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霖微是一惊,随即腕上用力勒住缰绳,正在向前疾驰的奔马被硬生生地止住,“咴律律”一声长嘶,前蹄腾空
打了个旋儿,若非狄霖一把揽住了苏悦,他险些又要从马上掉了下去。
“压在舌下含着。”根本不等自己坐定,苏悦就从腰间贴身的衣囊之中掏出了一粒丹药,回身塞到了狄霖的口中
,然后自己也含了一粒。
狄霖依言将药丸含在了口中,一股沁凉之意顿时直透脑际,他转目看看四周,微微皱起了眉,问道:“怎么回事
?”
“这里不宜久留,师兄,我们快走!”苏悦顾不上多说,用手拍着马脖子,不住地催马快走。
狄霖知道事出有因,当下也就不再多问,而是扬鞭驰马,又很快地向前奔跑了起来。他虽然一言不发,但全身却
已是满蕴着真气,紧张地戒备着四周的情形。
这片胡杨林并不大,胯下的坐骑又是全力飞奔,因而很快地他们就已从林中穿出,并未受到任何的阻碍。但是还
未容他们有松一口气的时间,身下的那匹健马却是突然地前蹄向下一跌,已是软倒了下去。
狄霖本就在全神戒备着,他的反应何等之快,立即一手自鞍边摘下自己的佩剑,另一手抓着苏悦,整个人借着健
马飞奔的去势飞身而起,然后才又缓缓地落在了地面上。
再回头去看那匹健马,已是全身瘫软如棉,无力地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但是却并未死去,只不过呼吸还有脉搏
都变得异常的缓慢,象是昏睡了过去。
这似乎有几分熟悉的情形看在狄霖的眼里,心中有种油然而起的不安在渐渐地扩大。
“这个应该是君子香,可以让人不知不觉地昏迷过去。”苏悦仔细地检视着,说到底他以前研究各种药物都不过
是纸上谈兵,此刻看了也不禁咂舌,“虽然这种迷香无色无味,但若是撒在绿叶之上就会有水滴沁出,幸好是这
样,不然我也发现不了。”
苏悦的这番话证实了狄霖心中的猜测,他不禁微是一凛,拉着苏悦就要离开。
可是还未走出几步,狄霖却又一下顿住,修长的手已移至剑柄之上,紧紧地握住。
“既然来了,又何必做那宵小之状,躲躲闪闪的不出来?”狄霖投向某一处的眼神凌厉异常,冷叱了一声。
他的声音虽然低而沉,但却悠悠地传出了很远。
苏悦被狄霖张臂护在了身后,耳中只听到周围有一些细碎的、仿佛风吹过落叶般的沙沙声随即响了起来,他不禁
好奇地踮起脚,努力地从狄霖身后探出头去看,正好看到有十来个青衣人突然自周围的深沉暮色之中涌身而出,
将他们团团围住。
在那些彪悍的青衣人簇拥之中有三个人特别显眼,其中一个是身着蓝衣、望去极为文静秀气的青年,一双很少见
的海蓝色眼眸之中带着淡淡的忧悒之色,另外一个青年的身材极是高大,黑衣黑发,却是满身洋溢着烈日般的气
息,手中执着一对寒光四射的银钩。而中间的那个年轻公子,一身华贵不菲的紫袍在暮色里发着淡淡如珠的辉光
,望过去相貌十分俊美,举止更是优雅从容,尤其是那一双极为漂亮出色的凤目之中似乎总是含着春风轻漾般的
微微笑意。
此刻,那温润如泉般的目光望过来,轻轻地在苏悦身上打了个转儿,又看向了狄霖。
苏悦只感觉到那望向自己的目光有如春水般温暖柔和,顿时不由得心生好感,正在暗自寻思着这个穿紫衣的公子
应该不象是个坏人,但却忽然觉出狄霖靠着自己的肩背极是轻微地颤了一下,紧接着又绷紧僵硬如石。
他不禁有些讶然的偏头看过去,从他所在的角度,只能够看到狄霖的小半个侧脸,异常的冷肃而且没有任何的表
情,那薄薄的双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冷硬的直线。
杨晋之远远的站定,轻轻瞥了一眼那个被狄霖护在身后、只露出半张小脸的单薄少年,他的脸上自然是没有丝毫
情绪的流露,但心下却是有些暗自恼怒的,自己倒是小瞧了这个不知来历的少年,没想到竟然被他破坏了自己事
先的精心安排与布置,否则此刻自己想必已经是兵不血刃地带着狄霖成功而归了。
