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者。你怎么能确定你就是善,别人就是恶?
只要是人,从无始时来,内心就蕴藏着情欲贪爱,加上周遭的蛊惑,自然形成了人性的弱点。人只要有了苦乐的
感受,自然会避苦追乐,为了追求愉悦则难免再去贪财、爱色、争名夺利。这种因贪、瞋而杀、盗,就是天性中
难以根除的大恶。」
蓝若彤愣愣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安如意讽刺的一笑,他轻蔑的说道:「什么是好人和坏人?什么是善或恶?从小处说,就是关怀家人救济他人,
安居乐业,修身齐家。从大处说,人们都能理智处事,止住祸患,化解天地戾气,化解人心的贪、瞋、痴。人与
人化敌为友,国与国平和共处,这就是大善。神佛教导我们积德行善,而人心本质却贪婪好恶,这便是其中的矛
盾,而且不可调节。
更况且人和人的涵养、性格回异,每个人的眼光和立场都不同,立场不同自然角度各异,得出的结论自然也是『
横看成岭侧成峰』。更且大家处事的理念不同,造成的旨趣更是差距遥远;既然善恶的观感不同,善恶有报这个
结果自然也不相同。
所以,在我眼里的三千界,和你眼里的三千界毫不相干。薛仁在我眼里,就是正确的!」
他调侃的看着蓝若彤:「你能负担起多少责任?蓝若彤?先从小善处尽责,再来跟我争辩人性的善恶和好坏吧。
如果国家和人民之间有了难以取舍的争议,你会舍弃百姓取国家平安,还是会舍弃国家取百姓性命?你又会得到
什么?失去什么?
——年轻太执着,只有是非黑白,没有中间地带。你眼里的三千界太泾渭分明,黑白对立,所以我们的『道』不
同。现在在你眼里,我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你一定很疑惑吧?」
蓝若彤心弦微颤,瞠目结舌的看着安如意,第一次尝到了无话可说的滋味。这个人有着独特的见解,他飞得太自
由,太旷。
安如意笑了:「我说过了。这个世界上,人没有什么好坏对错,只有立场不同。」
蓝若彤瞧着他失语了。他的心被一矢中的,变得沈甸甸,身体却轻灵得似乎能跃上云霄。
蓝色的流星滑过了微明的天空,使这个深秋的黎明也变得与众不同。
这一番话说得开诚布公,明朗爽利。两人自从相遇以来,一直在彼此较劲,少有这种坦诚对谈的时刻。
这个黎明红霞映天,他们之间的对话虽然还是针锋相对各执一辞,但是经过了这番难得的心迹表露,却让蓝若彤
豁然发现了这个人的另一面。
安如意身为一代诸侯王,表面上贪财、好奢、重权,令蓝若彤非常反感,但是这个彩霞满天的黎明,却让他看到
了安如意的长处。
他有自己独特的见解,远非外表可见的随和。他心底强硬、执着、有担当,能坚持,既有直率的准则,也藏着一
分脉脉的温情——即使这份温情凉冰冰的。
蓝若彤曾经以为自己不可能了解他,以为他不可能探触到他的心事和秘密。这个人的内心是一片灰蒙蒙的迷雾,
每次看见一点阳光,觉得跟他有了某种灵犀和默契,都会撞得自己头破血流。
但是经过这么一次,在偶然的时机里惊鸿一瞥看到了他内心的温柔和执拗,这令他恍惚了。他或许不认同他的做
法,但是也开始了解他了,他渐渐有些欣赏这个人处事的手法和性格了。
但是过了今夜,他恐怕再无机会进入他的身前三尺之内,面对面地触碰心里最柔软的、充满了湿地和莲花的世界
了。
蓝若彤下意识地珍惜着这份短暂的平和时光,不忍心破坏彼此难得的坦诚,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方才你躲避小
天弓的时候,似乎说了些什么?那是咒语或是剑诀吗?」
黎明时有着美好的风景,一侧夜空依旧弯月繁星闪烁,另一侧已升起了薄薄红日,人们仿佛也在这日月共生的奇
景不融化了心里的坚铁凝冰。
安如意不经意的仰头,露出了一抹恬静神色,温柔的说:「我遇到危险时,突然想起了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他的
驱符占卜之术,可称得天下无双。每次我身陷险境,他总是能出奇不意的化解危机、取得胜利。方才我将被小天
弓射中时,我竟然想起了他。在危险时,我竟想起了他的名字;我总是太任性了,总希望天下人召之即来,挥之
即去,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一定要出现。」
他淡然的笑了:「这次他却没有出现。可能是他渡劫失败,消失在江湖人海中,再也不会出现了。人生不如意事
常八九,果然世上少有天遂人愿啊!」
他看了一眼蓝若彤,温润的眼珠流溢着光彩含着暖意,口气淡薄的说:「我并未想到你还会回来救我,令我非常
意外。你能出手,我很感激。」这话说得轻飘飘的,直扑进黎明温柔的风里。
蓝若彤心中微颤,摇头说:「不必客气。」他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个人去哪里了?」
安如意合上眼帘,一脸落寞:「不知道。」
温煦的风穿透过了他锦缎般的黑发,轻轻扫过了蓝若彤的脸。他猛然觉得怅然无比,这夜太深,这人间太广,他
找不清方向了,这是一件危险的事啊!
