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他的改变,李韶成笑了。他取出贴身放的黑暗圣经,递给李萧忆。
“这——”
“把圣经拿过去。你不是他的目的,以这件东西为交换,他会放你走的。”
圣经吗?
李萧忆低头,看着这本此刻已经等价于两人性命的圣经,却毫不犹豫地将它还给了李韶成。
“你留着。你比我更需要它。”
“因为你爱我?”
“因为我要你活下去,踩着我的尸骨活下去。”
面对如此赤裸裸的告白,李韶成的回报是一记耳光!
李萧忆惊愕地摸着滚烫的脸颊。
“为什么?”
“我是你父亲!就算我是全天下最不称职的父亲,我在法律上也还是你的父亲!对你的生命负责是我的义务!”
李韶成生气了,他虽然从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但他依旧希望自己能够完整地扮演父亲的角色。男人的三个角色,儿子、丈夫、父亲,前两项已经被证实一败涂地了,他不想最后一个角色也是彻底失败。
愤怒中他举起手,想要给不驯的李萧忆再一个耳光。然而这一次手落在空中却没有机会打下,李萧忆抓住了他的手,昏暗中,隐约有泪光。
“抱歉,我不想要你做我的父亲!从来都没有,没有!”
声嘶力竭得宛如撕碎灵魂般疯狂怒吼,在封闭的空间里,回音徘徊,其间蕴含的痛苦越发令人不忍。
李韶成呆住了。
李萧忆趁机紧紧地抱住他。
“你为什么要赶我走,我不想走!我不能走!时至今日就算你举枪威胁我,我也不会走!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的眼睛已经瞎了,我的眼睛就只能看见你!”
嘶哑的告白,从诞生之日便注定了绝望的爱情在此刻变成了吞噬一切的疯狂,以为注定不能得到所以缄默的封印被击碎,波涛汹涌的感情冲击着理智最后的堤岸。
“很久很久了,我一直都仰望着你,不屑你的生活态度,却又忍不住的暗恋你。我曾经陷入深深的自我嫌恶中,我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感情。但是突然有一天,我明白了,我知道这种感情叫做饥渴,叫做爱!我的心被饥渴包围,唯有你能够缓解我的痛苦。但悲哀的是,当我意识到我爱你我疯狂地渴求你的时候,你已经死了。于是我哭泣,我以为我注定饥渴一生——我再也不会爱一个人像爱你那么炙热。那时的我,从不相信奇迹的我,从不认可也许的我,居然每日每夜都浪漫地妄想你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恨你,你本应成为我的猎物,作为我的成人礼上的祭品。但你却无耻地用死亡逃过我的反噬。我的后半生因此都将在饥渴寂寞中度过……只有你能够缓解我如野兽般的饥渴,你死了,我会因为忘记如何呼吸而死……”
说到最后,已经是情语的喃喃,苦涩得疯狂。
李韶成的心有了触动,他不曾想到李萧忆竟然——
再说下去,或许会变成不能逃脱的局。
但他不想阻止李萧忆把话说完,他自认有足够勇气听完他的表白。
“但奇迹居然出现了,你活了,你活着出现在我的面前!即使身体已经不是过去的身体,我也知道那是你。可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当你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能像过去一样对待你吗?站在我面前的人是谁,我绝不承认他是我的父亲,我已经受够了!我要留下你。天不许,就逆天,上帝不许,就叛神!你觉得怀有这份觉悟的我会眼看着你死吗?”
李韶成明白了,他缓缓地问道:“你想和我一起死,一起进死亡之屋?”
“你忘记了,死亡和生命永远都联系在一起。死亡之屋未必只有死亡!只有死没有生的死亡屋,不是神魔的力量支配的领域。既然是没有神秘力量主宰的屋子,我们为什么提前认输?为什么会坚信自己必死无疑!你一向不怕任何威胁,为什么这一次畏首畏尾?”
冷静说罢,李萧忆转过头。
“波尔,不,是小丑先生!你一定还在监视着我们吧!来吧,打开所有的灯,我要去你的死亡屋!我要和他一起活下去!”
“年轻人,你会为你的嚣张付出代价的!”
小丑的声音回荡在寂寞的空间里,对于他的威胁,李萧忆一声冷哼。
于是小丑转变了方向,他知道比起自己的生死,李萧忆更在乎李韶成的情况。
一记响指过后,灯闪亮了,但被光源笼罩的却是李韶成。
他脸色苍白,额角有冷汗冒出。
小丑得意地解说着:“看看他的样子吧!被死亡屋折磨了半年才死掉的人此刻的样子!你确定他走进死亡屋能够生还?”
李萧忆动摇了,李韶成却一把抓住李萧忆的领口。
“闭嘴!你这个混蛋!你的目的不就是把我们送进死亡屋吗!现在我要进死亡屋,你为什么反而要拒绝我们!”
闻言,小丑立刻爆出笑声,而后,又是一通强光。
强光的深处,和最初欢迎他们的幻象一样的小丑走过来,摘下帽子行礼。
“那么,尊贵的客人们,死亡屋的演出开始了!”