“好久不见了。”杨晋之微微笑着,笑容有如春水轻漾,他的目光凝注在狄霖的身上。
苏悦还从未听过这样动听悦耳的声音,不仅音色极美,仿佛山间清泉滴于琴弦之上的淙淙而鸣,而且这语声之中
还似乎总是带着几分淡淡如春水的动人笑意,听在耳中,教人如沐春风,顿生亲近之意。
“我倒希望是一辈子不要再见。”然而这语声却是被狄霖冷冷地出言截断。
面对着突然出现的杨晋之,那些看似淡去的不堪过往又如同被无情掀起的旧伤疤一样在心底隐隐地作痛,他只有
努力地克制着,才能让自己那些起伏不定的情绪没有表露于人前,才能维持着自己最后的那份自傲。
苏悦几乎认不出这是狄霖的脸庞,在那张清俊秀美的脸庞上仿佛凝结着一层厚厚的严霜,而在那看不出任何表情
的厚厚严霜之下,却又仿佛掩藏着着无比纷乱的情绪。
他也从未听狄霖用这样恶劣的语气说过话,这语气不仅冷彻疏离,而且还极其伤人。
一时之间,杨晋之带着笑意的脸容微微一窒,有一丝微不可察仿佛受伤的阴影掠了过去,还未看清,就又很快地
消逝。
狄霖那形如陌路的冷淡还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让杨晋之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捏做了一
团,只是他并未显露在外,在其他人看起来,他不过是眼睛低垂了一下之后又张开,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变。
狄霖一直在暗自打量着周围的情形,看得出那些青衣人一个个气势冷冽,显然都是功夫不弱的高手,而且杨晋之
此番不仅亲身前来,更带来了身边的两员大将岑无忧和令狐无天,摆出了一副早有算计、势在必得的架式。
此时的狄霖不禁有些暗暗的后悔,这次实在是不该带苏悦来的,否则以自己的武功要想独自脱困自是没有问题,
但要护着完全不谙武功的苏悦却是极不容易。而且更加令他生疑的却是,杨晋之显然是早有预谋地等候在了此地
,那么他又是如何知晓自己会在此时来到此地的呢?
“你又怎会在这里?”狄霖心中想着,口中冷冷地问道。
“我说过,你逃不掉的,”杨晋之明明猜到了狄霖问这个问题的真正用意,但却只是故意轻轻扬起了唇角,语声
之中带着些淡淡的暧昧之意,“就算是逃到了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找到你的。”
苏悦可以感觉到狄霖的身体在这一瞬似乎变得更加的僵硬,他相信自己听到了狄霖轻轻磨牙的声音,顿了一顿之
后,狄霖用力咬着牙,用极冷的声音说道,“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我也说过,你是我的,我是永远也不会放手的。”纵然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杨晋之也能看得出覆在狄霖脸上的
那冰冷无波的面具,突然间有如冰破一般地裂开,现出了掩于其下的怒色与深深恨意。
然而杨晋之却是笑了,这一次是真的笑了,轻扬如春风一般。就算是怒,就算是恨,到底比起完全的漠视要好得
多了,可是他发觉自己在笑的时候,心为何又会牵起来隐隐的痛着?
狄霖冷冷地,不再说话,慢慢地抽出了掌中的宝剑,随着剑一分一分地抽出,他的身侧也在一分一分地冷了下去
,仿佛有什么将要一触即发。
“你不会的,如果只是你一个人的话,我今天留不住你。”杨晋之却是淡然不在意的,语气是那种算计之后的笃
定,“但你若是想要你身后的那个孩子的命,就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尽管杨晋之说得是轻描淡写的,但是狄霖深知以他一向的心狠手辣,勿需怀疑他必然是会说到做到的,不禁冷冷
地自齿间吐出了两个字:“卑鄙!”
