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看他始终站在距白白一米之外的地方,看来法术对他仍有震慑之力,只是白白眼神空洞,如盲了一般,死气沉沉,毫无半点光彩。看到轻尘跟我,也没有什么反应,眼睛虽是睁着的,却好似看不到任何东西,空茫茫的。
“你对白白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只是些许必要的手段让他乖一点跟我走而已。”冷洌的声音,如寒夜里席卷湖水的风,冰冷彻骨。
“摄魂术。”轻尘向我低语,“且只对猫有效。”
是猫生来就注定沦为猞猁的献祭品吧。若猫视线与猞猁对上,四目交接时,猞猁就控制住了猫的神经,此后猫就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乖乖任由猞猁摆布。所以夜里常见猞猁慵懒优雅地在房顶上走着,而身后跟着几只神智不清的猫。亦有受了蛊惑的猫,为猞猁作伥,成为猞猁诱惑其他猫的棋子。而猞猁有一种罕见的洁癖,捉到猫后,通常是不会直接就吃掉的,他们会将猫带至河边,命令其饮水,呕吐,如此反复,直到确定猫的肠胃清洗干净了,才吞食入肚。还有一种猞猁更加残忍,只食猫的脑髓,将猫的脑袋生生敲碎,一面听着脑的凄厉尖叫,一面吸食脑髓,猫在完全感知痛苦的虐杀中,生命流失殆尽而死去……
而猞猁带白白走的这条路的尽头,是城外的香茵河。
“今次不想跟你动手,”轻尘淡淡的开口,“只要你放过白白,今日之事,我不再追究。”
“呵,真是令人苦恼呢,”少年皱了皱眉,做出为难的表情,而后略带点戏谑,“洛红恐怕要对术师大人说抱歉了,”虽然说着抱歉的话语,却未见一丝愧疚。“这个孩子我要定了。”目光落在白白的身上,竟是不易察觉的柔软。我一定是看错了,捕猎者对于猎物,怎么会温柔呢。那抹未及确认的情绪一闪而逝,少年的眼神一直冰冷如昔。
因他与小狐一点点的相似,对这带着邪气的红衣少年,无法全然地憎恨,“你这孩子小小年纪,这么暴戾是不好的。那么可爱纯良的猫族,你怎么忍心去祸害呢?再说了,肉食多了对身体也不好。偶尔多吃点素食么,像白菜啊萝卜啊土豆什么的,均衡膳食,才能健康成长。再说小孩子要善良一点,才可爱么。”我苦口婆心劝慰着,虽不说劝动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若是能幡然醒悟,痛改前非,也是极好的。小狐生前,可是连只鸡都不敢吃的,日日以山果果腹,不是好好地活了一千多年么。
最后结局,情深不寿,却是悲剧一桩。
洛红轻哼了一声,“汝之语,若山野泄气,不足为闻也。”似讥似讽,又扯了一下嘴角。
什么?原来我一番谆谆善诱,用心何其良苦,在他听来只是放屁么,真是太不尊重老人太不听老人言了。不过这孩子说话倒也有趣。
“罢了,”我叹了一口气,“若琴韵你听不懂,我又何必再继续为你弹奏?”
