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葱郁中,悠闲修整花木的场景太适合他,以至于忘记,发生意外而永久失去听力,对任何人而言,都是场悲剧。
虽然表现得如此怡然自得,但应该还是有从此无法达成的梦想才对,不可能不感到遗憾。
况且,他的事业才刚刚开始,数年来的努力就付诸流水,至少会因此不甘愿而扼腕。
如果,对工作上也抱有和自己一样的野心,那么也失去了对未来的目标。
也就是,才华洋溢的他,从此毫无未来可言。
眼中扫过一阵阴霾,季饶换了个姿势,用手撑住下颚。
对男人而言,绝对是个致命伤。
尤其是对浩禹,并非为了金钱或感情理由而工作的男人而言,更是如此。感情无法给予他任何支持,他一直只由工作中寻求对自己肯定。
不用说未来,恐怕对现在都感到迷惘。
也就是,失去立身之处吗?
幸或不幸,得到家族有力的蔽护,然而无法把握任何东西的无力感,却日复一日地升高,往后的人生,也许也将如此静待时间流逝而己。
如果曾这么想过,就算由月台上跳下也不足为奇。
皱起眉头,用手掩住双眼,发出如呻吟般的叹息,然后转头凝视着身旁的昙花。
起居室己经洒满阳光,变得明亮而清爽,浩钧还没抵达,有些花瓣己经如羽般凋落。
浩禹不知何时离开,桌灯熄灭,书房内空无一人,时钟兀自发出滴呤滴呤的声音。
季饶深呼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站了起来。
走出起居室的时候,就知道浩禹在餐室,闻到淡淡烟味飘了过来。
站在落地窗前向外望着,正思索着什么,直到季饶靠近才骤然回头。
接住他漠然而平和地注视,几秒后,季饶无奈叹口气。
「……你啊。」
熬夜就别抽烟。
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抽走他手中的烟。
怔了一下,浩禹眨了眨那双泄露他的疲惫、略有血丝的澄澈双眼。
一定曾想抗议,但看到季饶似乎有事相谈,就没有表示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的动作。
抽出餐架上的纸笔,拉开主人席催促浩禹坐下。
大概知道,放下屋内所有窗帘的原因。
平常下午才会出现的浩禹,超过二十四小时没睡,也许本人尚未感受到疲惫,但双眼开始畏光,不知不觉就这么做。
自己也拉开另一张椅子,略带觉悟地望了面带困惑的浩禹一眼,开始动笔。
拉好手刹车,浩钧迅速解开安全带跳下车,三步并两步往别墅跑去。
虽然季饶昨天就抵达,但仍希望自己能在花谢前赶到,现在仍比预估的迟了一些。
踏进玄关时,被一股香气吸引,而刹住脚步,往起居室内望去。
纤尘不染的纯白花朵,沉浸在初夏阳光中,华丽柔媚的地盛放着。
深吸呼一口气,还来不及赞叹,背后就传来轰然一响。
吃惊地转头寻找声源,是猛然打开门,有人由餐室冲出来的声音。
「……哥?」
瞪大眼睛,还来不及反应,浩禹望了浩钧一眼,就直接转向卧房,接着又听到碰一声关门声。
百思不得其解,浩钧走进餐室。
季饶笑不可抑地坐在那里。
「……你到底,对我哥说了什么啊?」
微蹙起眉头,不知所措看着季饶,但同时却又觉得,如果是他,应该不会弄出什么问题才对。
季饶收敛了一下笑容,望着浩钧。
「我照你所说的,劝他离开这里。」
「……」
怎么突然想通了。
有点困惑,但是没有说出口,只是微微颔首,季饶眼神变得认真。
「上星期是我的错」顿了一下「我没有想清楚你在说什么。」
浩钧扬起眉毛,正想趁机讽刺,却看到季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没想到你那么敏锐」温柔的微笑了一下「不愧是浩禹的弟弟。」
「哦。」
浩禹的弟弟啊?
