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塑胶脸盆,把路都给堵了。
我靠着门发了一会呆,舍友招呼了一句:「来新人了。」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有个人跪坐在我上铺的空床上,用力抖着被褥,看见我进来,动作突然一顿。
我一眼就看清了他五官的轮廓,那张白皙漂亮的脸,在黑暗里发着光,这么多年了,我居然还记着他。
许多荒唐事,明明忘得干干净净,可是当这个人再一次活生生地出现在你眼前,所有的忘记都成了笑话。从他身
上挪开视线,仿佛用光了我一辈子的力气。
舍友从旁边推了我一下:「不去打个招呼?」
我没听见似的。早上走得急,装衣服的行李箱还平躺在地板上,箱盖洞开,里面堆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
我一回过神,就看见自己寒酸的箱子大敞着,仿佛被人揭了遮羞布,种种捉襟见肘都露在人前,连忙上前把箱盖
用力一掩,猛地踢进床底。
舍友攀着上下铺的扶梯,冲那人咧嘴一笑:「他就这副德性。走,端阳,我们吃饭去。」
我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笑着婉拒:「你们先走,我清东西。」
紧接着是一阵喧闹,几个舍友勾肩搭背呼啸着出了门,反手把门一掩。
我呆站了半天,慢慢转过身,看见他跪在上铺,把床单的皱褶一点点抚平,直到门锁合拢的声音响起,才慢慢抬
起头,冲我扬眉一笑:「我叫戴端阳。」
「噢。」我连忙别过脑袋,胡乱地应了一声,有些喘不过气。
真是巧,绕了一个圈子,兜兜转转,还能凑到一块。正神智昏昏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却听见他又问了一句:「
你呢,你叫什么?」
我如坠冰窖,从酷暑到严寒,不见了半条命,只听见自己毫无底气的声音说:「钱宁,掉钱眼里的钱,鸡犬不宁
的宁。」
他呆了一呆,然后才开始笑:「那我岂不是戴安娜王妃的戴。」
他伸出手,跟我轻轻握了一握,那只手手指修长,和他的脸一样漂亮。
我以为我说了名字,他多少会有些印象,可他倒是健忘,那一点不是滋味被我嚼碎了硬咽下去。
戴端阳侧躺在床上,用手撑着侧脸,和我又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问我复读过几年,爸妈还好吗,有没有女朋友
,越是婚丧嫁娶鸡零狗碎的事,他打听得越仔细,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不肯说,他还是乐呵呵的:「我们两个的大学隔着十万八千里。那么多学校,我偏偏来你这所交换,多大的缘
分,你别不好意思。」
我一屁股坐在自己床上,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要是别人和我这么说话,我能跟他吵起来,偏偏是戴端阳。可如
果是戴端阳,怎么会用哥俩好的语气和我说话?
我好像在做一个稀奇古怪的梦,口袋里装满糖果的端阳,人畜无害的端阳,圆眼睛、塌鼻梁、嘟嘴、矮矮的端阳
,一下子大得离谱。他这么一忘,我再想跟他卖弄长辈的气魄,就不知从何着手了。
就在我坐在床上发傻的短短几分钟里,戴端阳已经干净利索地清好了东西,从上铺爬了下来。
他一边蹲着穿鞋,一边低着头问我:「钱宁,餐厅怎么走?你带我去吧。」
我如梦初醒,绷着脸回了一句:「我吃过了。」
戴端阳扭过头,看着我笑了一下:「去吧,同学一场。」
他微仰着头,眉毛眼睛简直像是画上去的,那一管挺直的鼻梁更是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他一笑,我就一脑袋的浆
糊。真要命!
