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境却是异乎寻常的平静如水。
意外,明天,哪一个会来得比较早些。
既身为妖,他一早就有着他的意外总会比他的明天来得早的觉悟。所以终老于山洞,或是死于术人之手,都没有什么不同。
少年蜷缩在术师的怀里,最后一眼也吝于给予,于是这样死掉也好,没有人爱他,也再没有什么事或人可以值得去守护,这样死掉也好。
三百年不算漫长亦不短暂的生命里,与他在一起的两年,是最美好的时光,他曾经在我身边,这样已经足够了。
那个术师想必是很在乎他吧,(只是寻人的技巧还有待提高,)这样想着有些放心了,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有人爱着他,就可以放心了……虽然很喜欢他,到底也是不能陪在他身边啊。只是以后可要小心了术师大人,如果再有什么心怀不轨的妖物,还能如此让他轻易得手么?
左侧那人,与少年完全无二样的长相,是他的家人吗?他看着我的眼神,为何会有着悲悯呢,是我看错了吧。怎么可能得到怜悯呢。
侧眼看到打翻的那杯百花晨露,在地上氤出一小滩水渍,缓慢地蒸发着,在这一刻就有些可笑的感到惋惜,还没有来得及喂他喝下啊,
已经燃到胸部了,颈,下巴,眼睛……哦,眼睛,就再看他一眼吧。垂死的一眼,在无言凝视之中,化为火焰,灰飞烟灭,干净的好似他从来不曾存在于世一般。
而他所造成的伤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然无法愈合。
第二十八章:隐隐作痛
梦境……又是这样的梦……
孤立无援在仅能立足的孤岛之上,无所举措,四顾茫然,无边无际的海水,在视线里一波一波地翻涌,夹杂着风的呼啸,在心里泛滥出侵衣碎骨的恐惧与冰冷。
脚下是漫漫无垠的海水,不敢移动分毫,仅仅只是蹲下,抱紧自己。
以千军万马之势奔流而来的潮水,下手不分轻重,狠狠地拍击着礁石,击起的浪花飞溅一身。闭上眼睛,呼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无力自救,无人来救,而潮水不退。
海风咆哮着,海浪狂吼着,天色是一片堪不破的灰暗,水漫过岛屿,双足没入水中……
在漫过口鼻时,惊恐地醒来,夜色波谲云诡,一室涌动着的黑色怒涛……
那一日午后,困极睡去,再醒来时,身边不见了小哥哥,手腕上多了一条红绳。直到离开之时,也不见小哥哥。他懵懵懂懂不知所措,七岁孩童单纯的心里,以为是被讨厌了,所以小哥哥才会不声不响地离开。
可是明明是说过要一直在一起的呢。怀着一份小小的盼望,一直停留在原地里等他回来。
也是从那时开始,夜里总是做梦。不知是否与幼年曾失足落水的经历有关。心里愈惧怕着什么,在入睡之后,愈会遭受什么。潮水一波一波地肆无忌惮披头盖脸倾袭而来,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在梦里无限泼墨终于幻化为夜复一夜的恐怖梦魇。
小哥哥回来之后,眠在他的怀里,一夜无梦,第一次能够安然入眠。
而梦里所感受到的窒息之感,如影随形,又时不时地云翳了眼睛……
而人生命途的无常竟然如此叵测,仅仅从一个看似很美好的清晨开始,厄运的巨手一伸,猝不及防地将他打翻在地,既而坠入万丈悬崖,万劫不复。
从天堂到地狱的演变,也只需满饮一杯茶燃尽一柱香的时间。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是他太贪心了吗?只不过想彻底从窒息中挣脱,只不过是想跟小哥哥在一起,难道这样很贪心么?(要怪就怪苏慕童这个坏家伙吧……)