“那么抱歉了。”轻尘手上的剑幽光更甚,挽了一个剑花,蓝光向少年袭去。少年身形移动,灵敏疾速,无声无息,手指轻动,白白亦随他的身形而移动。似乎两人之间有什么丝线牵引,并肩进退,蓝光却是半点近不得他身,轻尘是有顾虑,怕伤到白白。
少年突露空门,轻尘得到机会,剑光毫不留情地击向少年。
少年却并不闪躲,立在原地,唇角浮现一个不明所以的笑。蓝光近至其前时,却有一个白色影子倏尔挡在他的面前。
“白白!”轻尘惊呼。
流星般急促的剑光已无法回收,我不待多想,扑向白白。
几乎同时,蓝光已至,瞬时穿透我的身体。撕心的疼,却使头疼欲裂,下意识的,抱着白白,滚了几圈,离开少年的控制范围。
更凌厉尖锐的蓝光又至,电光火石间,却是穿透少年的身体。
少年后退了几步,委顿于地,白玉色的脸上染上几滴血迹,可怖又诡异的妖娆,唇角蜿蜒着暗红色的血痕,似乎受伤颇重。
从他的伤口里逸出些近乎透明的物质,若隐若现,在半空中幻为猫的形状。是昔日被他吞噬的猫灵,喵喵的叫着,张牙舞爪贴近他,似有无尽的戾气,看他现今不堪一击,隧扑在他身上,啃咬着,尖叫着,发泄着无边的怨气。
忍受着身体被撕咬的痛楚,少年咬着牙,极力的隐忍着,血珠从唇上滴落,却倔强地不吭一声。
“救救他。”怀里的孩子突然开口,眼中涌出水玉般的泪滴,“鸣蝉哥哥,救救他。”
撕心裂肺的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拼命地叫嚣,我欲压抑却无能为力,抱住了头,想阻止快要炸开的脑袋。
是什么穿透身体的声音。
“你所做的一切永不能得到原谅!”愤恨而不带一丝感情的冰冷声音,一字一字将我凌迟,身体上的疼痛远比不上这几个字对我的伤害之深,我极力忍着欲将自己摧毁的心痛,想说什么,张口却哑然,喉咙似被一只巨手扼着,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宁愿一开始就没有认识过你……”哀莫大于心死的空茫语气,响在耳边,飘飘缈缈的,落下来却是千斤重量压迫心肺。裂骨碎肢的一阵痛,冰冷利刃自身体抽离,从胸膛喷涌而出的液体,模糊了面前本就依稀的人影,重物掷地,哐当声响,那人转身离去,决绝的不留一点回转的余地。
别走,别走……我无声狂喊着,心痛欲绝,想要追赶,却挪动不了步子,抬起的手,徒劳的伸在空中,抓住的只是一片虚无……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叭嗒……是身体里某种东西裂开的声音……
不再跳动……死掉了……
眼睛还是直直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是梦吗?为何疼痛如此明显?
头痛得快要爆炸……我睁不开眼睛,周围是无尽的黑暗……
不要,不要,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黑暗里……
我已经受够了……谁,谁带我离开……
我跪在地上,抱着头,颤抖不已……
“轻尘哥哥,救救他,救救他。”孩子从我怀里探出头,眼睛依然空洞,泪却是不断滑落。哀伤且脆弱。
轻尘并没有发现我的异样,取出符咒,长袖一挥,符咒如蝶飞舞于空,正中几个猫灵,“束缚已解,今世怨仇今日将休。诸位还是放下执障吧,如此才能长居光明。”
猫灵喵喵的叫着,似有不甘,还是对轻尘拜了拜,隐去了。猫灵被困缚在洛红体内,所以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剑气挫伤了洛红,它们才得以逃脱,而后去冥司报道,再等下一世轮回。
耳边是什么声音?
温暖的,轻柔的,似乎是在喊着一个名字……熟悉的……
是谁?
是来救我离开黑暗的吗?晕眩退去,意识渐恢复清明,睁开了眼,视线从半昏半明到清晰……轻尘……我一直仰望的那个人……一直期待的那份温暖……
死命地抓着他的手,如同握着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生怕一个放松,他就离开……
这一次,我绝不会任由你自我身边走开,绝不允许。
“鸣蝉?鸣蝉?”清淡月光下,他的眼神温柔若水,凝望着我,溢于言表的关怀,使人心生暖意。
剑光所带来的疼痛,并不太过剧烈,伤口正在缓慢愈合,力气一点一点正在恢复。
我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了情绪,用力给了一个灿烂的笑,“我没事。倒霉催的磕石头上了,亏得脑袋还算结实,不然现在就开了一头的花了……”他没有看到我受伤,索性不去说破,不然也无法解释为何我会毫发无损。
“还有心思贫嘴,看来是没有大碍,”担忧之情减缓不少,“磕到哪了?”