听到这句话,浩钧突然露出微妙的表情。
「……看在这句话的份上,算了。」
眨眨眼睛,还轻笑了一声,季饶有些不解地望着他。
正要开口说什么时,一阵脚步声又从背后传来,怒火万丈的浩禹像风一样冲进餐室。
己经换上夏季的硬质麻料睡衣,啪啦塞给浩钧一张字条,死命用力的瞪了季饶一眼,又转身出去,接着远处又传来响亮的关门声。
有点好笑地叹口气,低头展开字条,一旁己经笑起来的季饶,手撑着下颚开口问道。
「为什么你自不把你哥接过去?」
「……我才不干。」浩钧微笑了一下。
「叫别人当坏人吗?」似乎答案与预料一样,季饶笑了笑。
「只有你们能当啊!」做了个手势。
家人,愈是帮助他、保护他,他愈是受伤。
然而浩钧能做的,只有这样而己。
这样想着,季饶站起来跟着浩钧离开餐室,往起居室移动,浩钧继续说道。
「你还得有长期抗战的准备。」一面把纸条递给他。
「你的昙花在桌上,看完后把季饶带回去,我不想看到他。」「要回去吗?」略微转头看着季饶的表情,后者把纸条折起来,轻轻笑一笑。
干涉浩禹的生活,即使是一点点,都要有惹生气的觉悟,更何况要他搬家。
「开玩笑。」己经闻到昙花的芬芳,万分珍惜的把纸条放进上衣口袋。
「现在才开始呢。」
番外二
客厅内开了冷气门窗紧闭,窗外雨水不断落下,哥哥的公寓,位置很高,没有阳台和雨棚,杨浩钧听见的是浇落在城市中的水流及风声。
拿着电视摇控器转来转去,哥哥房门咯地打开时,便一下子由沙发上坐起来,一脸期待。
浩禹看着弟弟的神情,不禁停下脚步。
「怎么了?」
「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微微蹙起眉头「没有去哪里。去抽根烟,你别跟来,待会替我开门。」
说完便丢下背后一脸失望的浩钧,浩禹在楼梯间掏出烟和打火机,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点火,转身走上屋顶。
用力推开安全门,呀地嘎响后光线变得明亮,狭小楼梯间堆积的尘埃,无声飞散在雨天的自然光中。
并不想走到风雨交加的户外,他坐在楼梯上,让烟味自然飘散。
似乎是因为未足月的关系,弟弟婴儿时期几乎都待在医院,小时候身体也非常不好,一点点烟味就会让他难过得不断咳漱。
现在己经比较健康了,但是经过吸烟区就会使他的声音沙哑的体质,让浩禹仍旧不敢冒险。
夹杂湿气的风骤然扑进来,沉重的安全门咯登摇动了一下,雨势应声更加猛烈,浩禹第三根烟没有点燃。
那阵声响也掩盖了微弱的声音,当浩禹留意到的时候,他只来得及喝住弟弟的脚步。
「停!」连忙站起来,看着站在半层楼下的弟弟「叫你别跟来你做什么?」
「没关系啦。」一面说着,一面偷偷的跨步「哥你有电话,是季饶学长,他说……」
浩禹迅速挥散眼前的烟雾,冲下去阻止弟弟上楼。
被上气不接下气的哥哥瞪了一眼,浩钧自知理亏的将话吞回去,他有点好奇的抬头看着上面,却被浩禹推着他往下走。
望了一眼关紧的铁门,浩禹看看浩钧「钥匙呢?」。
浩钧露出大事不好的神情,浩禹翻白眼叹了口气。
租来的房子没有备用钥匙,只能叫锁匠来开门。
但是,斜开的气窗外,雨势完全没有中止的迹象,挂在窗框上的水滴汇入了水流,零零落落坠下。
一阵沉默,浩钧有点慌张,他嗫嚅着开口。
「哥你等一下季饶学长,他马上就到了,大概有带雨伞。」
听到这句话,浩禹的眉头反而皱起来了。
虽然说是浩钧的失误,但是被锁在自己家门外还是很尴尬,他并不想让同学知道。
弟弟露出了心虚的神情,浩禹向来拿这个表情没办法,他本来就懒得发作,这下脾气更没有了。
在一旁的浩钧,小心的开口。
「哥,他来的时候我上去上面。」
明白弟弟的意思,浩禹冷笑了一声。
浩钧和浩禹一样,不是在本国出生,这是杨家父母为孩子避开兵役做的安排。
