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不知,为何这画舫,是朝着我这边来的。
那画舫由远及近,我终看清了他的模样,却也如同墨安那般有些痴了。
我在华月楼呆了也有些年份了,却没见过这样的男人,端的是好看了些。面容白皙如玉,五官棱角分明,薄唇微抿,一双桃花眼含笑,他就这么站着,却将那一湖烟雨生生沦为陪衬,那一刹那,便似乎是连着漫天风雨也渐生呵护之意,只留下轻柔的一点一撇,在湖面上徐徐荡开。
我便是那时遇着了他,原以为这个男人不过是漫天雨丝中的一点,却不想最后纠葛了一生一世。
画舫游近,我晃了晃脑袋,将走失的心神重收回来,却听见他道:“这琴声里漂泊之意太重了。”
只一句,我便知道,他懂了。
然后他含着笑从那边跳过来,一边说着“公子可否一见”这样的客套话,一边自顾自地掀了门上的帘子,走了进来。
“本就是漂泊之人,琴声里自然也是漂泊之意了。”我这般说着,转身给他倒了杯热茶,“我见公子风姿如玉,当不是这俗世里的人吧。”
我说这话的时候,他笑着看向我,我这眼生来与人不同,单凡鬼魅狐妖之类,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方才离得远,不曾瞧见,现下他走近了,我才看清楚,那俊美公子的身后,隐约闪着九条尾巴的光影。
这是九尾狐,看那光影流离之色,只怕是成了仙吧。
“公子说笑了,我不过是一俗人,哪里说得上风姿如玉,”他抿了一口清茶,“倒是公子,这琴音里山水如画,教人听着难以自拔。”
他这话,居然和如姨说的一般无二。
“只是,”我正讶异,他忽地靠过来,在我耳边细细道,“只是这山水固然好,红尘也是极美的。”
这狐狸,自然是媚的,只是媚到他这个地步,媚而不妖,反倒有些仙气在里头。
我不去理会一边墨安的神色,退后一步,伸手抚上古琴,缓缓答道,“那东西,我不懂呢。”
他轻笑,“却也和我一样。”说罢,转头看向我的琴,点头赞道:“好琴,梧桐木的,有些年代了。”
“倒也是个行家。”我说道,话一出口,便连自己也觉得惊讶,不过初次见面,现下这语气,却仿佛熟识了好些年似的。他亦抬眼看我,一双狐狸眼半眯着,带着几分笑意。
那天我很晚才回的华月楼。
走的时候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子安,叶子安。”我怀抱着琴,身后的墨安已经开始催促了。
“我叫苍离。”他的声音离我太近,近的,有几分危险的味道。
才进华月楼,如姨便急匆匆的过来,手里那几年不曾落下的羊绒镶边小团扇来回扇个不停。
“你说说你,这都什么时辰了,我这华月楼还要不要开张了——”她忽然闭了口,就这么瞪着眼看着我,半晌,才没好气道,“还杵在那里做什么,真当我今天不做生意了啊!”
我扯出一个笑,点了点头,便领着墨安进去了。才走没几步,就听见身后如姨的声音。
“你性子纯,我只是有些担心你罢了,这世上人心叵测着呢。”
我脚步一顿,她却再没了言语。
有过了几日,瑞王府里传来消息,说是瑞王爷家的小公子满月,宴请京都里的王公贵族,指了名要我去弹琴助兴。
去之前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裳,如姨说白色不够喜庆,于是又换了身青色的袍子,这才去了瑞王府。
这些王公贵族的宴会都一个样,说无聊倒也不无聊,各种节目表演应接不暇,只是有些攀比炫耀的味道在里面,我不是很喜欢。
华灯初上,便有马车在花月楼外等着。
墨安陪着我去了瑞王府,宴会上很是热闹,只是这热闹终归不属于我。
一曲终了,下头的人纷纷鼓掌叫好,只是这拍手叫好的人里头,有几个是听得懂这曲子的。
我抱琴站了起来,正要退下,忽然见着一人端着酒杯过来。
那人锦衣华服,长得倒是俊俏,只是那丹凤眼微挑着,有些邪魅。这人我认得,是京都里的锦王爷。他走的有些踉跄,杯盏里的美酒随着步子有些摇晃,几滴飞出来,洒在他的手指上。他也不在意,一手指着我。
“瞧你弹的什么,冷冷清清的,”他眯着眼睛看着我,“人倒也是这么个冷清样。”
我微微一躬身,“搅了小王爷兴致,还望海涵。”
不料他却身子一倾,一口酒气喷在我脸上,“若是把这酒喝下去,小王便饶过你。”他这么说着,一只手将酒盏往我嘴边送,一只手却绕了我的背抚上来。
“小王爷,你……”我一惊,便要往后躲去,不料后面是青玉石雕的画壁,再无路可逃。
正要挣脱,听见小王爷痛呼一声,手一松,我身后一空,重心不稳,便朝后仰去。
满眼的景物缭乱,却掉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小王爷大抵是醉了,饮酒伤身呐。”那人打着一面折扇,掩着唇,一手搂着我,只露出一双带笑的桃花眼,迷离起来,偷着几分晕色。
锦王爷瞪着眼见看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甩了袖子离去。