如今,梦又如影随形了……
困在山洞里,被布帛蒙住的双眸,一无所睹,只看得到茫茫的黑海,看着那个孤立于漫天海水中的小孩,看着他惊慌失措又无能为力,看着他渐渐地被海水吞没,他不挣扎,不说话,静静地没入水中……
象征生命的某些东西如同细薄皮肤之下纤细血管里无声流动的血液,正在以不可触摸的姿态从身体里逸出、远离、飞逝,他明白自己正在逐渐死去,他也不曾试图挽救。
如果生命将以这种方式收回,将他从难以承受的屈辱和日复一日更加深的自我唾弃厌恶中拯救,他无话可说,甚而会叩谢命运的眷顾与厚爱。
在阗暗污黑中默默地死去,就不会被小哥哥看到,这样不堪的自己了……
他垂手静立,做好了接受命运安排的准备,不再怀有什么幻想,甚至不再抱有任何希望,自沉于阗静冰冷的时光之河中,沉默不语地载浮载沉,被等在河流尽头的死亡,以冷寂与永眠掩去所有的罪恶与肮脏,干干净净地死去……
可是,虽然已经放弃了所有,心为什么还会感觉到疼痛呢……多想再见小哥哥一面啊……他曾说过会一起回西泠村,他曾说过再也不会离开了……
都会变吧……他忘了我么。
都会变吧……全都忘了吧。
他于是躲进心里那个七岁小孩的梦中,将山洞里的那具躯壳完全抛弃,不再有任何思想与渴望,静待正在向他走来的最终归宿——直到再次落入熟悉而恍若隔世百年的怀抱里,闭合的感官,游离于灵魂之外,被温暖着他的体温重新唤醒,鼻端是好闻的淡淡安息香味,耳听轻轻的一声,怀着疚痛与疼惜,“我来了……”
你来了。
你来了。
为何你不早点来呢?在什么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发生之前?
为何你要来呢?让我就这样死去,那样在你老去之前,记忆中的我一直都会是那个美好干净的少年,而不是现在这样……
会被你讨厌吧,已经脏了……
会再离开吗?
而这一次,我要用几个十年来等你?还是根本就没有等待的必要?已经这么脏了……小哥哥……
模糊的视线落到站立一侧的人身上,似乎……是自己的样子啊。将溃散的力气重再汇聚,眼前的浓雾隐去,凝神向他盯视,短短一瞬的清晰,复而月迷杜津,雾失楼台。那一瞬,足够看得清楚,果然是自己呢。
难道之前的一切都是梦吗?面上绽出一个空空荡荡的浅笑来,原来一直都有好好地在你身边啊,小哥哥,只是在做梦呢。
这样可怕而又漫长的梦,终于要醒来了吗?我等这天好久了呢,小哥哥。
颈窝处湿润了一片,小哥哥,小哥哥,不要再哭了,都只是梦呢,我一直在你身边呢。
于是觉得安心了,仍是那么浅那么浅的笑着,好不容易聚起的气力,因为这一刻的放松,而尽数抽离身体,便片刻也撑不下去,阖上眼睛,坠入黑暗中去……
这一次,不会再做梦了吧……小哥哥……
子萧轻得似乎没有重量,像一片白色鸿羽,像一朵六芒雪花,轻轻巧巧地落在怀里,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揉碎融化,行走途中轻尘不断地低头,以确定子萧仍在。
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身处梦中,一切太过突然,他甚至不能够太容易去相信,相信怀里那个憔悴、苍白着的人,是他牵肠挂肚未有一刻能够忘记视若生命中最重要存在的那个人。
一想到子萧曾经受过怎样的伤害,他就如坠冰渊,遍体生寒,恨不得杀了自己。
他将永远不会忘记,第一眼看到他时的感觉。那种心疼与自责,一刀一刀将身体斩出无数腥红着眼的伤口,创口无遮无拦曝晒在炎阳之下,随即混合着盐晶的滚烫沸水迎面倾洒而来,蜇痛从皮肤传向四肢百骸,内脏绞痛到一起,过电一般近乎痉挛,也无法减轻对于自身的痛恨。
如果当初曾经想过会有别的可能,局面还会一直崩溃,以至于再也无法挽回吗?