蓝若彤定了定神,想了想:「如果国家和人民之间有了难以取舍的难题,我只想说:『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不
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珍惜百姓们奠基的基础,怎么造就皇门大院?人命重于天,小善积大德。倘若连一个人
的性命都不重视,又怎么谈行大善?不爱惜百姓,又怎么会惜存国家?你终究会明白你错了,滥杀无辜的人,终
究会被百姓推翻的。」
安如意冷冷一笑,不以为然。说:「你的想法果然愚蠢。无辜者指的是吴翠羽?这个吴翠羽并非你想的那般天真
纯良,这件事也不如你了解的那样悲情。这世间悲情荒诞之事成千上万,轮不到去体恤他。他杀人与被杀都与我
无关,难道你想为『被杀者』对『杀人者』复仇?你难道想杀了我?」
他看着蓝若彤,似笑非笑:「你有杀我的本事和心吗?」
这一句话正说在刀口上,蓝若彤心弦大颤,心几乎要跳出腔子。他睿智多惠,口齿也灵活,但是看着安如意似笑
非笑的模样,竟张口结舌的呆在原地。
他能杀掉这人吗?有本事?或者有心?他一瞬间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心里都乱成了一团麻。
他本来想多多劝戒一下江南城的当事人和苦主,不愿对方再杀人添罪。但是一腔好意却被安如意弄成了这个样子
,心里真是不舒服。
这人说话强词夺理,但是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命去杀别人,也是无可厚非的事。但是亲眼看到他再次杀了一个已死
去多时的人,还是令他一下子燃起了腾腾的怒火。
终究跟这个人不是一条道上的啊!这么不去,终究会跟这个人背道而驰,或是持刀相向,他心里一瞬间黯然了。
仿佛是为了躲避自己心里的柔弱,也为了躲开他。蓝若彤怒气冲冲的说:「罢罢罢!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
需要你的帮助,你自己走吧!下次再看到你随意杀死无辜的人,我就杀了你!」说完,就转身向山崖下跑了出去
。
安如意眼睛亮亮的,似乎想开口叫住他。但是,他微微冷笑一声,还是没说话。
苍茫平原上往往数十里没有人烟,人在荒蛮广阔的土地上,越发显得渺小。天色已近大亮,晨曦挣脱了黑色苍穹
的束缚,绽放出了万丈光芒。
天空里盘旋着一群鹰,优雅古宅的里外,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楼阁群里袅袅升起了一缕黑烟。
范芳女缩在山石后面,等着蓝若彤和安如意都走远了,才慢慢从石头后面爬了出来。她偷偷地笑了,她的宝贝琵
琶还老老实实待在身边呢,她只要有了琵琶,即使走遍天下都不怕。
「要不要去追蓝若彤呢?」
范芳女想了想,半晌也没有想出好法子,看来她的脑子还不是很擅长考虑这种大事。她最近怕安如意怕得厉害,
因为有一天晚上做梦,梦到安如意砍下了她的头颅,只把她吓得晚上睡觉都不敢合眼,最后还是决定不去追赶那
两个人了。
虽然对蓝若彤好像很不讲义气,但是她转念一想,觉得安如意还是满喜欢蓝若彤的,起码他不打算砍掉他的头,
而且每次跟他说话都斜着眼神、一脸似笑非笑。
安如意的眼睛灿若繁星,尤其眼神转动时似会摄魄勾魂,顾盼留情,非常桃花。被那样的眼睛看着,蓝若彤竟然
毫无反应,真是怪事。
她真想扯住蓝若彤的脖领提醒他,不过看来那个蓝公子也不算太木头,上次他趁乱摸了安如意的手,她都偷看到
了。
中原人一般都长得又俊秀又实诚,估计安如意太奸诈圆滑了,所以分外喜欢老实面嫩、好调教的哥哥,蓝若彤真
是好命啊!
