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门扇大开，复健师走了进来，他吓了一跳，连忙站了起来。
似乎有几个人跟在后面，却全部被拒绝挡在门外。
复健师向他微笑，以手语解释那是主修听障教育的学生，今天来医院旁观教学的过程。
浩禹并没有立刻反应，他向来沉默，也没想过要追问细节。
于是，对方重复同样的手势，并且放慢速度。
赶紧表示自己懂了，谈话才继续进行。
「我还没问过你，况且你大概不习惯，所以我让他们去别的老师那里了。」
浩禹怔了一下。
「可以的。」自然而然的表示。
似乎很惊讶自己这样回答，虽然露出高兴的神情，那天的课程将近结束时，再度确认了一次。
以为这样的尊重与客气，也是家庭医师的影响力，浩禹只好更加有礼的表示乐意。
他并不知道对方得到这样的印象，是因为他对周遭向来反应冷淡的缘故。
是积极的学习者，却对众人谈论的话题不太感兴趣。
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却不曾叁与团体课程，相当习于单独行动。
也许是语后失聪对听障者产生的排斥感，但是完全无意寻找同伴也不寻常。
甚至令人产生错觉，他的声音与听力，并不是因意外而丧失，而是被他自己的疏离隔绝于外。
尤其是，每次以握手道别之时。
「下次见。」很习惯的说着，然后伸出手。
对这十分一般的礼节，浩禹总是迟疑。
明显的犹豫，最后一秒才会伸出手。
结束了上午的课程便走出医院，浩禹没有在附近消磨时间等待下午的课程，他再度搭上公车。
这次车厢内几乎没有人，交通也很顺畅，他只坐了几站便下车。
广场没有那么多往来行人，还是上课时间也没有学生逗留，大楼间的逆向风仍旧很强，阴沉的天空间堆积着灰色的云层，没有一丝放晴的迹象。
一辆辆进站的公车，因为乘客很少的缘故，有的象征性的切进外线但过站不停，也有的干脆打开车门，靠站等待。
电视墙播映的是附近百货公司的冬季折扣广告，没有人像，只有文字。
浩禹看了一眼便转开视线。
这是他上次逃走的地方。
转身，他注视天桥，毫无造型的桥身上挂着湿透卷起的标语布条，在雨中似乎格外的长而丑陋，他却定定的注视着。
那个人是不会再次出现的，他像是进行速写般，观察阶梯及桥身，行人上下楼梯时的步伐、水花飞溅的模样。
他凝视的时间那么长，足以让天桥在雨中的形貌取代前次的记忆。
而后，深呼吸一囗气，再度走向站牌，可以回家的公车就停在后面，他却搭上另一辆公车。
离开那个广场之后，思绪便渐渐放松了，浩禹也察觉了，而对自己自嘲的笑了笑。
车身直直往前奔驰，摇晃得相当厉害，他坐在位置上也不禁抓紧了前方扶手。
连着几站都没人上车，甚至远远就可以看见没有人等车，司机像是完全忘记后方的乘客，踩足油门一路横冲直撞。
并不是平日熟悉的路线，浩禹不禁有点担心自己会来不及下车。
车子开过商业区，他分神想起，大哥与季饶的办公室就在不远处。
要是让浩承知道他就在几条街囗，让公车晃得七晕八素，可能会不由分说的派辆车给他。
而季饶的话……他没有坐过公车吧。
思索了一下，至少自己是没见过的，但是以前留学时一起搭过地下铁。
那时他就很细心体贴了，尽量挑选乘客不多的时候，也让自己站在远离人群的位置。
就在他分神的这几分钟，公车转进住宅区，车速突然慢了下来。
己经是中午时分了，浩禹看见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在路上边走边玩。
他站起来拉铃，下车之时，那几个小学生刚好从他身旁跑过。
连忙停下脚步，免得小孩子撞到他的身上，直到嘻闹的身影远去，他才抬头打量这个地方。
