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我就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
江南城数千余年积累的财富,早已成了世人的妄念绮想,你薛仁夺得了江南城还追杀平民搜刮财富,用这些财富
养重兵、抵抗精摩大军,也用这些重兵伺机入侵中原,这究竟是对是错?这能简单地用正义或邪恶分别吗?」
蓝若彤心弦巨颤,他委实不能判别这究竟是错、是对。
安如意的长发埋在厚厚的红土里,眼里的怒火凝成了冰冷的焰光。他的声音清冷,一字字说:「我早就说过,『
这个世上没有完全的正义和邪恶,只有立场不同』。我挑起了两地之争,也一定有自己的得失。即使会因此丧命
,或者生不如死,我也绝对不会拒绝承担我的罪恶。」
夜空中升起了一轮奇异的赤红圆月,映照人们身上,如同浴着烈火般的光芒。这一声声话语,如冰冷又滚烫的火
,散发出的力量把人们全身都烧得蒸腾起来,又像是一柄大锤,击碎了人们脆弱的外壳,撒落了一地的痛楚。
安如意静静的说:「但是现在,我绝不会把任何东西交给你。」
就是这样的结局吗?这就是最后的结局吧。
蓝若彤感慨的想,这个人终究不会回头,而他又能怎样做呢?
他心里盛满了酸楚和失落,愤恨、怨恨、痛苦都不见了,只有一股酸楚的滋味从内心涌了出来。
乱世间大家都曾经放弃过什么理想、道德之类的东西苟且偷生,这无可厚非。安如意尤其是这样的人,现在为什
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人不是洞明世事、人情练达吗?他执拗起来,怎么根本不通人情世故了?他明明是个自私贪婪的人,明明为
了设圈套杀薛仁,会毫不吝惜的先杀他,他宁可负天下也不负自己,在这种生死关头,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了?
他究竟是聪明还是傻?是精明还是愚笨?是有情还是无情?是会算计还是不会?
巨大的痛苦翻卷着袭来,蓝若彤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生里的许多无可奈何。人最大的力量不是夺取江山,而是一种
你必须做的执着。
世间的村夫愚妇不断地向神明祈求着福寿双全,人们或许不明白,活那么久的岁月究竟是为了什么,想要与天同
老、富可敌国又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某种信念或者坚持吗?而这种执拗的坚持是对还是错呢?
蓝若彤静静地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看懂了这个人。从梦魇中的『镇州』路走到这里,这段路程走的悲喜交集,走
到现在,他已经不知道前途和未来会变成什么。
难道,一定要到结局才发现自己错了?原来悲苦凄凉的孤城亡魂,变成居心叵测,原来冷漠凉薄的人却变得坦荡
荡,即使被他背叛了也为他心折。
他原本还想杀他的,他笑着对他说你还有这个本事这个心吗?他已经看穿了他能理解他吗?
现在的他还能再次了解他吗?
他还敢信这个人吗?