她有一遭没一遭的想着那两人,不知觉中就走回了山腰处燃尽的古宅。清晨的阳光照射在院落里,一切都显得凌
乱、冷清和凄凉。
天空中一阵阵清冷的风呼啸着吹拂过了大地。
范芳女走回了古宅院里,门楼影墙和中庭花园都坍塌了。她仔细的在废墟里来回寻找,最后发现正堂的围廊外地
上,有一块块烧成灰烬的巨画残骸。
残迹上画面散碎,人物模糊。范芳女摇了摇头,抿着嘴看了半晌,慢慢蹲在地上,把剩余的碎纸集中一处,垂着
头点燃了一丛残火,烧化了残画纸层。
一片片巨画的灰烬像是黑鸟的碎羽一样,在枯黑的废墟上飞荡,若隐若现。她眼前的景象也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原来是清晨的雾气打进了她的眼眶里,使她的眼瞳潮湿了。
巨画的残片燃尽了,范芳女伸手接住了一只经过的雀鸟落下的尾羽,放在嘴边,轻轻吹起了一首婉转悠扬的江南
小调。
渐渐的,她面前的灰烬摇曳着众成了一团鸟烟,浮现出一个穿着绿翎霓裳的男子,那正是江南巡抚吴翠羽的尸首
。
范芳女蹲在吴翠羽的日腕体面前,垂着头静静看了他半晌,神色平静,好似早已看穿了这个结局。
他是被小天弓穿透了魂魄杀死的,这个人在江南城城破时殉城,死后亡魂就寄居在『三千界』的神画里。他以江
南城的财宝引诱八方的敌人入壳,想杀死诸王改变自己的结局,却没想到还是再次埋葬了自己。
她低下头把一片片翡翠羽毛盖在江南巡抚的脸上、身上,口中喃喃道:「自从江南城灭后,你就没有好好休息,
没想到今夜还是死了。我虽然不能送你回家乡,但是至少让你死后回到天堂吧!」
忽然,她的身后有一个陌生声音笑着说:「大名鼎鼎的吴翠羽是不能火葬的,只能迁入寺庙供奉他的灵魂。」
范芳女的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三个旅行者打扮的人,后面的两个侍从走上前,抬起了吴翠羽的尸首。
为首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眉目清俊的年轻人,他笑道:「我叫抚雪,是来自北方州摩焱城的修行人。」
范芳女站了起来,说:「既然你们认识,愿意埋葬他,就没我的事了。」
抚雪笑吟吟的望着吴翠羽的尸体说:「这个人是江南城巡抚,也是大名鼎鼎的人间诸王之一,被誉为西天神鸟『
天音濯鸟』。他怎么会再次死在这里呢?原以为能活着迎接他的亡魂回寺庙,你叫我们怎么向主人交代呢?」
范芳女脸色煞白,低头看着吴翠羽的尸体。这个人死了她难过,不死时她痛苦,再次死了她竟然还跟着尸体倒霉
,她无可奈何地看着那几个人。
抚雪笑了:「即使是西天佛祖也不能让死人复活。但是佛祖爱惜他,他会以另一种化身重现人间的。」他目光敏
锐的看着范芳女,心中暗喜,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全不费功夫啊!