一路抱回府中,请福伯去准备热水,随后再去请大夫。
福伯听说小公子回来了,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两年不见,对那可爱小子也到是想念的紧,一路小跑过来,一看之下心凉了半截,眼立时就红了,怕轻尘触景伤情,忙背过身去,行到转角处,一直忍着的泪才将将地敢落下,立马去烧水,而后急急忙忙地出门去请大夫。
子萧一直在睡,脉象很是微弱,若有似无,轻尘总有些隐隐地害怕,怕他就这样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恍恍惚惚记得,在胡府曾遇到过两个奇形怪状的药师,药师赠予的药还存留着,找了出来,拔开瓶塞,一股奇异的冷洌清香扑面而来,满室异香,取出药丸,喂入子萧口中,过了不久,再细看时,脸色似乎有些好转了。
抱去洗澡,褪下衣衫,子萧身上的伤痕让他心如刀绞,如果当初不曾猜疑,第一时间去寻找,就不会受到那么多的痛苦了吧。吻着那些伤痕,希望可以替他抚平过往中所有的苦痛。他那样珍之重之的宝贝,连过多的触碰,都觉得是对他的伤害,却困在那可鄙的妖手中……。为此,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换过衣服,擦干了湿发,抱去床上,子萧紧闭的双眼,仍是不停地流泪,轻尘伸手去拭,反而愈流愈多。眼疾又恶化了吗?小时候,子萧偶尔还会因眼睛太疼而哭得厉害,那时清浅叔叔就将他搂在怀里,轻声唤着宝宝一迭声地哄着。
大夫到了,诊断之后,开了药方。日日煎了中药,屋里开始漫起中药的辛香来,子萧不醒来,轻尘一口一口以嘴喂他喝下。苦涩的药汁啜在嘴里,比不上心里的苦涩。
夜来拥在怀里,怀中人闭合的眼眸,不那么频繁地流泪了,呼吸那么轻,那么轻,轻尘总不敢合眼,怕在一闭一合之间,就会失去。不眠不休,寸步不离守在床榻,眼不交睫,困乏到极致,仍是勉力强撑着,不看到他醒来,提起的心是不会落进胸膛里的。
苏姑娘也来探望过,一看那个乖巧可爱的小孩,现在一味地沉睡,苍白着脸,毫无血色,忆起昔日灿烂而明亮的笑容,便不敢多过的逗留,掩面出去了。
子萧醒来时,距他初被寻回,已经过了一个月。这一觉睡得好长,所有人的心都揪到一起去了,幸好仍是醒了。
从漫长的寂眠中醒来,轻启双眸,视线由离散逐渐清晰,眼前的月白色纱账,淡淡的安息香味,“子萧。”是轻尘缱绻地笑,伸手抚上他的脸。
“小哥哥。”在梦里飘飘浮浮,甫一落地,就落入小哥哥的怀抱,子萧微了一个笑,捉住轻尘的手,如释重负般舒了一口气,“轻尘,我做了个很可怕的梦,好像真的一样呢。”语言间还有着惊魂未定,黑眸忽闪着余惊与无措抬望轻尘。
“已经都过去了。”轻尘心里愀痛,面上仍是笑着,柔声安抚着,在他身边躺下,一直沉睡着的子萧像是没有灵魂的瓷娃娃,他澄澈的双瞳望向自己时,才觉得真实了,才觉得真正是回来了。心有余悸地拥在怀里,“让我抱一会儿。”很轻很轻地一声,“宝宝。”怀抱终于得到承载,日日为他悬得的那颗心落了回来,困意泛起,吻了吻他的双眸,睡去了。毕竟这一个月来他都没有怎么好好睡过。
因这轻柔的一声唤,子萧心里泛起蔗糖的甜。那样可怕的梦就不要去想了,小哥哥在我身边呢。
因为潜意识的压制与获救那日把夏鸣蝉误以为是他自己,所以就直觉地把那些不好的记忆全部归于恶梦,那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方式。
而这样的自我保护,又太过脆弱到不堪一击,发生过的,就是发生过的,他终于会发现一切自欺欺人全是假象,噩梦般的过去,不堪回首,却是不容回避的真实。
梦境再次跌落是在第二天的上午。
他习惯性的嗜眠,赖床到日上三竿,轻尘唤他起床,抱他去吃饭,在饭厅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清夏鸣蝉。