“少废话!”
李韶成嘟囔着,他虽然全身剧痛,却还是忍着强烈的不适,一脚踏进了死亡屋。
瞬间,白光笼罩了一切。
43.不堪忍受
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
伴随着记忆苏醒的是比黑暗更深邃的绝望,他的思考崩溃了,无法压制的绝望铺天盖地而来,带着将他毁灭的不可抵挡。
苍白的空间,“无”是统治这里的唯一元素,记忆如水一样汹涌而出,以为不曾存在,其实不过是暂时忘却。
“……下跪吧?想求我吗?”
“……”
“来吧,只要你放弃了,你很快就会得到想要的东西……”
“……”
“跪下你的膝盖……我会宽恕你的……”
“……”
“下跪!求我!”
令人无法保持平静的对话在耳边簌簌响起,沉闷的空气飘着死亡,他沉睡在强光的笼罩下,紧闭着双眼,试图找到逃脱这一困局的办法,但是没有,昏迷并不是解除绝望的开始,相反,更加残酷的事情正在等着他。
首先是火烫的“温暖”。
视觉被剥夺,他无法确定这火烫是真实还是神经的错觉,只隐约记得针扎的疼痛之后,滚烫笼罩全身。
身体被绑在手术台上,四肢都有皮革固定,他挣扎,带起金属床的抖动,但是火焰——
并没有消失。
“求我。你还想活下去,就求我!”
“不。”
没有第二个回答,他断然拒绝了。
于是,又是一记针扎,名为“严寒”的痛苦席卷全身——左半边的身体尚未从炙烤的绝望中清醒,右半边却又浸入冰水之中。他能听见大脑被两种对立的感觉分裂得忘记了工作,心脏更因为同时遭遇火热和严寒,一旁的血液在沸腾,另一边的血却将要冻结。
“你不想活下去吗?”
恶魔的私语。
回答是毫无疑问的唯一一个。
“不!”
自然,痛苦再一次降临了。
这一次是“痒”。
全身的皮肤好似被人用手生生撕裂,再逐一翻卷起来,然后把下面的皮肉用火点燃,甚至他每一根骨头的骨髓里都如同被放进了嗜血蚁……剧烈的“痒”迫使只有十厘米的自由的手指紧抠指甲,似乎只要把指甲生生剥下来,肉体便会从“痒”的痛苦中得到解脱……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对方一定要他放弃自己,但他绝不放弃。
只有战斗、只余战斗、不再去想为什么而战斗,但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战斗!
一旦低头便会连自我都失去。
对方终于在长久的折磨中逐渐失去耐心,他们发挥着人类的所有想象力,在不破坏他的肢体的完整的前提下,反复地让他体验着绝望的痛苦。他的精神无数次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他们要他崩溃,要他低头。
逐渐的,到了后来,他们也迷失了本来的目的,只是想要折磨他,寻找肉体的极限是如此有趣的命题,若是他过早的崩溃,反而会令他们失去快乐。
但是对他而言,这些都毫无意义。在漫长的痛苦中,思考已经变成了空白。
只余下一个字——不!
没有挣扎,没有反抗,也没有关于脱逃的计划,在超越肉体和精神的承受极限的频率和痛苦面前,他的整个思考都只因为一个字支撑着。
不!
“想求我了吗?”
“不!”
“求我宽恕你!”
“不!”
“求我!”
“不!”
渐渐地,痛苦和身体达成了某种和谐,他全身的神经都在不受控制的折磨中变成了别人的东西,无法呼喊,呼吸带着苟延残喘的绝望。在涉死前夕的休息时,他只能静静地躺在金属的手术台上,期待死亡的降临。
已经不需要束缚带了。
他全身的肌肉和神经都失去了关联,各种说不出名字的精神制剂彻底摧残了他的意志,虽然他的肢体并没有受伤,但是废掉了,整个人都废掉了,从精神领域被打垮了。
于是,更加恶毒的游戏开始了。
他们转为他注射各种营养剂和调整剂。这是个以折磨他却不让他死去为最高目标的游戏,每当他奄奄一息将要死亡的时候,他们便会毫不吝啬地给予他最好的药物、最好的服务,务必让他的身体恢复到正常状态,而后进行下一轮的折磨。
整个游戏到底持续了多久,已经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到最后,他的肢体虽然还是完整的,但皮肤下的东西却都已经彻底的溃烂了。他的身上没有一点儿伤痕,可鲜血和腐肉的味道还是无法控制地从他皮肤下面渗出来,他的皮肤呈现可怕的紫黑,仿佛里面的血肉都被弄碎了,只留了个人形,凄惨地躺在那里。
他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空洞的眼睛看着天花板,最后一次呼出游移不定的气息……
李萧忆惊讶地看着李韶成,他此刻的每一寸改变都让人揪心。
仿佛正在和看不见的敌人作战一般,他面色僵硬的站在空旷的房间中央,手指抚摸着空荡荡的床。
这是一张金属床,银白色的金属制成的床,坚韧度超乎想象。但比它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上面的痕迹。因为太多太多的血迹和冷汗,竟然凝结了一个人形,淡色的人形。
他知道这是谁的痕迹,无数次在记忆中回现的背影,即使不够清晰他也能一眼认出。
他的手发抖了,他不敢看李韶成,他害怕自己的表情会将他推进更深的痛苦之中。
但李韶成却笑了。
仿佛恶魔般,撕裂成新月形的笑容,毫无优雅可言的笑容。
“原来我失去的记忆就在这里!”
