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到了从未谋面的父亲和母亲,却只是两座孤寒的坟茔。在坟前站了三日三夜,他没有一滴眼泪。无名的冷漠,深沉浮上眼眸。
“十七年了,苏魄。我一直在找你。可是如今,我宁愿从来不曾找到你。”清晗看着灯下俊美的脸,喃喃自语。
苏魄的呼吸均匀绵长,似乎是睡着了。
收拾了染了血迹和污渍的白布,清晗站在床边良久,最终迟疑的弯下腰去,凑近了伤者的脸,轻吻了一下他刚刚被湿毛巾润过的唇。随即迅速的离开。
“他若是发烧或者有其他异常状况,立刻叫我。”听到门外放轻脚步声的远去,苏魄睁开眼,眼里跳动着冷热不定的火焰。
原来,十七年的梦,清晗也在做。然而,那始终只是一个梦而已。生于乱世,难为他还记得。
第十九章:长天
再逢君,料星光最冷,月最白,天最长。
“在想什么?”
走廊上的清晗回首,眸子在朦胧的灯光下游移不定。看着春风满面的萧深水,淡淡一笑,“在想我们的关系。”
“我们的关系?”萧深水笑笑,“你是上天赐给为兄的美玉。为兄的就是那藏玉之匣。”大掌揽过清晗的肩膀,“怎么,不去照顾你刚救出来的伤员,在这里吹冷风?只说身子骨不好,就是任性得来的。”
清晗偎在萧深水怀里,仿佛才意识到寒冷,缩了缩身体,“兄长如此说,那我有一个更任性的要求。”
“是要为兄的放他一条生路吗?”萧深水把自己身上的外袍裹在清晗身上,毫不犹豫,“好,我答应你。”
清晗低下头道,“谢谢。”
萧深水紧了紧手臂,道:“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别说一个苏魄,皇帝我都不放在眼里。”
清晗皱皱眉头,不语。
看似闲淡的下午,清晗从书房过来,就看到午时毫不客气推开一脸黑线的萧御风横冲直撞的向他奔过来。
见了清晗她也不说话,拉起他的胳膊又往回路奔,把个脸已经黑到不行的萧御风当空气撇在一边。
“这丫头,真以为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了!”萧御风向着别院的方向低咒了句,恨得牙痒痒,才想到自己本来是来找爹的,忙往大厅走去。
“怎么了,午时?小心裙子,”清晗停住脚步,叹气,“别的像你这般大的姑娘家,都已经嫁了,虽然是在府内,你这样提着裙子拽着师父到处跑,也不成样子。”
午时两眼一瞪,“我是没家教。能教我的人,他把我送走,管我的人,你要我放手。师傅,你说午时的家教从何而来?”
清晗的好看的眉皱了起来,“午时!”
咬唇看清晗半晌,“师父,是时儿放肆,时儿道歉。”午时的眼睛微红,死死盯着地面,像是发现了金子。
清晗不忍,刚想安慰几句,午时一抿嘴,咬得下唇发白,眼光移了回来,“师父你快去看看他,他好像不行了。”
清晗像是早有准备,但还是脸色一变。稍稍镇定,他一面走一面问,“快不行了?脉象如何,还有呼吸吗?”
午时连忙跟上,“脉象很微弱,呼吸也时有时无,脸色还有些发青。”
清晗点点头,表情淡薄:“我知道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午时呆住。
“义叔!”忽然,身后远远又传来萧御风的声音,两人转头,自一年前十二钗回来,萧御风就把“清晗大哥”这称呼彻底改了,态度也变得恭敬疏远。
“义叔,”萧御风在清晗身前不远停下,“安天爵大人到了,现在前厅,爹请您过去。”
“好,我们现在就去。”
午时又扯住清晗的袖子,“师傅!”
“午时你回霁雪居等我。不要乱跑。”清晗轻轻挣脱,和萧御风匆匆偕步而去。
“……师父你冷血!”半晌,午时才向着清晗离去的方向大叫。然而早已没有两人的影子。站了一会,愈发觉得廊上冷得过分。午时吸吸鼻子,还是快步向霁雪居走去。
师傅变得太多了,变得她都要不认识了。小时恋慕的那个温煦儒雅的形象,早已不见……想到这里,午时又觉鼻尖一阵酸楚。师傅——那个会温言哄她的师傅,那个会不厌其烦教导她的师傅,那个抱着她时怀里总有不变的药香味的师傅——回不去了吗?