但是,浩钧也许是因为小时候身体不好的缘故,非常在意自己不须要当兵。
有点像幼童什么都想自己做,他拚命说服父母让他服自愿役却被否决,自从同学们上成功岭之后,他就躲起来不见人。
明明不是不能服役却不需要服役,他一点庆幸之感都没有,而且相当耿耿于怀。
「你打算躲到同学们下来?」一面说着,一面抓着门把用力摇撼几下,当然是文风不动。
如预料的一样,哥哥没有反对,浩钧微微松口气。
大哥严肃的不同意他说谎,父母则是会捉弄他开开玩笑,他只好躲在哥哥的住处。
相较之下,哥哥比较单纯又容易说服,光是不太管束他这点,这个夏天真是史无前例的轻松。
弟弟没有讲话便是默认了,浩禹继续说下去。
「我会和季饶出去一下,不会那么快上来,你就一起去吧。」
「啊啊?可是……」
「在这里吹风感冒也不行,季饶的话就没关系,你直接告诉他好了。」
趁着浩钧还为粗心而不敢表示意见的时候,浩禹无视于弟弟的意愿,做出了三人在最近的咖啡店碰面的决定。
那天,就是浩钧第一次见到哥哥常提起的学长。
打了招呼便躲在一边,浩钧希望季饶把这次碰面忘记,然而季饶的精明的眉间及言谈,使他知道自己希望渺茫。
也许感受到自己的沉默使得一旁的哥哥不安而多话,却解释成那是哥哥面对同学的态度,而无意正视或改变自己的行为。
季饶也是一样不自在,只是,眼前这对兄弟没有发现。
同学口中很活泼好动的弟弟,似乎不愿意被介绍给自己认识,视线交错时闪烁不定,接着就闷不吭声。
季饶那时还有些孩子气和高傲,既然浩钧一脸不乐意,他也只是不着痕迹打量着,没有开口攀谈。
但是,他看得出来,这位同学虽然个性冷淡却很疼爱弟弟,交谈间透露彼此的默契,私下应该更为亲密吧。
而他们正如想象一般,具有同一家族的相似性。
引人好感之处是一样的:端正的五官及文雅的举止,即使是黏腻的夏天仍旧带着一股凉爽的气质。
不幸的是,令人反感之处也一样难以忍受,紧绷的嘴角、一言不发的态度,以及无视他人的神态。
与生俱来的距离感,使得季饶在来往的两年之间,经常被这位同学激怒。
但是,季饶从未动过调头离去的念头,也许是因为,他也能够经常意识到,浩禹对自己的了解,以及重视自己的事实。
如果将对这位同学的忍耐当成代价,也可以说,是一种十分复杂的虚荣心吧。
不过,留意到坐在树荫下的背影、反射动作般叫出名字的时候,却没有任何理由。
其实,季饶几乎一开口就后悔了。
「杨浩钧。」
高大的身影似乎也记得他的声音,怔了一下才慢慢回过头。
「学长。」
自我防备的情绪,在浩钧转头的刹那间,捕捉到意料之外的神情而消失无踪。
原本以为同学的弟弟会收窄双眼,露出冷淡的表情,然而他并没有。
口中称呼着学长,却不带有学弟身份特有的、等待吩咐的茫然。
真要说的话,他的肌肤吸收了夏季的阳光、汗水濡湿了T恤颈背处,再加上微微吸口气、回头、定住视线再慢慢露出微笑的节奏,倒有点像哨音一响、比赛结束的场中球员的神情。
季饶看看浩钧散置地面的装备,便望望左右。
这是这个城市里少数能够进行户外活动的广场,正值暑假,四周传来中小学生的脚踏车、滑板及球类拍击的声音。
己经过了午睡时间,炙烈的阳光稍退了些,干裂花坛里留有喷洒的水渍,左右两方阴凉处有几位祖父母正照料着婴儿推车,小孩子正在近处往来奔跑。
而穿过眼前树荫便是一片宽大广场,虽然离学校有点远,但是应该也有季饶就读的大学的社团,来这里进行活动吧。
「你……落单了?」脚踏车上只有安全帽,没看见护膝「没受伤吧?其他学长姊呢?」
浩钧一听脸色变了,手掌拍上自己的额头。
「学长姊?这里也有?」
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季饶还在想着,浩钧己经让出了自己身边的座位,用力拉着季饶坐下来。
「学长这个给你。」浩钧塞了一瓶果汁在季饶手里「你看一下,那边有一群人……」
是不是学长姊吗?
