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晔道:“哥哥,不忙喝酒,我还有一件事儿求你。”
杨熙道:“先吃饭,边吃边说。你这一阵子总是急火火的,以后日子安稳了,脾气可得改一改。”
凌疏待杨晔走后,自己又往窗前挪近了些,裹紧了那件衣服,茫然望着窗外,怔怔发呆。这半个多月的经历,如在梦里,不堪回首。且不说从前,便是以后跟着杨晔回洛阳,大衍皇朝已经易主,而自己正是失手杀死先皇的凶手,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何种命运,却也不得而知。
他正思潮起伏的当口,却突然听得外面甲板上声音有异,像是来了大批功夫高明的人,却又在努力收敛隐藏气息。
凌疏虽然身处困境之中,却反应极快,伸手一把捞过自己的枕冰剑,不动声色地望向舱门处。果不出他所料,只听得外面一声轻呼,像是年未的声音,接着嗖嗖之声连响,铺天盖地的箭雨激射而来。
第94章
凌疏随着那箭雨来势,在舱中出剑,四面八方风雨不透地施展出去,剑气纵横处,将羽箭斩得四散飞扬。可惜这舱中地方太小,身法终究施展不开,他又是大病初愈,手上无力,虽然已竭尽全力,却未免稍有疏漏,其中两支箭来势强劲,他未能挡开,一支擦着他肋下过去,另一支射在左臂上,霎时间钻心的疼痛。
他不及多想,足尖挑起一张案子挡在身前,且先有个遮挡之物。便听得舱外年未惊叫道:“云起你干什么?”
听得北辰擎的声音:“我奉的是殿下的旨意。年未钟离,你们让开吧。”
尔后是钟离针的声音:“不行云起,侯爷走时有交代,让我们看顾好凌大人的,你不管想做什么,总得等他回来。”他一面阻挡北辰擎,心中也是惶惶然,适才北辰擎令马家三兄弟出其不意地将他和年未给拦住了,然后乱箭齐发射进去,里面的凌疏此时也不知是否还安好,也许已经成了一头刺猬。
北辰擎也甚是无奈,心中苦涩难言:“我也是被逼而来,殿下屡次提点小狼,让他把凌疏给送上路,他却迟迟不肯下手。我若等他回来,我便什么都不用做了,只管等着挨罚挨骂即可。”因此只不搭理他二人,横刀便闯入了船舱中。眼前却流光一闪,冷风挟着剑气劈头而来。
北辰擎右手吊在颈中,左手用刀,依旧应变神速,反手刀势上挑,刀剑脊背相撞,一声轻响,两人在这一瞬间错身而过,北辰擎刀沉力大,凌疏剑走轻灵,电光火石般过得几招,外面的侍卫已经听得凌疏竟然未死,一窝蜂地拥了进来,兵刃纷纷出手,开始群殴他。
这船舱中转不开身,转眼间就是案倾几翻,一塌糊涂,凌疏病痛之中又受了伤,哪里是这许多人的对手,左支右绌间,忽然一个失手,长剑被魏临仙用刀背震飞出去,魏临仙自己也被震得一个踉跄,远远地跌了出去。另一个侍卫趁机一掌重重地劈在他后心处,他被打得踉踉跄跄地摔落在窗下,唇角鲜血便滴滴答答落下。两个侍卫更是乘隙而入,将长刀架到了他的颈中。
事已自此,凌疏却并无惊慌之态,只是以手扶舱壁,慢慢支撑着站起身来,伸袖缓缓拭去唇角的鲜血,抬眼看着北辰擎,神色依旧凛然。
北辰擎道:“我等奉了赵王殿下的旨意,过来请凌大人上路。”
年未和钟离针闻言,挣扎着要往舱门处来,被马天宝等人死死拦住。白庭壁胆小,只是靠着船舷瑟瑟发抖,不敢过来相劝。
年未眼见凌疏站都几乎要站不稳,急得泪水涟涟,叫道:“云起,你这样杀了他,我如何跟侯爷交代?我也不用活了,你连我一起杀了吧!”