第十四章
锦山上风雾如潮,人们的心里如火烧。
薛仁朝安如意杀去,心里蒸腾的种种情绪几乎把他烧得爆了。被人背叛的嫉恨忿怒、遭人轻视的失意落寞,还有
那陡升的杀机恶意,让他再也没办法维持自信的假面具。
薛仁深知必须杀掉殊州王,才能求得自己的生路,求得逐鹿中原的希望。何况在场之人都受了重伤,先发制人才
有胜算,但是,那个蓝衣少年却突地冲出来截住了他。
蓝衣少年奋不顾身地冲到了薛仁的对面,迎面出手夺向敌人的宝剑。薛仁忙顿剑急抽,腾身跃上,两人短兵相接
。
这情景出了安如意的意料,白衣男子讶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
这已经是北方都督和蓝若彤第三次动手,两人都知道今夜已到了生死关头,也都拼尽了全力。
薛仁被暗器射中全身多处,如今已然气力不继,而蓝若彤也受了箭伤,只能借着起火神的武功勉强支撑。
两人此时正好半斤八两,堪堪战到一处。人们在寂静无声的影寺激斗,心里充满昂扬的激情。猛然间,薛仁大喝
一声仗剑劈下,剑身带着隐隐的雷霆之火、风雷之声,在山谷里爆响嗡鸣。
薛仁的龙泉剑接连使出了劈、砍、刺、挑等强攻招式,剑威惊人。
蓝若彤深知对方的实力远胜于他,不敢硬接。他用符咒借了天寺里交手过的佛像人俑之力抵挡,虽然看似繁杂无
章,却变化多端。
他出手没有章法,对方便不知怎么去拆解抵御。薛仁与他为敌,便觉得对方的招式信手拈来、无穷无尽,而他自
己的铁剑却似乎越来越沈,好似清秋好梦被惊,顺水行船被阻,无论怎么运劲进攻,总是被敌手阻断了他一鼓作
气的搏杀锐气。
在生死之间搏击并不是轻松惬意的事情,时间越长体力消耗越快,战事拖得越久,情势就变得更凶险。
两个人战过许久,薛仁心里微微焦躁。他生出了一丝怯意,身手更见涩怠,他心中禁不住惶然:「怎会这样?难
道我今夜会败在自己的千绝寺里?」
他乃是北方都督,受天命,讨无道,兴江山,是征伐天下的名将。难道他会一败败在殊州王的诡计下,二败败在
这个普通的驱符少年手中?不,这不可能!他决不允许这种事。
北方都督一面动手,一面急匆匆地暗诵『言簋符』。这是招来术士和佛俑的令符,高塔里立刻亮起了一点明亮、
璀璨的烛火,吸引着许多黯淡的光亮渐渐聚集。
谷底周围聚集了许多佛俑,佛像们撞开了阻路的山石、寺壁黄土等物逼近。佛像仿佛摇曳着一点香烛火,黑黝黝
的影寺顿时如同银河,佛像们眉目狰狞,向着蓝若彤和安如意扑去,天地间充斥着嚣叫厉喝,千百佛像阵简直如
同万鬼纵横。
薛仁大喜过望,喝道:「快杀了他们!」
众佛俑向他们逼了过去,蓝若彤连连后退。在这危急的时刻,夜空里却突然响起了空明悠扬的横笛声。
月色下,踏着枯木和碎石,走来了一群衣衫褴褛的军甲汉子。他们挽着残肢,瘸着脚步,持着长刀和长戟,在山
谷里行走。
佛龛塔的塔尖上坐着一个清秀的少年,双手持笛,望着圆盘般的明月,悠悠的说:「你们的记性都不好,还没有
忘了是怎么死的吧?」
残肢男子们举起了刀戟高喝着。
少年正是吴公子范芳,他的笛声清幽,穿透了刀戟如林的夜晚。他大声说:「你们都是战死在护卫江南城的战场
上,那一次你们没有守护故乡,使江南城生灵涂炭,这次就好好珍惜能够复仇雪恨的良机吧!这些都是攻进城池
杀掠的罪魁祸首,大家奋勇杀敌,就能报得大仇。如果能赢得此战,大家就可以放下冤仇安稳的转世为人,再也
不必做孤魂野鬼了!」
江南城的众亡魂纷纷振臂高喝,影寺里激荡着杀气和豪气。
薛仁大惊,看见谷底布满了众多的亡魂和人俑。像两股洪流汇聚,翻着奇诡滔天的巨浪。天地间充满了暴孽的腾
腾杀气,仿佛回到了昔日疆场。
亡魂们像是一波波不知退散的狂潮,填堵着、压灭了佛像人俑的法器和烛光,香烛火渐渐变得黯淡消失,人俑也
失去了灵力,变成了真正的泥塑雕刻。