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替他打开门,金白色的光线暴射进来,满眼的光。静了一静,然后才是属于台风天的风
声和雨声。
戴端阳不声不响地跟着我,我打着伞,学校里的树都是老树,棵棵盘根错节,枝蔓相缠,蒸腾着草木的湿气,没
多远,就是被炉烟熏黄了半壁江山的餐厅。
我没打算继续陪下去,瞅个空子,走快了几步,在餐厅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还没把凳子捂热。戴端阳就从打饭
的人群里挤了出来。他衣角上溅了一点汤汁,自己还浑然不觉,端着饭盒,站在人最多的地方四处张望。
我明知道他在找我,却特意把脑袋往里缩了缩。餐厅里人头耸动,戴端阳时不时被人撞一下,被撞了两、三次后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突然阴沉下来。
我原想叫他一声,正要开口,他掉头去了另一个方向。
第四章
连续几天,这家伙看到我都是不冷不热的,摆出一副死人脸,和别的舍友倒是打成一片。
那时候能有什么好玩的?电脑、扑克牌、篮球,足球,给女生写写情书,顶多是这些了。可渐渐的,别人玩什么
都喜欢叫上端阳。
宿舍楼就这么大,楼上楼下找起人来总是人未到、声先至。只要扯着嗓门喊上一声,要找谁,几点,在哪,大伙
儿心里都明明白白。
于是一到下午,整栋楼都是喊戴端阳的声音,什么「端阳,打球去!」、「端阳,下馆子去!」、「端阳,我得
给小丽回封信,全仰仗您老了!」
宿舍里只有宿舍长有一台电脑,不上课的时候,总是几个人凑在一块玩「拳王」,啪啪啪啪地敲键盘,生怕电脑
玩不坏似的。
自从他们把戴端阳抓过去玩了一盘吓得目瞪口呆之后,一见那小子就使劲拍他的肩膀,夸他:「拳王,这才是真
拳王。」
他真是炙手可热势绝伦。
我冷眼瞧着,他越是兴风作浪,越巴不得他阴沟里翻船。
戴端阳被人簇拥着下馆子的时候,偶尔也回个头,问我去不去,我每次都是看着他的眼睛,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
,然后才回一句:「不了。」
在我心里,渐渐地把端阳分成两个人,一个是穿花蝴蝶手腕通天,但那是别人的端阳,另一个又矮又呆,这才是
我的。
每逢周末,看见他们把报纸铺在地上,四个人盘腿坐成一圈玩着扑克牌,喝着啤酒,还有观战的在一旁煽风点火
,我都是披件衣服,跑到外面溜达一圈,等散场了再回来。
到了洗澡时段又觉得冷的时候,就拿上毛巾盆子去学生澡堂洗个热水澡,洗完倒头就睡。要不是那天在淋浴间撞
到他,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学校的淋浴间和厕所建在一块,离宿舍楼十万八千里远。晚上要是尿急了,得穿上裤子摸黑下楼,在月亮下小跑
着穿过一条长满野草的石子路。
一进门,挂毛巾,脱衣服,捧着肥皂盒赤条条地冲进去,里面二十多个水龙头,随便挑一个,插入水卡就能洗。
我去得晚,每次都只剩我一个人在洗,除了那一天。
那天真是倒了八辈子的楣,我站在水龙头底下,正双手掬着一抔热水洗脸的时候,忽然听见后面响起脚步声,扭
头一看,就看见戴端阳腰上裹了条白毛巾,似笑非笑地走进来。
整个淋浴间都是白花花的水蒸气,我僵在那里,正犹豫要不要遮的时候,他插入水卡,扭开了我隔壁的水龙头。
「你洗澡啊?」端阳捧着热水抹了一把脸,突然开了金口。
我跟着木讷地动起来,使劲地搓着胳膊:「你也来洗?巧了。」
拿明知故问来对付一盘僵局向来卓有奇效。
热水像一条毒龙,嗖嗖地从水管里喷射出来,不一会那小子的头发就湿漉漉地贴在额前,从大老虎到落汤鸡,我
看得直咧嘴。
戴端阳听见笑声,偏过头看了我一会,然后才把额发往后一抹,露出光洁饱满的前额。
「钱宁,帮我搓搓背?」