钟离针也道:“云起,看在小侯爷的份儿上,你就放过他吧。”
众侍卫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北辰擎见他二人不停地哀求自己,心中也自不忍,却只能强忍着不理他们,吩咐魏临仙道:“封了他们穴道,连哑穴一起。”魏临仙依言行事,那两人穴道被封,丢在舱外无法动弹,却依旧狠狠地瞪向这边,却终究是无能为力。
凌疏瞧着这般做派,他本就言语不多,此时更是无话可说。北辰擎见他形容狼狈,未免有些怜悯之心,便道:“凌大人,非是我等不肯给你生路,我们赵王殿下曾经下过诏令,但凡伤害先皇者,重惩不饶,而你却杀了他。且不说你是为何杀了先皇,但他的确就死在你的手里。我们总得给天下人个交代。”
至此,凌疏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淡淡地道:“我曾经随着你们口中所谓的先皇,被千里追杀,逼得走没无路,却是谁害得我们到此种境地?不错,我是失手杀了先皇,可是你们这群欺君罔上的反贼,如今倒拿着我做盾牌,好封得天下人悠悠之口,不觉得很欲盖弥彰无耻下流?如果我该死,那么你们更该千刀万剐,却有什么脸来教训我?”
北辰擎在凤于关风云客栈里曾经和他吵过架,论嘴上功夫,凌疏言语刻薄直接,北辰擎不是他的对手,此时再一次哑口无言。他眼光缓缓扫过凌疏身上,见他身上所穿的,竟是杨晔平日里常穿的斗篷,被打得烂了几处。
他心中微微一动,道:“如今多说无益,望你莫要怨恨我等,特别是小狼,此事他并不知晓。上次在河内,射你一箭的也不是他,是我,他的弓箭功夫不好。唉,他是真的很喜欢你,我们都瞧得出来。但我看你对他,也不过尔尔,并不是很待见的样子,倒是辜负了他这一番情分了。”
凌疏扶着舱壁,闻听他提到河内之旧事,全身一震,脸色变得几变,终于冷哼一声:“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待见他?”
北辰擎一怔,见他神色慢慢转得凄凉,提到杨晔,竟似有几分眷恋不舍之意,也不禁恻然,道:“那么就算你对他有情分吧,也不枉他白相思一场。你若是觉得冤屈,去阴曹地府告状,将这些乱帐统统记在我头上,有什么报应,也冲着我来即可。”
凌疏低声道:“那我……”他想说我能不能再见他一面,但却终究没有说出口,想来便是说了,北辰擎必定不肯答应,倒显得自己贪生怕死了些,这般摇尾乞怜的事情,他可是决不肯做。
他眼光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想看看杨晔此时所在的那条船上,是否有他的身影。可惜两船离得很远,又非并排行驶,如何能看得见?
北辰擎见他欲言又止,心中会意,叹道:“你别看了,他不会来的。事已至此,相见莫如不见。不过你可以留一封信给他。”随着他的话语,有侍卫送上了文房四宝。
凌疏本不想写,思忖片刻,却终于执笔在手,写下聊聊数字:“洛阳旧识,长安故道,不过是前尘往事;恨绝江东,梦断淮扬,都付与流水迢遥。我年长,君年少,从今诀别,勿复相思,相思催人老。”尔后既不题款,也不落名,将那纸张随手一丢,道:“动手吧。”
众侍卫想起来杨晔的脾性,却终究没有人敢动手,怕沾染上他的鲜血,若给杨晔知晓内幕,那就今生都未必能洗脱干净。
北辰擎一咬牙,问道:“大人你会水吗?”
凌疏道:“你要杀就杀,东拉西扯干什么?”
北辰擎道:“根据以往小白搜集与你有关的资料,大人不常出大理寺,应该是不会水的,对吗?”
