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人间一趟,我还没有真正的观赏过江南的烟雨。正值春天,我和元堇乘一骑出了洛阳城,一路向北。
“可惜了,你来了这么多趟洛阳,都没有好好带你欣赏洛阳的牡丹。”元堇不无遗憾的说。
“牡丹太娇艳,我还是喜欢边北的蜡梅。”我拢了拢衣襟,假装很是洒脱。其实住在皇宫的时候,后花园里的牡
丹我倒是见过不少,红的白的,艳艳的开了满园,我却不喜欢那样的景色,那种艳丽的颜色让诺大的皇宫显的失
色,更显的孤单。
“阿莫,你冷么?”他问。
我僵了僵,摇了摇头。
他皱皱眉头,问:“阿莫,我以前真的认的你么?”
又来了,这话他一路上不知道问了多少遍,我又摇摇头,不想回答,然后又问他:“元堇,我想快些回长别山,
成么?”
“好。”他说。
话说那日我被夹了手指昏了过去,当时赶过来救我的正是皇帝——派来的太监。据说那日皇帝颁发圣旨,说元堇
叛国这事已经查明真相:
大皇子蔚洛陷害大将军元堇通敌买国,实则大皇子铠窥皇位已久,欲夺其兵权,图谋不轨。择日发配边疆,收其
兵权,二十年之内不得入京。
元堇元将军,当日镇守边疆,擅离职守,至使军心不定。革职查办,贬为庶民。
贱民离莫,魅惑君心,撺掇元堇至使其擅离职守,罪该万死。圣上格外开恩,令其先押入刑部大牢,择日再申!
他一箭三雕,我成了千古罪人,皇帝就是皇帝,心眼比别人都要多,我上了当,被他算计的什么都不剩……我一
边想一边恨的牙痒痒,怪不得娘要离开他,真是活该!
“阿莫,你饿了么?”身边的人又问。
我回神,刚要又摇头,肚子却咕噜咕噜的响起来。我不禁有些脸红,元堇却开心的笑起来,一手揽住我,一手牵
紧缰绳,双腿一夹马肚子:“走,前面有家包子铺,我带你去吃。”
我刚要答应,却看到前面一双熟悉的身影,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凤二依然一身青衣,他身边的魏宇一边走,一边把大蘼披在他身上。
“天冷,小心着凉。”
凤二一边答应着,一边抬起头,霎时四目相对——他也看见了我。
他有些雀跃,又有些惴惴的看过来,我却不想看见他,别过了脑袋。
“阿莫!”他朝这边跑过来,元堇的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那个丑八怪怎么在这里?”
我忍不住笑出来,问他:“他哪里丑?”
“不知道,就觉得他丑!”
“那我们不吃包子了好不好。我们去找条河捉鱼吃。”
“好。”他答应着,策了马越过凤二朝着远处跑了起来。
“阿莫!”凤二被甩在了后面,有些焦急的叫我,我却没有回头,怕一回头,就会奔过去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
你骗了我,还能这么从容的来找我,为什么你从头到尾的知道真相,却从来没有和我说,为什么我都快死了,你
还不让我好好和元堇相处这剩下的日子!
是的,离着那三年的期限只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无论我们再怎么赶路,也不可能半个月的时间到边北。我
们大部分的时间都浪费在了皇宫里,这一趟,我们相处的时间,算起来少之又少。
“阿莫,你为什么不想见他?”元堇,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这时候,我正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吃他做的烤鱼,味道依然是那么好,只是这鱼,没有长别山的鱼鲜嫩。
“我不想浪费时间。”我一边吃一边含混不清的说。
他伸手帮我擦擦嘴角:“慢些吃,不够我们再去抓。”
我点点头,这熟悉的光景,只让我的眼眶发热,于是更卖力的吃了起来。
“阿莫,我们以前真的认识是不是?”
吃鱼的手就这样停了下来,我抬起头,认真的看着他:“我说是,你信不信?”
“我信。”他也认真的点点头。
我看着他,忽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他莫名其妙的看着我,我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怎么也止不住。
“你怎么了?”他有些慌,伸手帮我擦眼泪,我抓住他的手,把脸埋进他的手心。
“阿堇,你喜欢太子多些还是喜欢我多些?”