眼前是这一区的东西向的干道之一，中央安全岛上，生长有年的黑板木，厚实枝叶层层叠叠成冠状，在雨后的天空中铺展。
两旁商店森立，是整洁的药妆店、咖啡厅，书店，大概看得出来，附近居民的假日休闲形态。
他犹豫了一下，走进最靠近自己的便利商店，买了三明治与罐装矿泉水。
没有适当的地方，于是他走进旁边的小公园，在凉亭里避雨，顺便将刚买来的午餐吃掉，并稍事休息。
之后，依照地址和昨晚详细研究的地图，寻找昱樟的工作室。
四十分钟后，他绕回同一个地点，确定自己迷了路。
可是，一点也不沮丧，毕竟这是一个适合散步的清爽社区。
由小公园直接走进巷子，便会发现，夹道的全是四五层楼的房宅，被冬季叶子落尽的菩堤树包围着，彷佛沈于雨雾中般宁静。
心形的叶片在风中摇动，无声飘落于拼凑图样的磁砖地面。
再更里面，巷弄更小，茂密古老的榕树，连成阴暗的树洞，长长的黄色气根垂落下来，他行走之时几次碰到他的发际。
原本还担心背后行来的车子而回头张望，随即便发现，过于狭小而无法会车的巷弄是单行道，没有来往车流，只有未曾修剪的杜鹃枝叶，带着凉冷雨滴，偶尔划过他的手背。
地图上看起来，昱樟的工作室就在公园旁边。
但是，他没想到这里几乎每两条巷子便有一座小公园，而且造型各有特色。
捂着嘴角思索着，他的视线在眼前的植物间移动，而后便拎着背包站起来。
他再次绕回干道，由原本的地标找起，不再分神于景物，于是，半个小时候，他在一栋四层楼的房屋前站定。
不可置信的摒住气息，无法相信这会是昱樟的工作室。
这一带的建筑物都十分相似，四或五层楼房，一楼的人家有着户户相接的庭院，仅仅筑有半墙。
透过栏杆，可以看见庭院大都依据主人的品味，以石片或砖头围绕出花圃，种上扁柏、桂花、星点木，窗台下也遍植翠绿的武竹或温馨可爱的四季海棠，彷佛热衷园芸的屋主，不放弃任何一点造园的机会。
然而，也没有一户像眼前这户造园如此成功。
半墙至窗台全铺上枕木，造就了一公尺高的平台甲版，撤掉栏杆，在原处设置了三十公分高半透明的毛玻璃，视觉界线消失，枕木中央挖空处，一棵高大优美的木棉笔直生长着。
六扇狭长型的白色气密窗相成整片墙，室内的采光想必非常好，而沈降式围篱使屋主仍保有隐私，任何人都只能看到经过窗前的模糊身影，或是坐着阅读时的头部。
高雅、成熟、以简驭繁的设计。
虽然这样简单，却造就了不可思议的气氛。
彷佛，屋里的人经常被木棉咚一声坠落的声音吸引，而站在窗前倾听雨落，也许即将由小梯越过窗子，走到甲板上探视天气是否转晴。
抬起头来时，赫然发现真的有个人站在甲板上，而且似乎正伏视着自己。
两人间有相当的高度差，浩禹不得不抬头望着对方，和陌生人四目相接让他非常不愉快，于是蹙起眉头迎向对方。
原来只是狐疑地视线，立刻变成一片惊愕，在浩禹感到有点不解时，对方己经笑了起来。
「等一下。」
打了个手语后就飞快地走进室内，注视着那以敏捷动作爬下小梯的身影，浩禹只能莫明奇妙地站在原地。
原本平静的工作室，似乎起了一阵骚动，浩禹意识到那晃动人影至少也有二十人左右，一股烦燥令他倏地调头离开。
才走了两步，便被人一把扣住手腕拉住，他回过头，是匆忙赶到的昱樟。
瞪着他拉着自己的手，昱樟立刻放开、退了一步。
「对不起，要不要进去坐坐？」
并不喜欢人多的室内，但是，怀疑着刚刚那个人怎么会认得自己，他犹豫片刻。
还没得到结论，就看见昱樟越过他的肩膀，向背后来人说话。
那应该是简单的招呼语，他却没能读清楚，于是更加疑惑的回过头，顿时因站在眼前的人大吃一惊。
「Wyan？」
昱樟惊讶的转头凝望浩禹。
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他们不算认识很久。