我吓得往后退了半步,地上全是肥皂沫子,脚下一滑,人就张牙舞爪地摔了个跟头,屁股快着地的时候,才抓着
水管勉强站稳了。
这丑事说起来慢,发生不过电光石火一瞬间,戴端阳还没回过神,在那傻傻地看着我。
我脑袋一片空白紧接着就灵光一闪,厚着脸皮说:「我拣肥皂。」
戴端阳的脸色这才恢复如常。
我惊魂未定地问:「你刚才说搓背?」
他眯着眼睛,冲我一挑眉,慢慢地转过身,那人背上的肌肉线条还有些柔和,结实却不剑拔弩张。看着这块白皙
漂亮、淌满水珠子的肥肉就在眼前,我头昏眼花,几乎喘不上气。
那人扭着头瞥我:「钱宁?」
我猛地一闭眼,握紧了肥皂,在上面上上下下地打起肥皂沫来,然后一伸手,粗着嗓子说:「毛巾给我!」
他把毛巾塞在我手里,笑着揶揄道:「这点小事就龇牙咧嘴的?」
我把毛巾用热水打湿,胡乱一拧,来回地替他刷起背,像刮痧一样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等我睁开眼睛,匆
匆瞥他一眼,发现戴端阳整块背都被我搓红了。他倒是一声不吭,统统受了。
就这么短短一瞬间的事,我和他隔着毛巾,连皮肉都没碰到,就已经气喘如牛,出了一身的热汗。
他背对着我问:「我也替你搓搓?」
我连忙摇头,没摇几下,他一只手已经按在我肩膀上,抢过毛巾,像倔驴推磨似的把我掉转了一百八十度。
我闭着眼睛,滚烫的水从头顶浇下,那条毛巾原本是凉的,擦了几下,才慢慢变得温热。
我打着哆嗦,那条腿怎么也站不稳,他使劲擦一下,我跟着那力度一歪,再擦,我再一歪,在这冰凉的瓷砖地板
上,我没有一个可支撑的地方,情不自禁地往后一抓,握住了戴端阳的胳膊。
那人的动作突然一窒,渐渐地呼吸也急促起来。正赶上我水卡里的额度用完了,头上毫无预兆地没了热水,秋天
那股冷空气像空调一样对着人吹,湿漉漉的站在这鬼天气里,冻得人都懵了。
戴端阳闷笑了两声,手在我脖子上一箍,把我拽到他水龙头下,人凑在我耳朵边说:「我这还有,一起洗吧。」
我弓着背,贴着他胸膛,刚碰了一下,人就吓得寒毛直竖,匆匆拿了洗漱盆子往外就逃。
「不、不、不用……」我冻得话都说不利索,趔趔趄趄地跑了几步,戴端阳还想伸手来拽,我又赶紧迈了几步。
他收了手,就站着那,看着我逃到门口然后开始套衣服裤子,凉飕飕地笑了一句:「挺热情的。」
我这才反应过来,低头一看,冻成那样,自己裤裆那还是鼓了一块。
我再也没脸回头看他,上下牙齿打着架回了宿舍,往被窝里一钻。发了半天抖,戴端阳才把毛巾搭在脖子上,慢
吞吞地走了回来。
我躺在床上,脑袋一抽一抽地疼。
之前没擦干水就上了床,睡了半天,不但没缓过劲,连被褥都被我弄得又湿又冷,身上密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
端阳他们围在我下铺玩扑克牌,玩了半天,忽然有人说:「钱宁那家伙没劲,整天摆脸色,给谁看呢。」
端阳突然笑了两声:「他?口是心非。」
他似乎知道我躺在床上看着他呢,仰头冲我一笑,眼睛里全是嘲弄。
我被他一看,想起澡堂里的事,只觉得被窝里又冷了几分。冷汗流进脖子,再顺着脊椎往下淌,都忘了最后是怎
么睡着的。
第二天清早,我听见戴端阳喊我:「钱宁,去上课。」过了一会,又叫:「钱宁,迟到啦,太阳晒屁股啦。」
我直挺挺地躺着,挺尸似的,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发现他从床沿露出一个脑袋,眼睛上下打量着我:「钱宁?」
我那张铁架子床忽然晃了一下,是他爬了上来,用胳膊支在床沿,脑袋一俯,拿额头在我额头上贴了一下,然后
猴似的转身跳下床:「他发烧了,谁有药吗?」
宿舍里翻抽屉找药的声音响个不停,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在我床沿露出一个脑袋,小声问:「钱宁,吃点药?