随便指了个位置,他的手抚上来,温热而清凉的触感,我微低着头,忆起前尘往事,精神有点恍惚,他轻轻地揉着,复又吹一口气,“不疼了。不疼了。”哥,你在哄孩子么?
不远处,少年半跪于地,兀自流着血,染红了身下的青石板,忍受着痛苦,神情仍是桀骜的倔强,流火般迷离的双眼却是定定地望着我怀里的白白,“你走吧。”轻尘开口。少年缓缓站起身,脚步踉跄,一言不发转身,那抹流动着的红缓步隐入夜色里去了。他最后那个眼神,令人费解。
白白还是茫然的样子,像是个失了魂丢了魄的木偶,只剩下一具被丢弃的躯壳。轻尘以指轻弹剑身,“叮”的一声,清越的剑鸣在静夜里空灵如梵音。白白一个激灵,眼睛回复清澈,一双无邪黑瞳眨了眨,羽睫扑闪如黑蝶,一副不明情况的模样。
看来方才的事,他应是没有一点印象的吧,这样也好。
捏了捏他的小鼻子,“回家吧。”
回到家时,夜已深了。
今日一天发生这许多事情,我有些疲惫,白白却是精力充沛,一到家小心翼翼地将核桃造就的参商阁放到书桌上去,就去揪韧草,开始做草编蜻蜓,专心至致,仿佛那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我坐在他身边,看他手指翻动,“蜻蜓有什么用?”
“这是主人教我做的,主人说许一个愿,编一只蜻蜓,愿望就会实现。”孩子仍是专注于蜻蜓之上,白嫩嫩的小手上下翻飞。
“白白编那么多蜻蜓都许的什么愿呢?”
“我想主人快些回来。”晶亮的双眸,因期待而熠熠生辉。
如此笃定,他一定会回来么。自己的希望飘飘渺渺的没个落脚点,而这孩子信仰如此坚定使我生出莫名痛恨,张口就是讨打的风凉话,“说不定,主人不会再回来了。他就是故意舍下你,因为怕你纠缠才不辞而别的吧。”
“不不,不是这样的。”白白把头摇着拨浪鼓似的,拼命地否定。“主人不会丢下白白不管的,他一定会回来的。”说着说着,小脸上却显出惶恐,既而红了眼眶,双瞳漫起一层水雾,小鼻子一皱,叭嗒,叭嗒,在地板上开出透明的水花。
孩子心里也或多或少会那样想的吧,因为一心只想最好的结果,才一直将负面的情绪完全摒除,而我一句话,却勾出了他隐藏的不安。看他泪水涟涟,忐忑不安愈加明显,我又恨自己残忍,因一时的心情不畅,而打碎他所确信的美好。
歉疚不已,对自己的厌恶又增了一点,抱他在怀里,拭去他的泪痕,柔声安慰着,“白白,不哭,不哭,主人会回来的,看白白做了这么多的蜻蜓,他们一定会实现你的愿望,带主人回到你身边的……”
孩子仍是啜泣着,“主人……主人一定会回来的,主人……只是迷了路,等他找到了路,他一定会回来的……”
我抱着他,一下一下轻柔地拍着。孩子哭得累了,渐渐地睡去了,晶莹的泪珠还挂在睫毛上颤动不已,像一颗颗易碎的梦。
拿出他手中已编好的蜻蜓,挂在门上。蜻蜓尚未点睛的双眼,无半点生机,翠青绿色的身体在夜风中飘飘欲飞。
夜凉如水,静夜如思,忆起剑光穿透身体时,脑中出现的破碎影像,摧肝断肠的痛,冰冷的语气,模糊的身影,深埋于心的爱……
难道是前世的记忆么?
难不成时风日下,人心不古,孟婆也沦为无良小商贩,孟婆汤里兑水太多,失去了应有的效果;还是我并未饮下忘川之水,所以前尘种种才得以保留?