杨晋之自是淡淡一笑并不在意,他身旁的令狐无天不觉眉头一皱就要挺身上前,却被杨晋之轻轻扫了一眼,又退
了回去。
而苏悦这个单纯的小孩直到这时候才算是闹明白,原来对面那个紫衣公子竟然是要以自己作为要挟来逼迫师兄就
范,想到自己之前居然还把他当成了好人,不觉瞪大了两只眼睛,在狄霖身后大喊一声,“师兄,别听那个坏蛋
的,我才不怕他呢!”
狄霖回头很快地看了一眼小脸涨得通红的苏悦,眼中似乎掠过了一丝笑意,又转过目光,冷冷地对着杨晋之道:
“你想要什么?”
我只想要你。
我要的一直就只是你。
你难道不知道吗?
还是说,你就算知道了也根本就不当一回事?
一阵无由的愤懑,突然间就毫无征兆地涌上了心头,杨晋之刚要开口说什么,却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长而尖利的
鹰唳,一团小小的黑影自林中如箭矢般破空而至。
五、久别重相逢
眼见着那团小小的黑影如箭矢般直冲而来,立于杨晋之身侧的令狐无天顿时身形一闪,挡在了前面,他手中的银
色双钩在空中飞舞,霎时交织成了一片密不透风、寒气逼人的银色光网,那团疾飞而来原本是要凌空下击的黑影
,猛然间一个漂亮的低空盘旋转折,唳声长啸着,已是又飞了回去。
而与此同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犹如狂风骤雨般由远及近而来,只见一匹纯黑色的高大骏马四蹄腾空、如飞一般
地自密林深处飞驰而出,一声仰天长嘶,前蹄高举飞扬而起,直打了几个旋儿方才停了下来,激起了漫天的尘土
飞扬。
但看那匹极为高大神骏的黑马凝立在那里,却是鼻息粗重,不住地呼呼喘着气,浑身上下都有大滴的汗珠直往下
滚落,几乎是一副快要脱力的模样,由此可以想象得出它这一路之上是如何狂奔而来的。
半空中的那团黑影来回盘旋了几圈儿之后,又呼地一声飞落了下来,就落在了那刚刚自林中急驰而出的黑衣骑者
的左肩之上,然后敛起了翅膀,傲然挺立。这才看得出,那黑影原来是头比一般鹰隼个稍小一些,但却又比一般
鹰隼更显凶猛异常的金眼黑隼。
以深幽的密林还有灰黯的暮色作为背景,黑色的骏马,马上黑衣的骑者,骑者肩上的黑隼,就这样子极其突兀地
出现在了众人的眼际之中,剪影般勾勒出了一副神秘而又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画面。
虽然只不过是一人一骑,但却仿佛凛凛然散发着某种令人不可忽略的夺人气势。有那么一瞬,所有的人都不由自
主地凝望着那个方向,仿佛被深深地魅惑吸引,一动也无法动弹。
这时候,端坐于马上的黑衣骑者忽然伸出了手,轻轻掀掉了自己头上所戴的那蒙着长长黑纱的宽檐帽,又随手抛
在了地上。
他的这一连串动作很快,但看起来却是丝毫也不显得粗鲁,反而有如行云流水一般,带着种极为优雅的韵律。
没有了林间繁密枝叶以及高大树影的掩映,尽管是在黯淡不明的暮色之中,但是他那皎洁如明月的脸容还是清清
楚楚地出现在了每个人的眼前。
而事实上,在君宇珩掀起蒙面的黑纱之前,甚至就在他刚刚骑着骏马风驰电掣般冲出胡杨林的那一刹那间,狄霖
就已经认出了他,不需要任何的理由,他知道来的人就是君宇珩。
待看清了那马上之人,就算是年幼单纯的苏悦也情不自禁地在心底里由衷赞叹了一声,世间竟然会有这么样的一
个人!
