么不能接受,他是不是和『那个人』有什么关系?」
「他是『他』的弟弟。」谢至桦喝了口酒像是壮胆似的,艰难地说了出口。
「那你还说他不是替身?」
「不是、他真的不是!只是『他』曾经拜托我照顾明嘉,毕竟他是『他』唯一的弟弟……」
「那『他』当年随口跟你拜托一句就换你卖命十年,也够本了。」
「什么够不够本?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那下次换我拜托你,你也能许我一个十年吗?」
谢至桦怔怔抬起头,像是没想到杨逸淇会这么说,但见他扬唇一笑,率性地从皮夹掏出一张仟圆大钞放在桌上。
「别太认真,我跟你开玩笑的。很抱歉,你和你老板学弟的事看来我是帮不了你了……换做是我做法很简单,要嘛接受他,从今以后你就一心一意待他,但你能保证他哥的影子能彻底从你心中抹去吗?假如你办不到的话,就果决地拒绝他然后丢辞呈走人,一来眼不见为净,二来趁机和过去做个切割,你有什么损失?你为了一个承诺束缚自己十年,最终得到了什么?『他』能从坟墓里头爬起来报答你吗?不可能嘛,既然活着就要学会往前看,你还有多少时间能再蹉跎下去?」
「杨逸淇,你这是劝我吗?」
「你说呢?」他皮笑肉不笑,总觉得自己这番苦口婆心到头来也只是浪费口水。在钻牛角尖的冠军谢至桦觉悟之前,他们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因为见他为了别人伤神忧心他会不爽,因为他就站在他面前可是他永远都无法成为他最牵挂的一个他会不平衡。
他拍拍他的肩膀潇洒离去,背对的气息,背对的脚步声,让谢至桦感觉到杨逸淇,第一次离他这么远。
他想开口喊住他可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他动也不动地坐在吧台一口气喝完整杯冰水,尽管如此,满腔的浮躁却未因此得到抚平,他或许真的是只鸵鸟吧?
以为凡是只要视若无睹就能继续粉饰太平,就像他对待吴明嘉一样,他之所以在他身边流连不去,贪图的不就是他那张神似「他」的脸庞?
明知这种行为对对方来说再残忍不过,但他还是宁可泯灭良心就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
他的爱情用不着别人来评论他也知道自己自私到不行,但那又如何呢?
他如今也得到报应了。
从今以后,不会再有人亲切地喊他学长;从今以后,也不会再有人在耳边冷嘲热讽,他活该自做自受。
第八章
杨逸淇打开家门的时候忽然迟疑了一下,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从那间酒吧出来,却只有一个人回到家。
进门时瞥见谢至桦的衣物还遗留在沙发上,他不假思索捡起它想往洗衣篮丢,但在东西离手之际他又免不了心生犹豫,谢至桦还会来吗?在神似旧情人的学弟亲口告白之后,他难道一点心动的迹象都没有吗?
一直以来对谢至桦的袐密一知半解的他,以为这个心灵导师扮演得还算得心应手,毕竟很多事在没拆穿之前总是充满了朦胧美,他能够肆无忌惮信口开河,就吃定他没面对现实的勇气。
但如今有人硬把这层纸戳破了,倘若谢至桦仍对旧爱感到留恋,他或许会因此投入吴明嘉的怀抱也说不定……这个结果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他悬念了多年的相思终于开花结果,他理当打从心里替他感到高兴才对,可是为什么,他居然一点也不愿意去想象他们相拥而眠的画面。
这个人他抱了一年多,他相信他绝对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假如他们真的在一起了,他或许应该抽时间去告诉吴明嘉谢至桦他不仅有起床气还喜欢空腹喝黑咖啡,而且完全吃不了辣,让他在服侍他的时候记得多放点体贴。
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也最好知道,谢至桦非但脾气不好脑袋也顽固得不得了,更有口是心非的怪癖,所以像他这样一个浑身都是缺点的人,其实并不适合作为长期的伴侣。
更何况吴明嘉爱的只是他看得见的那一面,他哪知道谢至桦作梦的时候会哭,严重到他非得翻身将人搂在怀里轻拍抚慰才能慢慢平静下来。尽管他从不晓得梦魇的真面目,但他却无法不去操心这个被梦魇所折磨的自闭鬼。
杨逸淇转身离开浴室,回头又拿了个垃圾袋把已经扔入洗衣篮的衣物丢了进去。或许是因为对他太好所以才被视为理所当然,假如他先放手的话,手里的风筝是会从此一去不回还是缓慢地飘回掌心?
抑或者,从来都没有所谓的风筝存在过。
他撇了撇嘴角像是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无聊也觉得可笑,他弯下腰去将垃圾袋打包,在把它提到不起眼的角落放下之后便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