一点一滴正悄然被唤醒的记忆,浑噩麻木丑陋的存在原是另有隐情?
也许有一天,会全部都记起吧,有些抗拒又有些期待。
不想记起,因为那记忆里深重惨烈的痛。又巴不得记起,因为那是我与他有所羁绊的明证。
“前世还没折腾够,这辈子又凑到一起可劲折腾了?”左是说的话,在寂寂的夜里再度响起。
一直纠缠不休着的梦魇中,面目模糊不清的那人,我今日才看清。
前世到底是犯下什么样的罪孽,才让他那样恨之入骨,纵然是亲手杀死我,也无法得到他的原谅……
雪轻尘……
第十六章:沉疴难愈
这些日子时不时去轻尘府上叨扰几回,蹭几顿饭,再一同去捉捉妖,时间就在指缝里缓缓地滑过去了,每与他同度一天,感觉就离他更近些。
一切能够与他亲近的机会,趋之若鹜。前路的光明,深信不疑,等着云开见月明,便能得偿所愿,与子携手,一直到老。
枉费我白活了几千年,心智仍是天真若三岁幼童。总以为一切会以自己想像的姿态显现在面前,只要希望了,相信了,所有企盼皆可成真,就连梦里都是笑着。
静下来时,总沉浸在零碎的模糊片断里不断猜想,那个时候的我们到底是什么样的。
那时沉睡在五百年迷梦中,混沌的意识里,仙山幻境,云雾缭绕,两个小童,青衣垂髫,一路嬉闹,笑声清脆。从迷离梦境中醒来时,耳边还悠悠地回荡着那风铃般动听宛转的笑声,怅然若失中,唇角不自知的上扬,那样单纯的快乐无意间感染着自己,心里却是空空荡荡,知道那都只是过去,再也无法重来的过去,无法再次触及,只能在梦里无数次的缅怀。
那两个小孩,是当年的我们么?
原本也曾那样两小无猜,亲密无间,到最后怎会变成血溅四尺,完全决裂……
老者悲戚的面容,悲凉的话语,“不要再错下去了”,小孩清亮软糯的童声,“师尊,什么是爱呢。”
那个一次一次告诫着我劝慰着我,虽然只在梦里见过两次的老者,莫名其妙地有种熟识亲切之感,他的目光绵远温柔,仿佛是不管我做错什么事,他都会加以原宥,就算这个世界都抛弃了我,他仍会站在我身边为我遮挡一切风雨。
那个小孩就是我么?我唤他“师尊”。师尊,师尊,梨花乱雨下,温和包容的笑,原是未忘……那样悲戚的面容,怜悯中隐隐约约的失望……
眼前的迷雾逐寸散去,隐藏在白茫茫雾气里的事物由近及远显现,试图去辨识时,又是一阵更加厚重的浓雾……
识不得,辨不得,属于我的真实。
轻尘已经完全没有印象,关于前世的那些过往。我日复一日困顿山洞中浑浑噩噩,虚度千载岁华,他在这人间几经辗转几世轮回不得而知,所以没有理由再记得久远如浮云隔世千年的陈年旧事,那些惨痛的记忆,最好永远随时日轮转而逝去,便一直平和恬静。
“不是因为你与子萧相似的缘故,而是好像在很久很久前,就已经见过似的。”虽然他已经全然忘掉,虽然我已经改头换面,那烙印在灵魂里的深刻,在某一时刻,唤起封尘已久的过往风声,无声无息地提醒着他那些蛰伏已久的曾经。
我,不,前世的我,在他心的最深处,连他也未曾留意过的封闭禁区,应是占有一席之地吧。
“我宁愿一开始就没有认识过你……”那人最后的一句话,至今想来,仍觉痛楚不可抑止……心如死灰,完全的绝望,所以要抹杀曾拥有的一切……美好的……痛苦的……通通不留……
若封锁之地一经开启,他会不会敬我远之,绕道而行?我但愿他永不会想起,拼我一世之力再次赢得他的心,那些悲伤痛苦,就都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