凌疏抬起黑黝黝的眼,看了他一眼,终于道:“是的,我不会水。”
北辰擎道:“那么你身后窗子开着,你跳下去吧。”此地恰水流湍急,时气正值冬日,江水寒冷彻骨,凌疏既不会水,又受了重伤,若这么跳下去,那是断无生理。
一干人目不转瞬地望着他,终于见他点了点头,道:“好,我跳。”
他此言一出,众人均都松了一口气,北辰擎道:“凌大人一向言出必行,撤刀。”
那两名侍卫依言撤了刀,凌疏摸索着捡起自己的枕冰剑,回头又看了北辰擎一眼,那眼神是冰冷的,带着几分不屑和轻蔑。这眼光如此熟悉,令北辰擎忽然想起两年多前,在风云客栈中,凌疏也是先骂自己奴性不改,尔后就用这样的眼光看着自己,淡漠通透,仿佛穿过千里云烟,不知看到了何处。那时候,他是身携御旨的朝中重臣,而如今,他是落魄不堪的阶下之囚,但这轻蔑冷漠的眼神,这孤绝淡然的气势却似乎从来没有半分改变。
北辰擎在心中一声长叹:“我是奴性不改,我这一辈子也改不了啦,你看不起我,也由得你了。”
凌疏转开了眼光,毅然回头,深深吸一口气,反身穿窗而出,嘙地一声轻响,便投入了江水之中。
饶是意料之中,众人仍忍不住一震。北辰擎不由自主地趋前几步,从窗口望出去,却只看得见他的头发如一把黑色的水藻,在水中开出一朵花来,尔后随着波涛闪得几闪,很快被江水吞噬了,终至影踪俱无。
北辰擎回身捡起那张纸来,一声轻叹,抬头看舱壁上到处钉的羽箭,于是对众侍卫郑重地道:“此事到此为止,就当是凌大人不愿追随赵王和侯爷,自行了断了。我等撤往另一条船,把这船烧掉。”他转头看看钟离针和年未,温声道:“当然,年未和钟离你们俩若是要去告诉小狼,我也不会阻拦。就说是我逼他死的,让我给他抵命即可,莫要再牵连别人。”
这只船上忽然燃起了大火,虽然在江水中,虽然下着雪,也抵挡不住那汹涌火势。
另一只船上,醉酒的杨晔忽然间不知何故清醒了过来,只觉得胸口一阵阵抽痛,他不顾杨熙的阻拦,从船舱中冲出来,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唯余江面上漂浮着几块破碎的船板,犹自袅袅冒着青烟。
年未和钟离针跪在船舷边请罪,年未颤抖着递上了那张纸:“凌大人放火烧了船只,尔后投江自尽。属下无能,阻拦无力,请侯爷处罚。”
杨晔伏在船舷上,这一瞬间痛断肝肠,半晌方说得出话来:“好,很好,昨天才应允了我,今天就这样给我迎头痛击!原来你是在骗我,你一直在骗我!跳墙你死不了,你就接着跳江!可我真的就让你厌恶至此吗?为了离开我,这么冷的天,你竟然往水里跳,那水里难道不冷?”他抬眼看着滚滚江水,在北风凛冽中绝望无比:“从今诀别,勿复相思!凌疏啊凌疏,既然你如此待我,那我就听你的!你去死吧,你死了也罢!我以后再不想你,我永不再想你!”
——第四卷·恨绝江东·完——
第五卷:盛世流韵
第95章
这一年腊月初七,杨熙携带杨晔、杨照、杨烈及北辰擎任鹳等赶回了京师洛阳。
今年时气不好,奇寒无比,大雪一场连着一场落下,铺天盖地,道路难行,却并不耽搁荆怀玉带领百官大臣及满城的百姓,出城十里,夹道相迎。
众臣子恭恭敬敬地将远道归来的杨熙等人迎进了京城,从前一切,已成往事,以后只要安心跟着新主子,依旧能开创盛世,坐享荣华。
洛阳城中,辉煌壮丽的紫薇宫前,岑文姜抱着已经一周岁的长子杨肃等候着,看到车队人马迤逦而来,她抓住了杨槊的一只小手,对着才下车辇的杨熙摆了摆:“安安,叫爹爹!”杨槊乳名叫安安,取平安之意。
杨熙如今已经年过三十,中年得子,未免感慨。待见到儿子那和自己十分相像的小脸,忍不住热泪盈眶,慌忙趋前几步,接过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回头叫道:“小狼,快来看看,这是你的侄儿哟!”