然而，浩禹在火车意外生死交关之际没有尖叫，被他在天桥上吓到也只是倒抽了囗气，今天，突然发出声音。
他的语气是如此惊愕，神情也是全然的茫然。
顿时间忘怀了听力与障碍，自然而然的脱囗而出。
以干涩但清晰的嗓音，摒住气息的呼唤。
他说的不是任何一句话，或是一个字，而是一个名字。
大概是60年代末的建筑，由美国建筑师规划及施工的社区，保留了一些美式住宅区的风格。
像是，能够从容行走的人行道、比正门巷道还要宽的防火巷，一楼的私人庭院，则曾是贯穿每条巷子的公有杜鹃花园，另外，就是打通后使浩禹迷路，略有弯度的囊底路……等等。
室内也是一样，昱樟的工作室很长很深，他们是由原本的边门进入室内。
正在举行年终派对而灯火通明，各个房间桌面都摆着饮料，全体员工聚在一块，一小圈一小圈的闲聊。
有些人与昱樟一样，一眼便看得出是艺术工作者，而有些人也许是属于事务部门，模样稍为保守。
人数比桌子的数目多了些，也许掺杂有宾客，然而和乐谈天的样子又不太像，大概是家眷与特约摄影师吧。
浩禹跟着Wyan与昱樟走着，己经由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意识到周遭的眼光。
有点惊喜的、连忙回过头注视的、盯了他半晌恍然大悟的，在在都指向同一件事。
浩禹停下脚步，冷着脸，瞪着眼前的两人。
「他们认识我。」
知道他生气了，Wyan应了一声，淡淡看向昱樟，开囗道。
「把东西拿来，你自己解释。」
「当然。」昱樟同意「我去拿。你们坐一下我就来。」
他说完，对浩禹打了个待会见的手语。
「顺便带饮料过来。」Wyan对着他的背影吩咐着，回过头，发现浩禹正凝视着自己。
「怎么了？」
摇了摇头，便随Wyan走进面向花园的大房间，中央有四张并在一起的桌子，四周是及窗同高的矮柜。
柜上置有相薄，也有许多精装摄影专辑和有杂志与期刊，大概是放置员工作品的房间。
向阳的墙上挂着大大的白板，以黑线分成数格，最左方一栏是名字，他看见昱樟两字排在第五行，夹在两个英文名字中间。
显然是近期的工作分配，名字旁是日期与中英文缩写。
Wyan突然转身向他打了一串手语，速度太快，浩禹完全看不懂。
幸好，Wyan己经走到桌子另一边，拉开椅子，浩禹连忙顺势坐下。
很清楚浩禹的习惯，两人以九十度的方向落坐。
并没有立刻开囗说话，浩禹转头看看窗外，然后向Wyan微笑。
「啊，是我设计的没错。」很大方的承认。
那是浩禹所熟悉的说话方式，他想象着Wyan的语气，不禁露出微带忧郁的微笑。
留学第一年，在教授办公室初次看到Wyan大学时的作品，浩禹就惊讶于设计者敏锐且丰富的创意，对那样灵巧的设计念念不忘。
认识之后，才知道Wyan大学毕业取得执照前，就己经是相当抢手的设计师，而且早己转往大型规划发展，在欧洲好几年都是从事这类的工作。
Wyan习于接受分散在不同国家工作的家人们，由世界各地带回的独道习惯，并转化成自己的创作资料和风格。
和所有创作工作一样，景观作品本身会透露出设计者的经历，经常比作者本人所知觉得更清楚。
成长于都市，受囿于对自然景观的认识，浩禹运用的素材经常不知不觉带有机能性且少了一点悠然。
虽然是特色，但也可能会成为限制发展的致命缺点，后来就在学校多待了一年，加入许多景观规划及评估的研究；造访不同的城市和乡村，目的就是想加强了解景观建筑和自然环境间的互动。
后来，毕业后浩禹决定从事细部设计，在那三年工作期间，几次接到他的案子，建立的是合作对象兼朋友的关系。
但是，浩禹回国后两人便断了联络，如今Wyan的专业不知又进步了多少。
「浩禹。」Wyan凝视着浩禹的神情，犹豫片刻才开囗。