为什么会有第二个自己?他有些弄不明白,疑惑地看向那人,那人看向他的眼神很复杂,他理不清那里面包含的究竟是什么意味。眼神中的疑问,得到了一句冷冷的回应:“我是夏鸣蝉。”
他有些混乱了,难道……那时看到的是他吗?原来……不是梦啊。
他侧头看向轻尘,一时间灰白了病体初愈清矍苍白的脸,退离了轻尘身侧,轻尘面如死灰,欲伸出拉他,“不要碰我。”子萧一步一步地退后,那片海又开始泛滥了,脑袋有些晕眩,轻尘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徒劳里盛放一掌空气,子萧转身已经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了。
脏脏脏……
轻尘追出去,只来得及听见门怦地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
砰——重重地击在心上,轻尘紧张地拍着门,“子萧!”“子萧!”,子萧缩在床上,曲起双膝,捂着耳朵,一切声音都阻绝在以双手围成的屏障外,脑袋里只充盈着一个字眼,无限复制,塞满了脑袋,脏脏脏……
可怖的怪物、阴暗的山洞、压制在最深深心底的记忆如蔓草晃荡着浮起来,那些场面逐步逼近,不——不要再想了,那样肮脏的自己……
轻尘心急欲焚,听不到门内动静更是张皇不安,鼓噪着担忧慌张的心,破门而入,“子萧……?”子萧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轻尘慢慢地走过去,停在他面前。子萧放下掩在双耳上的手,又往床里面缩了缩,虚泛地笑了一下,“我要洗澡。”
随时都会破碎的笑,让轻尘的心不由自主地揪紧,放好了水,伸手欲抱子萧去,子萧一味地往床里缩,“不要碰我。”
轻尘无奈,只好转身离开。
怕他会有什么意外,轻尘就一直等在门外,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也听不到门扉的开启声,轻尘来回踱步,终是忍不下去,推开了门。子萧已经洗好了澡,躺在床上被子捂得密不透风,轻尘微一苦叹,怕他憋气,上前轻扯被子,子萧拉紧被子,两人隔着裤子角力,终有一人败下阵来。
“子萧,”轻尘开始绝望,无力地安慰着,“不要闷到了。”
听不到回答。
子萧并不愿意去想那些过往,那些画面却顺着记忆的线索自行爬上来,就像以百千计的蟾蜍,从地底冒出,悄悄地爬过脚面,一路沿着小腿向上爬行,在光洁皮肤上留下黏湿腥污的液体……鸡皮疙瘩簌簌地泛起,很恶心,又摆脱不了。
一旦浮起这种感觉,就一定要洗澡。
一天能洗十多次,轻尘一旁看着,自然很是心疼,又不能违拗他的意愿,子萧冷阗阗无神的眼瞳无任何情绪地望过来,他不能再正视。
其余的时间里,子萧就一直待在房间里,不再出门,不再见任何人,不再说话,躲在他心灵的遥远角落里,独自度过黄昏黎明。他不让轻尘碰他,用沉默与疏离在他身侧竖起一道透明的而又固若金汤的城墙,将自己完全关闭在其中。
轻尘心中苦楚不知从何言说,又不会该如何安慰他。只能在夜里他沉睡时,才能靠近他,躺在他身侧半丈远,看着那张依然恬美可爱的睡颜,皱起的眉头,凝结着脆弱的哀愁,也不敢轻易伸手去抚平。子萧以婴儿的姿态入眠,是缺乏安全感的象征,多想拥在怀里,可又害怕他被惊醒之后,启口的“不要碰我。”
拒他于千里之外的简单四个字,是对他的狠厉鞭苔,用以惩罚他因猜疑与疏忽所犯下的不可宽恕的罪恶。
偶尔,子萧会发着呓语“小哥哥”,默默地在沉睡中抽泣不已,轻尘看了更是心疼,却不敢去抱他,哀恸不已地看着他哭得蜷缩起成为小小的一团,像是个被遗弃的孤儿。
沐浴时,子萧近乎自虐地擦洗着身体,白皙的皮肤泛起一道一道血色的痕,浑若不知,仍是一下一下擦拭着。酸痛是一只一只长有冷森森雪白尖牙的小兽,齿咬着破碎的心,小兽麻木不仁,一口一口痛于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