我转个身站直,见着那人,烛光自那人眼里折射出来,居然然我有些恍惚。
“怎么了,阿叶,莫不是不认得我了?”他说着伸出手指在我怀里古琴的琴弦上一挑,发出一声清亮的声音。
“那锦王爷,似乎挺怕你的。”从瑞王府出来,我转身问身后的苍离。
他摇着折扇,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我说我能掐会算,能知天命,你信么?”言罢把折扇一收,挑起我的下巴,一脸轻佻。
我信啊,我怎么不信啊,你是那成仙的狐,掐算之事于你不过是雕虫小技。
扬手拍开扇子,“信。”
他望着我,忽然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你我都不知这红尘滋味,不如一起尝尝。”
彼时,漫天的烟花轰然炸开,却是瑞王府里的满月烟花,绚烂的烟火交织,迸发,凋零在他身后的天幕。
我忽然有些慌了,匆匆说了一句抱歉,便抱着琴仓皇离开。
32.番外前尘(2)
那晚月白风清,我便没有急着回去,横竖出来了,便先在外头逛逛。我打发了墨安,让他先带着琴回去,自已一个人朝着梁河走去。
京都的夜市还是颇为热闹的,何况这几日近了花灯节,天南地北的商贾旅人都会汇聚京都。
穿了喧嚣的夜市,梁河边倒是安静,许是前几日的那场大雨,河水涨了上来。
我站在桥上观看了片刻,看着几盏河灯摇摇晃晃地朝下游飘去,正要走开,忽然听得身后有人笑道:“既然喜欢,何不去放一盏。”
我转身,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呢。”
他挑了挑眉,“怎么,你不喜欢。”
我哑然,却反驳不了,我竟不觉得厌恶,反着由他这么靠近,竟略微有些紧张。
彼时,春末的风还是冷的,呼呼的吹过来,让我生了几分寒意。
他蓦地抓住我的手,眉头一皱,“冷了,就要捂热,手也是,心也是。”
我一惊,就要挣脱,但他握得紧,那丝丝缕缕的热气传来,真真让人有些留恋。
他朝前一步,并排与我站着,看着那梁河的水,缓缓开口。
“红尘啊,不应该是冷的。”
人说,这男人,会因为一朵花,爱上一个女子。
我想,我大抵是真的一个人太久了,因为一句话,就放纵了苍离的大胆。
他终归是狐啊,狐啊,很多年以后,当我一个人在林子里抚琴的时候,我总会这样想。
第二天在楼里弹琴,如姨倚着雕花的柱子听了很久,等我收了场,她才走过来,看了我半晌,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
那羊绒修边的团扇一摇一摇的,“倒真有几分红尘味道了。”
我微赧,如姨却蓦地顿住了,愣愣地看着我身后。
我一扭头,却见身后的墙上靠着一人,他就那么斜斜靠着,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嘴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仿佛写意山水中朱砂极重的一点,淡去了雕梁画栋,远去了莺歌燕舞,只让人觉得繁花错落,春色满目。
心不自觉地一跳。
“我许是知道了些红尘的味道。”他看着我,笑道,“今日借你这琴师一用。”这一句却是对如姨说的,听语气,似乎两人认识。
我还尚在疑惑,便觉得手腕一紧,便已经被人拉出去了。
天虽然暗下来了,但是街上的人还是很多,他拽着我的手腕走走停停,这只狐狸啊,要带我去哪里呢。
我正这般想着,他却停下了,水岸桥头,居然是梁河畔。
他转过身,松了手,笑眯眯地看着我,变戏法似地变出一盏河灯。
“昨儿看你望着这河灯出神,想来你是喜欢,不如我们今晚也放一盏吧。”他说着,将那河灯放在我手心里。那河灯小巧,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托在手里居然感受不到什么重量。
“都说这梁河里有水神,要放了这河灯,水神便会照着上面写的,将祝福送到对方手里。”我望着手里的河灯,缓缓说道。
苍离轻笑一声,“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动了动嘴,终归是没说出口,你不也是狐仙么……
草草在上头写了几个字,无非是什么身体安康,天下太平,我便将那河灯放下了水。
这是两岸的人渐渐也多了起来,一盏盏河灯自上而下顺水漂下来。一时间找不到哪盏是我放下的。
“在哪不是?”他眯着眼,用折扇指着。
我惦着脚尖望去,却还是找不见。
“再往左看一点,对,还要往左。”他说着,手里的折扇一点一点。
我挪了挪脚尖,一不留神,重心不稳,直直朝水里坠去。
便听得耳边风声响起来,然后噗通一身,水花飞溅,我湿了一身。
所幸河边水不深,我又识些水性,站起身来,他在岸上用扇子掩着唇笑的张扬。
四周的人也被我这噗通一下惊动了,纷纷看过来,还有人笑出声来,我指着苍离的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你!”