他伸手摸摸范芳女的头顶:「你是继承了吴翠羽十万江南富户的吴公子?还是瑞王和薛仁都督争夺的歌女?」
范芳女翻了翻眼睛,不悦的说:「都不是,别乱说。我是路过看见这个家伙死了,所以想做回善事把他埋了。」
抚雪说:「啊呀呀,小孩子说谎就不好了。」他抓过了范芳女扯掉了她的上衣,看了看就笑了。
跟这个家伙根本讲不通嘛!范芳郁闷的想。她自言自语的说:「早知道还是跟蓝若彤一起走比较保险,那家伙虽
然是个蠢蛋但是个福星……」
蓝若彤自顾自的想着心事。他从镇州相遇开始,就反复想着这个人和这桩事,直到想得头痛欲裂,才压住了烦乱
的心绪。他的心情干变万化,一番惆怅方去,另一种淡淡的失落又浮出,反复侵袭。
他忍不住左右看了看,周围并没有范芳女和那个人的身影。蓝若彤轻轻的吁了口气,他的确是个很麻烦的人,但
愿他能早早回去,而他也不想再看见安如意了。
他心里隐隐多了一份轻松,那个人只要出现在他面前,就给了他无形的压力——虽然他消失不在,又把他的心连
同他的思绪都带走了。
他是一个过客。人格、行事、手段亦正亦邪,让他看不顺眼;但是他的调侃、讽刺、冷漠、狠戾、以及他的恶劣
,都充满了强烈的魄力,吸引每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令他们忍不住回头追望着他。
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呢?
蓝若彤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假如这世间没有一个这样的人,那不就很无聊、无趣了吗?」
随即心里又是一紧,因为他吃惊的发现了,不知不觉中,那个人的影子满满的填充了他的思绪。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原本对他充满了怀疑和厌恶,什么时候起,他对他的厌恶心变成了认可,对他的提防变成
了乐于亲近,对他的观感已经明明白白的变成了欣赏和佩服了。
蓝若彤一下子有些微微打颤了。
他这一路上,从镇州到北方,遇上品茗的郑后主和三界图上的吴翠羽,忙碌的没有时间去细细回想,似乎他自己
也拒绝细细想清楚这个人和这桩事。
他已经不记得这个人是在何时成功笼络了他。
安如意自信满满的神情浮上了他的心头。
「——年轻太执着,只有是非黑白,没有中间地带。」
「我说过了,这个世界,人没有好坏对错,只有立场不同。」
这个人真的是十恶不赦的恶人吗?假如他真是恶人怎么办?是江南城灭亡的元凶,帮薛仁夺城的坏人,那他又该
何去何从呢?
「你有杀我的本事和心吗?」他调侃的看着他,似笑非笑的道。
杀、了、他?
第十章
北方州的摩焱城。巍峨城池是由金澄澄的证赤岩造成,连天的城池之后依附着锦山,陡峭凶险,绵延千里而不绝
。
城前是广阔的黄土平原,极目所见是一片闪耀粗犷的金褐色。城壁和山峰、平原连成一体,形成了城、山、岩、
天赤霞一色的壮观景象,就像是积蓄着火烧云的人间火焰山。
摩焱城建立在崇山峻岭之间的山口顶,是域外连接中原的通堑要塞,极为险峻。
此刻正值摩焱州的元盛节,数十万北方州城民顺着官道向城后一座金色仙山涌去。众多喧闹的百姓和披着赤霞袈
裟的僧人们逶逦走过,僧人们以避邪的狮子为前导,宝盖幡幢等随后。他们高举经幡口颂佛经,托着贡奉法物。
路旁,无数信徒整装顶礼,场面很是宠伟壮观。
僧人们抬着许多尊佛像,两旁的人们虔诚的跪拜僧侣们和千余尊佛像。人们不停的叩首和伏拜,腿、腕和额头上
都磕出了血痕,彷佛这样才能表达他们的虔诚。
北方州兴佛事,每年起火神诞日都要举行佛像展示大会。佛像出行前一日,城中各寺都将佛像送至天寺,最多时
佛像有万千余尊,香火极为鼎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