他沉默下来,我有些自嘲,却还是想听他说,再不问,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蔚莫他从小就没有娘,很可怜……”他说,我怔了怔,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皇后不是他亲娘,他一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他心里一直怨着他亲娘,怨他为什么一早就丢了他走了。”
“我进皇宫那年,他九岁,可以说,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可是我却一直不了解他。他想什么,从来都不跟我说。
你们都以为,我跟他最亲近,其实,他最亲近的人是皇后。皇后待他如亲子,他都记在心里。他说喜欢我,其实
我根本看不透,皇位和我,哪个更重些。他是早晚要做皇帝的人,这我一早也都知道,可是人和人待的时间长了
都会有感情的,何况我这一生,没有比谁和他待的时间更长,他的喜怒哀乐,他的一举一动,没有人比我更了解
。阿莫,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叫喜欢,可是和你在一起,我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不会有那么多责任,我会忍不住
想看看你,想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有一个茅屋,然后每天听着鸟叫早起早归……”
“别说了……”我一把搂住他,眼泪再也止不住,这还不够么?我何尝不想这样?可是,造化弄人,兜了个大圈
子,我们又回到了原点。
“阿莫,既然我们以前认识,那我们就在长别山住下,然后我会慢慢想,一定会记起来,我们再哪里见过。好么
?”
“阿堇,如果哪天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长别山的雪里,好么?”
“傻瓜,我会陪着你的……”
二十七
傻瓜,我会陪着你的……
这次他真的做到了。
越往北走天气就越冷,我睡着的日子却也比醒着的时间长了。元堇总是默默的等着我醒过来,也不问,我醒来,
他就笑,笑的比春天的桃花还要灿烂。
我知道他在担心,担心我哪天再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还没有告诉他,我有三年的劫,然而三年也就只剩下了几天。
“也许明天我就醒不过来了。”我摸摸元堇的脸:“要是我再睡着了,你就走吧,想去哪里都可以……比如说,
去太子那里。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傻瓜!”他别扭的笑着,笑的一脸悲伤:“我哪里也不去。阿莫,我还没想起你来呢,你怎么能死的,我们还
没有到长别山呢。”
是啊,还没到长别山呢,我还没给娘上柱香呢……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雪衣公子站在崖上,有些孤单,蝴蝶翩翩,他笑的格外残忍。“啪”美丽的蝴蝶就湮灭
在他的手上。
三生很长……他说:有一辈子就够了……
梦里的雪很大,雪把他的头发都打湿了。
我还看见了娘,她脆弱的像那只蝴蝶……
她在雪地里抱起一个孩子,那孩子粉白粉白的小脸皱成一团,她说:真是个可爱的小娃娃,你,就叫阿莫吧。
阿莫……离莫……就像一段沉痛的伤疤——我与蔚莫,到底谁是谁的代替品?
曾记得母亲的银发铺的满满的雪地,在我的世界里,那银色比月光更美。她的手掌很软,很香,她的眼神很寂寞
。
“阿莫,来,看我给你带的什么好吃的!”母亲的眼睛弯起美丽的弧度,在那个饥寒交迫的冬天显的格外明亮。
是肉!我抬起脸在她好看的脸蛋上印下一个甜甜的吻。
“乖孩子。”她说。
我不知道,为了我的一顿饭,她就这样枉送了性命……那之后的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
“我们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可是你的母亲,为了她的孩子杀死了我的孩子。”那双绿幽幽的眼睛如是说。然后
他的牙齿穿透了我的身体,血潺潺的流,我看到母亲就倒在那一地的血泊里。她的眼睛平静的闭着,仿佛从来没
有在这个世界上来过。
“娘……”我说。
然后嵌在我身体里的牙齿颤抖了一下,在一声声狼哞中,它终于转身。那夜的月光比风更冷……
娘……
“阿莫,阿莫!”我睁开眼,看到元堇忧虑却又欣喜的看着我,他说:“我们到了,我们已经在长别山脚下了!
”
原来我这次睡我这么长时间,我冲他笑,看着他映在阳光下稍稍怔仲表情。于是环住他的脖子就这样吻了上去…
…
元堇,无论前世今生,我们的缘份大致如此了,我能给的,也只有这些……
睁开眼睛,阳光比想像中的要明媚,我伸个懒腰站起来向外走去。
树影斑驳,湿润的空气把一切的阴霾过滤,今天身体格外的好,我踱步到溪边的时候,阿堇正在捉鱼,往日剑指
中天的那把将军剑今天却在河里戳鱼,我忍不住笑。
“你醒了!”阿堇看到我,也不顾溅湿了衣裳,就那样从河里一路跑来。
“跑这么急做什么?你捉的鱼呢?”我伸手给他擦擦脸上的水珠。他傻笑,从身后腰上拽出一根草绳,上面串着
三四条鱼,活蹦乱跳的,尾巴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红。
“是鲤鱼!”