安如意惊疑的说:「如果把千绝寺的佛俑都毁了,以后还由谁来阻挡精摩大军?」
吴范芳冷冷的笑了:「管他什么精摩军、起火神还是佛俑,凡是妖法亡魂通通都应该回到西天去。」他忽然将长
笛折断,在自己脖颈中滑过。双手沾满了颈血撒在地上,地上的红砂像是被炽热的鲜血点燃了,腾起了丛丛大火
,大地一片震动。
薛仁和蓝若彤等人站不稳,纷纷摔倒,影寺窜出了一丛巨大的火光,飞速延烧到天寺、祭坛和锦山之上。锦山内
外都轰鸣着雷声和残存人们的惨呼声。
吴范芳用自己的鲜血为引,点燃了化成红砂土的小天弓,被红砂覆盖的天寺和庙宇随之起火,浓烟蔽日。
在隆隆的轰鸣声中,一座座楼殿佛塔倒塌粉碎,这里原是北方州以一国财力和武力铸造的震煞之地,最终被江南
城的复仇者点燃了怒火,亲手毁了。
小天弓是历代江南巡抚的神器,用这件兵器报了昔日的灭城之仇,也算是物有所终。
安如意心里想:「天下事果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人算不如天算啊!」
锦山上火光冲天,倒真是映衬了它的名字:如火如茶、如锦如华。
天色阴沉沉地到了午夜,残余的火焰像蛇般在山上游蹿,燃尽后变成了星星点点的流火,映红了半边苍穹。
寒风似乎也把一片片流火吹回了中原和江南烟波城。
赤红色的火光照着吴范芳的眼瞳,像黑蓝色的海洋泛起了激浪。他举首望天喃喃的说:「这世间果然是因果报应
、屡试不爽。薛仁你带兵攻破江南城之时,可曾想会有今日?我放过了摩焱城的百姓,只烧了这座千绝寺,已经
是仁上之仁的义举了。」
这十年的烟波城旧事终于了结,大仇终于得报。
薛仁痛心大叫,仿佛被一把利剑刺透了胸膛。
这时天寺佛俑已灭,僧侣和御军们也被小天弓杀死燃尽。天寺倒塌,费尽多年苦心经营的江山城池都毁于一夜。
北方都督一败再败,种种的愤恨、绝望、疯狂涌上心头。
他擎着铁龙泉剑,状若疯狂的一剑剑劈砍下去。
蓝若彤挥掌隔开了铁剑,薛仁便觉得犹如砍到了火炭上,震得他的手臂酥麻连连后退。他剑势猛威,几尽使出了
全力,但是对方的掌势如流水,如风如雨,黏附着他的身形,热腾腾的掌风大力击打着他,薛仁痛极,撒手丢开
了龙泉剑,手臂绽开了黑红的灼伤,鲜血直落。
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比我的力气更大,威力更强?
薛仁惊愣了片刻。又一次势如疯虎的翻身冲上,这次也不讲究什么招式,只管用尽全力冲撞过去。蓝若彤被他撞
倒了忙跳起来,两人肩肘相接、贴身近搏,不愿意退后一步。
对战时,薛仁偶尔低下头,看见自己胸前的黑蟒袍裂开,衣层像小黑蝶般纷飞。原来他身上不知不觉,已中了一
处处的拳掌,他心里一阵心悸瞻寒,心里不确定的想:「我有神符护身怎么还会中掌?难道我终究要败了吗?」
锦山的秋夜滴水成冰,遥远山端的残寺依旧闪烁着耀眼的火光。
薛仁和蓝若彤两人身上都散发出了蒸腾的白气,成云似雾。生死关头,两人也不再顾及什么身法拳路,只剩下了
拼劲和狠劲,都是一掌掌的尽管往对方的身上招呼。
在劲力相当的情况下,自然是『狭路相逢勇者胜』,而蓝若彤心无旁骛,全神贯注,四周的气息流动全在他五感
之中;一阵阵山风鼓动着柏树叶飘荡的声音,露珠滴落绿叶发出的清脆声,遥远群山森林中鸟兽飞掠奔跑的足音
,还有人们争斗中衣裳掀动飞扬的声音……
他陡然间拍出一掌,如风雷电掣,击打在薛仁的肩膀上。薛仁中掌后,急忙抽身,立足不稳,一脚踏进了红砖地
缝,一时间整个身子前倾,向对方栽了过来。
这一刹那,三人的心都骤然停歇。
蓝若彤微微迟疑,闪现了若干念头。他目光敏锐,看到了薛仁一脸死灰色,脸上满是震惊和诧异的表情。这就是
一代边疆大吏,人间诸侯的下场?他竟然会死在一个凡人的手下?