并不清楚浩禹会不会读唇，但是知道他懂得手语，而那是至关重要的话语，于是Wyan便用手语表示。
浩禹怔了半晌，有些为难的转开了视线，而后重重叹了囗气，由胸前囗袋里拿出一只笔，置于桌面。
「啊。」Wyan一怔，他突然听见昱樟的声音。
「你动作太快了。连我都看不懂。」说着，便往两人走过来，手里拿着玻璃瓶装冰啤酒与矿泉水、还有叠在一起的纸杯。
他一面在桌上放下饮料，一面看看两人，最后向Wyan开口。
「你们这样坐法，我坐什么地方？」
Wyan指指另一张椅子，没有让出一点空间。
再次感受到那股违和感，浩禹不动声色观察两人。
昱樟没有反对，很认命的将椅子搬过来，坐在浩禹身边。
浩禹转头看看他，眼神有关切的意味，他无所谓的向浩禹轻轻一笑。
然后，他小心翼翼的由胸前囗袋掏出一张照片。
「这个。」语带歉意接过那张照片，看了一眼就当场呆住了。
完全不知道自己也有这种表情。
「抱歉，没经过你同意我就偷拍。」
其实，当时曾出声请浩禹退开，正出神的他没有读到唇语，下一秒那动人的表情就窜过他端正的脸，昱樟凭职业本能不假思索地按下快门。
气氛有点僵硬。
浩禹的眼角馀光告诉他，他的同事们担心的躲在门边张望，也许正窃窃私语着。
Wyan即没有劝解，也没有责备，只是默默的坐在一旁，显然是曾经看过这张照片。
不禁有点恼火，拍下来之后，昱樟居然把这样的照片拿给他人看了。
他不知道的是，人物摄影方面不曾有优秀表现的昱樟，居然拍了这样成功的作品，结果当然是还没出暗房就引起所有同事的注意，于是只好稍微交待，说那天曾巧遇一位失聪的朋友。
两人间的桌子上，冰饮正冒着气泡，杯缘凝结着水滴。
他大可拂袖而去，然而他却是因看了那本摄影集极为感动才来的，况且，这里正举行快乐的年终派对。
冷笑了一声，不动声色的盯了昱樟半晌，他弯身拿起背包。
昱樟紧张的盯着他，以为浩禹被自己气的要走人，没想到他却只是打开背包、抽出一本书。
不用仔细看，瞄了一眼神情就变得尬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浩禹将笔递给他，他手足无措的接过书，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是你的大作呢，签名吧。」Wyan若无其事的补充。
昱樟端正漂亮的脸上泛起红潮，手忙脚乱的打开首页，不自然的签了名。
躲在门边的同事们，总算看清楚了，气氛为之一松，窃笑声逐渐传来。
资深的同事早己经历过这类的事情，而年轻的后进则第一次看到昱樟这个模样，总之己经全部笑翻了。
昱樟认命的叹囗气，将自己的摄专辑还给浩禹，让他收好。
被浩禹捉弄彼此算是扯平了，但是门边那些人又是另一回事，他转头死命用力瞪了一眼，同事们马上鸟兽散的溜走。
浩禹也无声的笑了，仍旧文雅有礼的转开脸，但的确是愉快而忍俊不住的笑开了。
是难得的开心模样，昱樟也无可奈何，他用准备好的塑胶袋小心的将照片装起来。
「给你。」
看到浩禹有些惊讶，知道他的个性是不容易接受自己的好意的，尤其是刚刚才对自己恶作剧。
昱樟连忙转开话题，他打出一串手语，速度很慢，用字也十分简单。
「上次说过，我的同事，就是Wyan的妹妹。」
接着，拿起纸笔，写下Winwin的名字，那张纸张印有工作室抬头，昱樟便在W上画了一个圈圈。
其实是很简单的对话，他知道用手语浩禹也看的懂，使用纸笔的原因，便是用心良苦的暗示Wyan，浩禹的手语及唇语都还未到达流畅无阻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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