“是啊,你身体不好,正好给你补补身子。”阳光照耀的他的眼睛眯起来,我看到那里面有我的倒影
他的裤角高高的挽起,一手提着鱼,束起头发有些凌乱的贴在身上,满身的狼狈,如果不是他另一只手里的剑,
我会忘记他是那南朝威名赫赫的将军,而是与我一起归隐在这山林里的一个农夫罢了。
“你跟我来。”我拉起他,他有些愣愣的被我拉着,过了好半天才反映过来:“去哪儿?”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我领着他在树林里转了好半天,终于在一棵高大的榕树下停了下来,我的额头上早已沁
了细细的汗珠,却没空理会,就在那棵树下挖了起来。
我抚开地上厚厚的落叶,终于找到我放在那里的那颗尖尖的石头。挖开厚厚的土,我在那里棒出两幅画卷,用红
线细细的缠着。
“这是……”元堇伸手接过,小心的打开一幅,画上的少女仿佛精灵的舞蹈映入眼帘,这有些沉寂的树林也跟着
活泼起来。
“娘娘……”元堇有些呆呆的看着,喃喃的出声。
“你见过他么?”我问他。
“没有,不过听爹说过,蔚莫的娘舞蹈起来像是山间的精灵,那种美丽跟本不是人间所有,所以先皇一直不同意
他和皇上的婚事。”
我轻哼一声:“就为了这种无聊的事么?”
“这画怎么会在你这里?”他奇怪的看着我:“听说她在皇宫失踪后,皇上给她画的一幅画也一并失踪了,为此
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传闻中娘娘的真容。”
“她就是我娘。”
元堇就跟石头一样僵在那里,好长时间才不确定的问一句:“什么?”
“她就是我娘。”我又重复一遍,看着他不可置信的瞪大眼:“怎么会?”
“那皇帝费劲心思把我弄进宫,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元堇默然,我自嘲的笑笑:“我娘早就死了,他只不过是为了还一个心愿而已。她说过,她只不过想做一只山野
中的狐狸……”
“阿堇。”我转过头,一手抚上他的脸颊:“我娘就是你故事里咬了皇帝马的那只狐狸。”
“阿莫,你在讲童话故事么?”他笑着吻了吻我的手心,然后抓着我的手捂了捂:“你是不是冷了,手这么凉…
…”
“听我说,我怕以后没有机会再给你说了。”我打断他:“你有没有听过长别山的故事?”
“听过。”他点点头,说:“小时候调皮经常听母亲说,那里妖精住的地方,要是再不听话,就把我扔到长别山
上去。”
我轻笑:“不是妖精,是妖。”
“阿莫……”
“我也是一只狐狸,只不过如今回不去罢了……”
“不要说!”他紧紧的搂住我,我的脸埋进他的衣襟里,却真的说不出话来。
“阿莫,你看,这们这是不到长别山的脚下了么,咱们明天就上山。”他放开我,扶着我的肩膀,希翼的看着我
。
我却摇摇头:“来不及了……”
“怎么会来不及呢?你看,你不是好好的站在这里么……”说着,他却愣愣的呆住了,他的衣襟上沾着我血。
“阿莫,你的鼻子破了么……”
“是啊……”我轻轻的咳,嘴角溢出的血却怎么止也止不住了。
“阿莫,我们现在就上山好么。”他抱起来,声音有些颤抖。
我抓住他:“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这个。”我把两幅画都递给他:“如果你回京再见到皇上,把这个
交给他吧。”
“阿莫……”
“我娘的那幅给他,剩下的那幅如果他不要,就烧了吧……”
“傻瓜,我说陪着你的,怎么会回去。”他给我擦擦嘴角,抱着我靠着榕树坐了下来。
“你看,阳光这么好,给你捉的鱼都晒死了。我们都还吃早饭哪。”他喃喃的说,仿佛催眠曲,我竟有些倦了。
“元堇,其实三年早就过了,这两个月,是我多活的……”我强撑着,冲他笑,眼睛却不听话了。
“傻瓜阿莫,大早上的又害困了。”他抚着我的头发,一下一下,仿佛母亲的手,柔软又温暖。
“我再睡着……也许就醒不过来了……”我抓着他的手,汲取着他的温暖:“要是醒不来了,你就走吧……”
“你还这么年轻,怎么总是想着死啊死的,你是个傻瓜吗?”他生气的拍拍我,复又抓紧我的手:“什么三年不
三年的,是那个丑八怪说的吗?”
“是啊……”我已经听不清他说什么了,只是胡乱的答应着。
“阿莫,既然你说人有前生今世,那你若再有来世,许给我好不好?”
“好……”我努力的牵动嘴角,他的声音却还是断断续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