先坐起来,帮你倒好水了。」
我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动也不动,眼前全是星星,在那里群魔乱舞。
隐隐约约听见戴端阳声音大了几分:「烧糊涂了,帮我把他弄下来。」
舍友七手八脚地把我从上铺挪到下铺,戴端阳猫低身子,把我背到背上,旁边有人帮忙,把我两条胳膊环在端阳
脖子上。我病成那样仍觉得别扭,松开手,又被人环回去。
戴端阳膝盖一直,把我背起来,颠了颠,闷笑了两声:「嘿嘿。」也不知道在得意什么。
就这样背出了门,下了楼,别人和他说话:「换我来吧。」
他撂下一句:「一把骨头,不碍事。」说着加快了脚步,嘴上还问:「有衣服吗?给他披件衣服。」
就这样晃晃悠悠到了保健室,别人替他开了门,他坐到床边,像卸货似的一挺腰,我紧跟着咚地一声倒在床褥子
上,摔得两眼翻白。
他连忙回过头,装模作样地把我浏海撩起来看了两眼,然后站直了拍拍手:「没摔伤,没事。」
我在心里骂,你全家都没事。
等穿着白大褂的保健老师过来,用镊子夹了蘸着酒精的棉球在我额头上来回抹的时候,又听见戴端阳轻轻地问:
「烧得厉害吗?」
视野里一片白茫,一个温柔的声音像空调漏水,一声,又一声,轻轻地在耳边唤着。
「钱宁……」
「钱宁……」
越来越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睡醒的时候,戴端阳还坐在那里。他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头往下垂着,打着盹,滑落的
额发把眉眼统统盖住。
一道布帘把办公室和病床区截成前后两块,我慢慢撑着床,坐起来。靠窗的医用推车上摆满了铁镊子和酒精瓶,
阳光像敲击琴键似的把它们依序爱抚一遍,然后落在那块布帘上。
它被四面八方射来的光照得通透,像电影开场前那道发着白光的幕布,再也认不出本来的颜色。
我呆坐在那,想了会事,把来龙去脉都理清楚了,才开始叫戴端阳。
「喂、喂!」
连叫了两声,他才猛地惊醒,抬起头四下张望,最后锁定我。他的头发难得乱糟糟的,睡眼惺忪,定定地看了我
半天,咧着嘴笑了:「醒啦。」
我想下床,眼睛在地上来回梭巡着拖鞋,半天没找到,恶狠狠地问:「我鞋子呢?」
戴端阳揉了揉头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没鞋子,你光着脚被我背来的。」
看我愣在那,他眼珠子转了转,笑嘻嘻地跟我说:「怕什么,一会再把你背回去。」
我脑袋嗡地一下,气得肺都炸了,把被子一掀,拔了点滴的针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赤着脚就下了床。
戴端阳连忙拦着我,把脚上穿的拖鞋踢到我面前:「我的鞋给你,别闹了。」
我僵着不动。
戴端阳伸手推推我,歪着头一笑:「恼羞成怒啦?」
我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玩得再狠,他才是庄家。
端阳朝一旁的椅子努努嘴,见我不动,亲自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递过来。
「用不着!」我使足了劲,把他的手一把拨开:「早上有课,你干嘛不去?」
他一屁股坐在床沿,挑眉看着我:「你不是病了嘛。」
我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哆嗦。
他那张童叟无欺的脸正对着朝阳的窗户,眼珠子在阳光下变成了柔和的深棕色,只有瞳仁漆黑。
这人眯着眼睛,把声音放得轻轻的:「我们是好同学啊,钱宁。」
我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回头,狠狠地揪住他的衣领,手肘和膝盖同时发力,一把把他顶在墙上。只听见咚地一声
闷响,戴端阳的呼吸漏了一拍,脸上笑意全无,显然被撞得不轻。
我搜肠刮肚用最恶毒地话恫吓他:「少捉弄我!戴端阳!我拿刀捅人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
他的眼睛亮得灼人:「你就是这么对救命恩人的?」
「胡说八道!」我扯着嗓子骂。
他不依不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我:「别人知道吗?钱宁?」
我像是被捏住七寸的蛇,一时间气喘如牛,却呆若木鸡,半天,才傻乎乎地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