杨晔闻言过来细看,握住杨槊的小手夸赞道:“哟,哥哥,长得还真是跟你挺像的。”
杨熙笑道:“瞧你说的傻话,若是不像我,那可就麻烦了。”
岑文姜闻言翻了他二人一眼,道:“臣妾等着给夫君接风洗尘,诸事都已齐备,夫君这就请吧。”
连着三天,杨熙宴请群臣,共商来日大计。待得腊月十六,在众臣接连上书之下,只道天命难违,不可推却,方正式登基为帝,年号正乾。
次日,大赦天下,封赏诸人。立岑氏文姜为皇后,主掌中宫。立长子杨槊为太子。
已故先皇杨焘,谥号为圣哲慈孝怀皇帝。
淮南侯杨晔,册封为载德贤明淮王,赐府邸原赵王府,改称淮王府。主掌六部中吏、户两部。
北辰擎册封金吾上将军,统领京城中央禁卫军。
袁藕明册封神武上将军,自请命镇守三关,年后赴任。
荆怀玉拜左丞相一职,成为大衍皇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丞相。
任鹳坚辞护国国师一职,仍任虞部郎中,特赐俸银双倍。
魏临仙领皇宫虎贲营侍卫统领一职,余者但凡无大过错者,均官复原职,各有封赏,皆大欢喜。
梁王杨照旧疾未愈,请命要去西北陇上养病,杨熙准奏,将杨凌地带划为他的封地,令他年后动身。荣正甫及部下收录中央禁卫军中,不再随行。
岁尾之时,按往年惯例,各有周边琼南、渤海等小国过来纳岁贡,况今年新帝登基,更是得多一份觐见之礼。
偏就有那西迦金雅仁,不但不纳岁贡,反倒派人来要银子要布匹,说是从前签署的有合约,大衍每年须得向西迦提供二十二万两白银,二十二万匹绢帛。
杨熙坐在御书房里,拿着这本奏折皱眉不语,他才打了两年多的内仗,在这天下初定的关键时刻,正该让百姓休养生息,可是不想和西迦接着开战。便让内侍传唤了几个臣子过来,其中自然便有新拜了丞相的荆怀玉。
杨熙当下询问荆怀玉:“记得当初,这个和西迦的和约是你去签署的。为何一签就是十年?这时间也太长了点吧?而且数额怎么如此巨大?还有零有整的,当真奇怪。”
荆怀玉道:“陛下,这是先皇在时签下的,如果陛下觉得不妥当,可以拒绝他。”
杨熙笑道:“若是这般生硬地拒绝他,那可是不好。西迦是我们北边最大的国家,我在凤于关的时候,就常和他们打交道,也算是老熟人了。”他心中思忖着,袁藕明的兵马年后才能到得三关,这个年总得先过了,因此现下只能以安抚为主,便伸手轻叩龙案:“如此,今年就说朕才接手这天下,各处都需要花费银两,请金驸马暂且体谅几分。先将银子和绢帛减半送去,待明年收成好了,补上所欠数目便是。荆相,这回函就由你来写,措辞要委婉一些。”
荆怀玉慌忙答应住,自行去一边书案上写回函。杨熙便回过身来,接着询问户部周尚书,有关岁尾岁宴的事情,周尚书一脸为难之色,禀报道:“陛下,年底岁宴及年初一的祭祀大典,所费不贷,这些均需主掌户部的淮王殿下来做决定。但微臣拿着所拟的礼单,去淮王府求见了淮王几次,均都被告知说王爷没空,让微臣自己看着办。如此大事,微臣如何自行做主?”
杨熙皱眉道:“很忙吗?他在忙什么?这马上就要过年了,朕已经让官员们轮番休沐,只有他还在忙?朕这边也好几天没见他了。算了算了,你把单子拿来,我看看罢。”
杨晔的确很忙,他在忙着聚众玩乐。如今的淮王府中,上至管家,下至做粗活的仆人,杨熙都嘱咐人给他配齐了,他便不用再操什么心。年未和钟离针依旧一直跟着他,余下的侍卫都跟着魏临仙在宫里当值,恰临近年关,魏临仙等几个侍卫排了轮值,闲下来的便都被杨熙撵了过来陪伴他。
北辰擎却因为初接手中央禁卫军,诸事不齐备,一直耽搁在城外的军营中,已经连着几天没有进城了。
大书房后面的偏殿里,学着北边人在南窗下盘了一眼大大的火炕,长两丈五,宽一丈五,铺设了厚厚的西域栽绒毯子。杨晔令人摆上大炕桌,一群人围坐着,众人掷骰子赌钱玩耍。
杨晔穿着家常的素缎宽袖长衣,半散着头发,吆五喝六地十分投入。偏偏今日手气不很好,连着赌了半天,也没有赢住钱,反倒输了不少出去。他急躁起来,埋怨年未道:“都怪你,总把些乱七八糟的人给放进来搅和,害我玩儿也玩儿得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