他笑得没了形,突兀地,噗通一声,竟是也跳下了水。
“自然是要陪着你的。”他言罢靠了过来,春末的梁河,水还是冷的,身上的衣服被水湿透了,河面上的风一吹,刺骨的亮,他靠过来,却隐约让人感到一丝暖意,从他身子里透出来,让人忍不住想靠过去。
这狐狸,是在诱惑人。
我冷哼一声,拍了他的手,上了岸,不理会他在后面的叫唤,径自回了华月楼。
如姨见着我的模样,着实吃了一惊。我也懒得解释,上了楼换了衣服,正要出去,她推门进来。
“这大冷天的下什么水,你这身子骨你以为你吃得消么?”不待我开口,她便劈头骂道。
“又不是我要下的水。”我嘟囔着,却还是被听见了。
她掩了门,走到桌子边坐下来。
“不是如姨我说你,那苍离公子啊,你以后离得越远越好。”她忽地严肃起来,手里的团扇也不摇了,只紧紧地拽在手里。
见我不说话,她又道:“这富贵人家的事啊,说不清楚,他现在的身份,便是连锦王爷他们都不敢得罪,走得太近啊,会苦的。”
我点了点头,如姨这才起身,推了门,临走时看了我一眼,末了门外便响起她轻声的叹息。
我挑了个时候,又去明湖观景,顺带着抚琴。那狐狸倒是不曾再来,只是那日的画舫总是停得不远不近。
我也不在意,这样惬意了几日,不想他还是找来了。
我收了琴正打算让墨安将画舫划回岸边,便觉得船身一晃,一人挑着帘子进来。
他看着我不说话。
“怎么了,来了又不说话?”我笑着看他。
他咬了咬嘴,“那日的事,你还在恼?”他说这话的时候,本事看着我的,说完了竟别过头去。
我心里暗自发笑,这狐狸,莫不是还惦记着这事儿。
“有什么好闹心的,我不过是一个琴师,你是连锦王爷都不敢触弄的苍离公子,左右都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心里虽发笑,但是嘴上却还是挖苦他。
他竟没听出来,只是愣愣地看着我。
半晌,缓缓吐出一句。
“我似乎,识得了一些红尘味道。”
自打那日以后,他便毫无忌讳地来华月楼,每次或是听琴,或是饮酒,却是从不找姑娘陪,他这样的美貌,自然是勾去了不知多少姑娘,便连几个客人也打起了他的主意。
只是如姨的脸色一直不好,几次三番地找我,我知道如姨她担心我,但是真正知道这其中缘由的,却还是那天下午。
那天苍离照旧来华月楼听琴,我一曲终了,便回房换一身素雅的衣裳,出来的时候想是走了神,绕了几个弯居然错了方向。
才过一个拐角,便听见如姨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你要寻那红尘滋味,趁早去别的地方。”她口气里是少有的严厉。
“我似乎找到了。”另一个人,却是苍离。
原来他们还真的认识。
“少在我这里打他主意,你寻别人我不管,你寻他,我奉劝你一句,莫要后悔。”想不到如姨居然有这样的气势。
“后悔?打从我成了仙,便没后悔过。”我一愣,他这么明目张胆说出来,莫非如姨知道他的身份。
“要脱去九尾,修得十尾,你还真是下得了本钱。”如姨的语气逐渐转冷。
她竟然真的知道。
“欲得第十尾,当识情滋味,这不是您告诉我的么,姨母?”
那一声姨母真真让我浑身一震。
如姨……如姨她居然是十尾狐妖,我听人说,狐生九尾则可为仙,可是如姨明明是人啊,莫非她已到了连我的眼睛都看不出的修为。
“是啊,只是你看我如今的样子,像是修得十尾的样子么,”如姨的语气忽地苍老起来,“只怕你识得其中滋味以后,就成不了第十尾了。”
那头终是没了动静,我转了身,悄悄折回房间。
不一会,苍离便推了门进来。
“我等了有些时候了,你怎么这么慢?”他望着我,嘴角微微扬起来。
“有些伐了。”我不去看他,言罢,忽觉眼前一暗,他已经站在我面前。
“可有什么不舒服,我去请大夫。”他问得关切,我不由得心里一颤。
狐狸啊狐狸,你这般,究竟是真的识了些红尘滋味,还是为了你第十条尾巴。我垂眸,点了点头。
苍离后脚才走,如姨前脚就进来了。
她进来以后也不说话,自是看着我,半晌,这才缓缓开口,“你走吧,离开华月楼,越远越好。”
我微愣,旋即点了点头。
我什么都没带,就抱了琴,带着如姨给我的银两,从华月楼后门离开了。
这些年我得来的银子虽不多,却也够我吃喝花销数年了,先前交给如姨的,她竟真的都存着,如今折了银票塞于我。
临走时,如姨给了我一个东西,她只说是护身符,叫我千万别丢了。
我认得那东西,那是狐狸毛,白白的,用红绳扎着。
我点了点头,将那东西挂在脖子上,然后便离了华月楼,走了数十步,回过身,却见后门已经紧紧闭上了。
我雇了一辆马叉,盘算着离了京都以后往南走,去看看江南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