刚踏进华庭侧花厅的门,清晗就听见司筠的一席话:“这是圣上的意思,我只是转述一遍,萧庄主,你明白我的苦处就好了。”
看到清晗,萧深水朗笑,“这事萧某可管不了了,得问晗弟的意思。”
司筠把刚进门的清晗不客气的上下打量一遍,“……清晗,自几个月前在勃州冷府一别,你还是风采不减啊。每次怎么也得把我比下去不可,真是没面子。”他仍然是一身红衣,只是多系了件镶金边的玄色袍子。和玄白二素色衣赏的萧深水和清晗比起来,华美得多。
“我便给两位一炷香时间,一炷香时间后我要肯定的结果。”说着这位爵爷做了个两位赶紧的手势,坐下啜起热茶来。
“萧大哥,是什么事?”清晗看司筠“我不等人”的样子,也省了客套。
“是这样。”萧深水捏捏下巴,“皇上对扬州苏家败落的事情甚为不满,也对苏家二公子的去向很是关心,着安天爵大人来接他入京。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清晗听罢,垂下眼睛沉默。
萧深水观察着清晗的每一个反应,希望找出一丝异常,但是没有。
抬起脸,清晗的神色淡然,声音平静。“是圣上的意思,我们遵从就是。”
“那就带我去见人吧。”司筠放下茶杯,“在地牢里关久了,即使活着,也有办法让他是个死人。何必斩尽杀绝呢。”
感觉萧深水的目光,司筠整整衣袍,“放心,深水山庄是圣上修的,有私牢这事也是圣上告诉我的,要做文章也轮不到我。”
“爵爷真是快言快语。”萧深水低头一笑,看向清晗,“晗弟,你带爵爷大人去一趟吧。”
司筠四下看着清晗的居处。霁雪居不大,却是山庄里少见的两层楼阁,除了放置几座较小的太湖石,止院里一角种有一梅一桃两株树木,越发的逼出孤高之气,那两个彰显俗世的红灯笼,倒是最摆暖意的物事了。
“这灯笼不是你自己挂的吧?”
清晗脚步一停,“爵爷怎么会知道?”
“就我们两人,别左一个爵爷右一个爵爷,显得我多老似的。”司筠微微耸起眉头,“我怎么知道的,本来想告诉你,现在我改主意了。”
清晗忍不住转身来面对着司筠,扯开唇角,“你真的很像女人。”
司筠一愣。纳闷神情倒是坚持了很久,“我像女人?那你就是倾城美姝,堪比蛇蝎,能亡国的那种。”顿一顿,他又道,“不过,能看到你这笑容,老实说我很高兴。”
清晗收起了笑容。“若我说,你要带去京城的人,可能已经是个死人,你还高兴么?”
“什么?”才露出不久的薄薄日头又躲进了灰色的半天云里,一阵冷风吹起颊边几丝散发,挡住司筠震惊的脸色。“清晗,你刚才说什么?”
“你没听错,不用我再重复。”清晗推开霁雪居的前门,“他现在的状况,求生意志一旦松懈,随时可能……死去。”
司筠的震惊之色慢慢缓和,“你担心以你的能力,救不了他?”
清晗顿住,司筠只能看到他侧脸上垂下的长睫。“我从来不是去救他的。”
深水山庄的门口,面对萧深水和清晗的送别之词,司筠面无表情地挥挥手,就放下帘子进了马车。忽的,车帘又被掀起来,司筠凝视了清晗足足有十秒,才又放下帘子。
两辆马车渐渐走远。萧深水看着又灰暗下来的天色,语有戚戚道:“我从未想让苏府绝后,难道是天意?”
不理会他的惺惺作态,清晗的眼神里似乎还有一点光亮,却在马车消失在视线里以后完全荒寂。天涯海角如影相随,你不能理解,命运是不准我们靠的太近的。苏魄,能只这样的话,是最好的了。
三天以后,午时留了一封书信,便不辞而别。
清晗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寂寞地笑笑。他终于等到众叛亲离,午时,希望你能找到幸福,不要步我的后尘。他放下信纸前往前厅,恰逢萧御风气急败坏闯进,道江南四府通令其一竟然被窃,清晗心中清明,那通令定是午时所拿。暗暗吩咐他在码头上寻找午时的踪影,尽量不惊动她,护她周全。
“又在想什么,都近四更了还不睡?”萧深水伸出手臂从后面抱住清晗,半强制地往床边移动,“你再瘦下去,我这当大哥的就要成为众矢之的罪人了。”
清晗顺从的被按在床榻上。萧深水以前是从不关心他在想什么的,近几日却恨不得时时刻刻知道他的每个念头,这种举动,只能说明一件事——萧深水的心开始有了变化。他的目的达到了,可是,他却已没有任何预料中的喜悦。于是在衣服被褪下时,他笑了起来,“在想怎么才能活得更快乐一点,更糜烂一点。”
“别说狗屁傻话。”萧深水吻他的玉色的颈子,却在下巴碰到突出得吓人的锁骨时皱起两峰眉头,犹豫一会,还是抱住了这具瘦的不行的身体,没有再多余的动作。
“睡吧,好好睡一觉。”思索一会,他接着道:“今日我看着你吃饭,别想落下一点半点。”
清晗把脸侧向里,“无须担心,我没事。这个时候你该去陪在郡主身边。”
萧深水不再说话,只是粗鲁地扯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清晗微微挣扎,萧深水按住他的腰哑声道:“别动,我不想伤着你。”感觉到抵在腰间的炙热,清晗只得安静下来,咬牙闭上眼睛。