当那遮住面容的黑纱被轻轻取下之时,就如同是一轮皎洁的明月冲破了无尽的阴霾,一片淡然清辉普照着大地。
苏悦忽然间有种错觉,仿佛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去触及到那漫天而降的清冷月辉。
而在那黑纱之下的,是美到极致的容颜,竟不知是用玉瓷还是水晶精雕细琢而成的,无比柔滑而且晶莹,仿佛流
转着冰玉般的清辉柔光,教人目不转睛。虽然穿着一身纯黑如夜色的衣服,但是整个人却是散发着淡如皎月的纯
白辉光以及万丈冰崖之上雪莲般清冽出尘的气息。
若非是那双眼眸,那双清冷淡定有如冷月之下的寒泉、但却在眼底里满蕴着深情的美丽眼眸,苏悦真的会以为,
眼前所看到的这个精致绝美的人,并不是真实的,而是自这渺渺虚空之中,由月华凝结而成的虚幻之像。
苏悦忍不住循着君宇珩那深深的目光看了过去,在目光的另一端他看到的是狄霖的眼睛,那双总是如同最纯的水
晶一般清澈沉静的眼睛,似乎就在这一刹那之间,被什么东西猝然点亮了,那漆黑深邃的眼眸之中仿佛溶入了千
亿的星辰还有无数宝石的碎晶,流动着炫目已极的光华。
隔着远远的距离,俩人只不过是那样深深地看了一眼。因为他们投去的目光一旦相接之后,就凝着在了一处,再
也没有分开过。而就在这极短的、无声的一眼之中,彼此间仿佛已是倾诉了千言万语。
就象是最初点亮时一样的猝然,狄霖的眼眸又倏地暗寂了下去,那样炫丽夺目的光华就如同是夜空中的烟火、暗
夜里的昙花,释放出瞬间的芳华和光芒之后,就随风而逝,沉入了永寂的深沉之中,没有光,亦没有影,有的只
是千帆过尽之后的无限寂寥。
一路打马狂奔而来,一路之上君宇珩什么也没有想,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就是狄霖绝不能再有任何的差迟。当他
冲出密林,看到狄霖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当他看到狄霖眼中那因为自己而燃起的炽烈光亮之时,那样的光亮,
仿佛在瞬间照彻了他的整个生命。可是他却又只能遥遥地看着,眼睁睁地看着那光亮迅速地黯淡下去,瞬间成灰
,一时间不由得心痛如绞。
在看到君宇珩出现的那一刻,杨晋之不可谓是不惊讶的。
他这一次抱着势在必得之决心前赴西疆之前,已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和详密的计划,不仅多方故布疑阵,而且还
留下了冷无痕以及风雨楼近一半的力量与追踪而至的羽林卫周旋。他可以确信,此时韩廷轩所统领的一众羽林卫
应该还被远远地牵制在宁南一带,就算是韩廷轩察觉不对再火速上报,君宇珩也绝无可能这么快地就赶到了这里
。
杨晋之唯一可以想到的解释就是,君宇珩早已知道了狄霖的行踪,他亦是为了狄霖而来到西疆的。
衣袍下杨晋之的手缓缓地握成了拳,紧紧地。
他站在那里,看着君宇珩与狄霖俩人的遥遥相对,那么远的距离,彼此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相视着。但是那
种无言的倾诉,那种浑然一体的和谐,还有那种心有灵犀的默契……杨晋之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就无法介入到属
于那俩个人的世界之中去,无论他等多久,也无论他怎么去做。
那一刻,他终于看到了狄霖的动容,看到了狄霖眼中那样明显的情感流露,也看到了狄霖明明已失去情绪的控制
却还又不自知。这样的一切,狄霖对着自己时都从未表现过,原来,那一瞬间的灿烂绽放,只为了君宇珩,而下
一个瞬间的黯然神伤,也只是为了君宇珩。
一时之间,这个认识令他心妒若狂,然而狂乱之余连他也觉得自己有几分可笑,只是怎么也笑不出来,隐约间仿
佛有种悲凉袭上了心头。
这些连他自己亦是无法辨清的感觉混杂成了一种酸楚与苦涩的味道,难以下咽,但他却又只能强忍着咽了下去,
虽然胸腑之间顿时被搅做了一团,但他的脸上却是依然带着淡淡的微笑。
“睿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