“是的,你失去的记忆就在这里。你听见了它们痛苦的呼喊吗?它们正渴望回到你的怀抱里。来吧,闭上你的眼,取回你的东西。”
波尔得意地笑着,对即将上演的绝望充满期待的他,得意地笑着。
李韶成在犹豫,手指刺进了掌心,鲜血滴落在地,在这个苍白的空间,血的红色竟成了最耀眼的颜色。
波尔感知到他的矛盾,开始了快乐的演讲。
“……你是死亡屋有史以来最重要的客人。在你之后我再也没有得到如此至高的享受。我找了无数的人重复你的实验,但是很可惜,它们都太平庸了。很少有人能超过三天不崩溃。你也知道,对我而言,屈服毫无价值。于是我把它们都杀死了,把它们的身体切成一块块,塞进石磨里面,碾磨成碎片。就像你们刚才看到的那样。”
说到这里,波尔不忘深情地补充一句:“石磨是个伟大的发明。”
因为他的话想到不久前看到的肢体碎片的李萧忆,顿感一阵恶心涌上,险些又要呕吐了。
李韶成倒是镇定地拿出波尔想要的黑暗圣经,放在地上。
“东西就在这里,你敢来拿吗?”
“比起圣经,我更担心你的状态。忍得很痛苦吧,即使换了身体,创伤后应激障碍(注)也不能痊愈的。更何况重回到现场,又看见了那么血腥的画面,你——还能撑得住吗!”
“闭嘴!”
但是他的身体确实在颤抖,他的手指再一次抠进掌心,鲜血不断地流出来。
李萧忆的心也因此提到了喉咙口。
“……我很怀念那时候,你的面容带着冰冷的拒绝,让我迷惑。我甚至在想,我想要的是什么,是你的身体,还是你的屈服?或者我只是迷上了你说‘不’的时候的倔强。我爱着你,像爱父亲一样爱着你,爱着你拒绝的痛苦……啊,那美丽的时光……令我颤抖的美……”
“住口!”
“住口!让他住口!”
崩溃了,以理智承受不住的重量压下,终于,崩溃了……
小壁灯泛着淡淡的暗黄,在这个比苍白更寒冷的地方,李韶成缓缓地睁开眼睛。
李萧忆的头就在他的胳膊处,他已经睡着了,因为等待和劳累。
李韶成动了一下身体,全身都被绑住,牢牢地绑在金属台上,就像过去一样。
但是那种恶心到呕吐的不适感消失了,墙上,有一盏和记忆完全不符的灯,带着暗黄色光晕的灯。这几乎可以被忽略掉的暖色,在被绝对刺眼的白统治的空间里,显得那么得重要。甚至整个身心都因为它,从疯狂的魔咒中暂时清醒。
依稀还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
因为波尔的挑衅,以及内心深处不断涌现根本不能压制的不适感,绝望的记忆爆发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他确实不是死于飞机事故。
他被催眠了,再次醒来看见的便是在这个带着令人疯狂的白色房间里。
接下来的整整半年,波尔都在这里陪着他,和一群只露出眼睛的科学疯子。
他们想尽各种办法折磨他的精神,让他身心濒临崩溃却不夺走他的生命。
甚至——他们将他人的记忆通过特殊的媒介注入他的体内,超过一百份的不同性别、种族的人的记忆进入了他的记忆领域,他们都曾经鲜活,被强行剥夺生命的痛苦让他们记忆中蕴含着强烈的情感,这些声音无法消失,它们拼命夺取身体的主控权,甚至不惜把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弄得支离破碎。
简直就像被一百把刀子从身体内侧剐涮一般!
最终,精神因为抵挡不住潮涌而来的剧痛与折磨,他死了,灵魂在绝望中飘散,死亡屋惨白的天花板是他记忆中的最后风景。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却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他只记得波尔蘸满了扭曲和迷恋的注视,他抚摸着他,舔舐着他的冷汗,以他因为痛苦而扭曲的神情为红酒增加滋味。
甚至有时候,因为高强度的实验,他已经逐渐失去活力将要枯萎的时候,波尔会故意给他逃亡的机会,然后在这封闭的下水道,享受追杀垂死的猎物的乐趣。
他知道那些机会都是波尔的诡计,但是他仍然会逃,他不想死,活下去是仅次于放弃尊严的重要,只要一息尚存,他便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可能获得自由的机会!
哪怕这个机会是狡猾的狩猎者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故意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