司筠现在,该是离金陵城有将近百里之遥了。他若是算得不错,在抵达京城前十日内,苏魄就会醒来。然而那些或真挚或热烈的目光,终于都离他而去。
想着,清晗心里的各样的痛纷拥而上,他已经分不清楚哪个是最痛,只觉得他若不找些其他的感觉来抵御这痛苦,他就要撑不下去了。于是,他握住了萧深水抵在他腰间的东西,茫然地道:“快点抱我,我好冷。”
第二十章:追随
湖州府。已经是初春,从城门往外看,路旁零星的绿意已经破土而出,然而冷风的势头,似乎并没有因为节气的变化而明显的减弱下来。
“这位小公子,可是要住店吗?”市集一处客栈门前,小二殷勤的招呼着一位打扮清爽,面貌俊俏的年轻公子。
那位小公子愣了一下,遂清清嗓子,用故意压低、却仍然清脆动听的声音道:“对,公子我要住店,让本公子看看你们这里最好的房间。”
“好嘞~”小二拖长了尾音答着,“小公子楼上请。”
年轻公子耸了耸单薄得过分的肩膀,一面四下里打量,一面跟着小二上了楼。
小二转过身的脸上,带了一抹奇怪的笑容。这名年轻公子,分明就是女孩儿所假扮。他看过这么多客人的一双眼睛,绝对错不了。
没错,这位娇小的公子,就是从金陵顺水下来湖州的午时。
亏了师傅的疏忽和萧御风的帮忙,她才顺利出了山庄。当时离开深水山庄后,她很是犹豫了一阵——该北上追赶司筠的队伍,还是直接去往湖州?在码头思忖半天的她正好遇上去往扬州方向的商船,亮出从萧御风那里顺手“牵来”的江南四府商户通令,得知她想去湖州,船主立刻表示可以送她一段路,于是曲折来到湖州府地界。
要打听到洛家所在之地真是易如反掌。这里几乎每个在外抛头露脸的人都知道洛家,知道洛迟的名字,都赞他是武林世家里的谦谦君子,大善人。他在湖州府的声势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如日中天”。
午时一面想着这些天所听到的看到的一切,一面撇撇嘴。他若真是君子,是善人,就不会那么对待同是武林世家的苏家人了,更何况,苏大公子还被不明不白的带走,现在都生死未明。
想到苏钰,午时心里便有油然漫开的愧疚和一丝丝复杂的、似乎一抬头就被那愧疚压下去的奇异情愫。苏钰是那样清淡如水的一个人。他没有健康的身体,更没有曲折盘桓的心思,这样一个全心全力支撑着自己的责任、亲情,丝毫没有顾过自己的一个人。可以独自在这乱世浮沉里坚持下去多久?午时越是想,心里便越是阵阵的疼痛。
想再为他熬药,暖药,看他眉头微皱把药汁一饮而尽的样子,尽管有多次,他都因为排斥反应而让药汁和血水一同吐出来,但是他从来不让她看到。那双总是肌肤微微发青的像暖不热的手,还是一如往昔么。
“……公子……公子?您的房间到了。”小二的呼唤把午时从魂游的状态里拽了回来。
打量了一下房间,宽敞明亮,连叶的窗扇正对着内庭的花圃,午时心里暗暗满意。“不错。”虽然,比起深水山庄的房子是差了点。
“这房子挺宽,本来是可以住两个人的,我看公子满脸贵气,必然和其他人不同,这两人份的房钱,公子是一定不在乎的。”
“碰”,午时越看那虚伪的笑越不顺眼,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好了你下去吧,本公子想一个人呆着。”她虽然得传了清晗的一点深沉心思,却也只是第一次独身出远门的少女,“钱”在她眼里是没有概念的。若是萧御风知道她甩银子甩的如此潇洒,八成又要抓狂了。
小二眼里流光溢彩,“是,公子!小的这就下去,您的晚饭是下楼用呢,还是小的送上来?”
午时挥挥手,咳一声,把声音再压得沉一点,“本公子下去吃,不劳烦你。”
在楼下吃饭,她就能时刻注意到新鲜真实大小各处的消息,无论是与什么有关,对现在的她来说都是有用的。
沉思的她没有注意到小二转身时莫测的眼神。
“这花,本草上称二月兰,古称芴,据说它在昆仑山上遍布的样子,极是缤纷美丽……”一双保养得不赖,却明显不再年轻的手在淡紫色的花簇上拂过,似乎是带着叹息。
洛迟回头看一眼榻上闭着眼睛的苏钰,笑笑,“这是老夫特地从北地托人带回来的,苏公子,你睁开眼看看,喜不喜欢?”
苏钰一动不动。
洛迟的手从盆栽上移开,捋捋下巴,“老夫真不知道,苏家的人,什么时候才能改改这目中无人的坏毛病?”
苏钰无奈,睁眼看着卧榻对面的墙,“你留着我的命,到底想干什么?”
“苏公子怎么还有此问呢?老夫记得说过很多遍了……”洛迟眯眯眼,转身去移动那盆兰花,“美人消逝,是洛某最不愿意得见的事情。”
苏慢慢的闭上眼睛。自从他被从扬州带到湖州,就被软禁在这间约三丈见宽的房间里。几次欲了断,都被拦了下来,甚至被捆在床上灌汤灌药,几次吐得到处都是以后,换成了针灸,生生把他从奈何桥上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