季饶眯起眼睛,距离太远不是很清楚,当他要站起来时,被浩钓一把拉住,跌坐回去。
「不可以站起来。太明显了。」
季饶微微蹙着眉,把他的手指掰开。
「会痛快放手。你到底……」忍不住摆出学长的样子,「在搞什么啊?」
「啊。」
果然还是有分寸的,浩钧马上就道歉了,他露出连哥哥也拿他没有办法的心虚神情,合掌说对不起。
而他所指的那群人,刚刚向他借了身上的急救包,并没交换彼此的名字,因为浩钧对滑板的好奇,在一起玩了一下。
季饶欲言又止,浩钧便停住话语望着他。
「怎么了?」
浩钧是能够自己交朋友、自己扩展社交圈,是不需要哥哥带着介绍的。
「没什么。那些人不是学长姊,不过,一个人玩有意思吗?系上也有不少同学玩这些。你也可以多多和他们联络……」
季饶以世故的口吻告戒,其实,那是很照顾弟弟的同学,必然说过的事情。
拿捏着语气,猜测浩钧不会有多少耐性,想必会以学长姊的姓名加以反驳,那么,他多少可以刺探出,这位学弟的冷淡是针对自己或是有其他的缘故。
「啊。嗯。」浩钧乖巧的点点头。
「……」季饶一时接不上话。
浩钧的反应透露的讯息是,他的确没有和学长姊接触;也没有积极的询问,表示不管哥哥和学长是怎么说的,他不打算这么做。
虽然如此,却有礼貌的给予适度回应,他受教的样子,反而使季饶没办法再套话了,他败给那毫无心机的坦率。
「……为什么不愿意见到学长姊呢?」
浩钧啊的望望季饶,接着又苦恼的望向天空。
「啊啊,哥哥说没关系……为什么呢?好吧……」
没有想到浩钧完全不否认,季饶别过脸苦笑,他正想把话题带开,浩钧己经下定决心。
「学长你不可以告诉别人。」
听到这句话季饶立刻敛去笑意,秘密这种事向来只会增加困扰,他一点也不想知道。
还来不及阻止,浩钧己经说出口了。
「我不用服兵役。」
判断这位学长个性很严肃,浩钧刻意避重就轻小心说明,却为季饶的反应感到有点意外。
季饶学长,并没有露出嘲弄的表情。
相反的,十分认真的听着,偶尔思索般偏了下头,这份专注,并没有辜负哥哥对他的信赖。
沉默下来才发现他们坐了很久了,蝉鸣分毫不乱,围绕在四周。
凉风卷起脚下尘土,落叶也跟着沙沙的移动,季饶边听边看看手里的果汁,己经添了一点掌温。
季饶凝视着手里的瓶子,然后,以异常轻巧的动作,啪的拉开瓶盖撕掉密封纸,将果汁递到浩钧面前。
「呃……谢谢。」
到底该说什么。
季饶这么想着,应该说的是「这点小事、能暪得了多久」这样的话,但是,其实并没有劝戎浩钧的交情和立场。
他也不了解眼前这个人,杨浩钧。
「那你的……」突然就冲口而出了「头发。」
四目相接,浩钧怔了一下,季饶不由自主的以手指轻触他的前发,他任发丝滑过自己的指尖,接着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