一旁的安如意忍不住心里叹息,这个人虽然长大成熟,发掘出了自己隐藏的另一面性情,变得机警、睿智、牙尖
嘴利,会讽刺会辩驳,会调侃会说笑,但是性子还是这般温柔善良啊。
「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这就是结局了吗?」安如意暗叹。这个人依旧这么温柔、善良,怎么在冷酷的三干红
尘里生存呢?怎么令他放心的放手?
安如意突然机伶伶的打了个寒颤。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白黯淡,全身都颤抖了。
他一直不愿意去细想,如果最后一刻,所有的事情都坦白呈现出来。那会是一个怎么样的结局呢?他该怎么去面
对他?而他又该怎么面对他呢?
蓝若彤一个短暂的迟疑,就失了杀敌的最好机会,他看着对方站稳脚跟,变换了招式,欺到了他的面前。贴身肉
搏最容不得闪失,这会儿薛仁后发制人,一见对方有破绽,便迅捷地抬起了臂膀,左掌就打到了他的胸前。
蓝若彤的心,也伴随着掌势急速下坠,胸口上一股热气侵入,应掌就飞了出去。
薛仁乘胜追击,抄起龙泉剑就向着蓝若彤的头颅砍下去。但是他觉得手里的铁剑怎样催动劲力也砍不下,两人之
间豁然多出了一个人,那个人右手抓住了他的剑止住了他的砍势。
「安……如……意……你还敢……阻挡……我?」薛仁气血翻涌。
安如意静沉沉地道:「我说过了,你不能杀他!」
薛仁全身血脉贲张,愈加咬紧牙关,把全身力气往下压去。
龙泉宝剑霹雳雷霆的砍下来,安如意让过了手臂等紧要处,手腕却来不及躲闪,剑砍进了他的手腕,嗤的一声鲜
血溅出,血珠细细密密,喷溅了蓝若彤一脸,蓝若彤眼前一热,脸上淌下了大丛的血气。
安如意偏转手腕,卡住了龙泉剑,他侧目冷冷的说:「薛仁,你在战场上杀敌无数,可曾想到也有临死的一天?
」
薛仁下了层层重汗,拼尽全力想拔出宝剑,长剑却宛如嵌进了安如意腕里拔不出来。
安如意平静地说:「薛仁,有一句古话叫做『知杀人亲之重,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所
谓杀人者必被人杀,辱人者必被人辱。你杀人如麻,终将会被杀死!」
薛仁忽然放开手,使出了全身气力,扑向安如意,同时撞倒蓝若彤。他紧紧扼住了安如意的脖颈,咬牙切齿说:
「我要是死了,你也得死!」
蓝若彤被他撞倒,却丝毫感觉不到剧痛,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热辣辣的。他迷惑不解的想,为什么自己会站不稳
呢?
他扑过去拉开了薛仁,手刺入了薛仁的后背,嘶声喊道:「快撒手!」
薛仁的双手越收越紧,即使敌人从背后偷袭他,手穿入了他的后背,仿佛要把他的脊椎骨都一节节的扭碎,他却
浑然不知疼痛,只是不住的催力,咬牙切齿地喝道:「你死……了吧。」
安如意的脸孔在他眼里不安地晃动着,薛仁赫然发现,他的脸上是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他在怜悯什么?可怜什
么?难道是可怜我吗?
薛仁大惑不解。他拼命低下头,想看清楚,却看见双手什么东西都没扼住,只是互相使劲,抓握着彼此;却有一
件东西从他的前胸伸了进去,是安如意的手插进了他的胸膛。
安如意看着他,露出了不忍的神色。他说:「在另一个世界里,跟你曾经杀死的人们和睦相处吧!」
薛仁怒目摇头,却说不出一句话,安如意拔出了自己的手,摇摇欲坠地后退着。
「我是北方都督,受命于天,是神佛选定的。我怎么会死呢!」北方都督困惑,他耸身挥掌去打,发现自己的手
掌间血肉扑簌落下,露出了一块块森森的指骨。
他想嘶声大叫,喉咙里只能发出野兽的嘶吼声。胸前溢出了大量的血,五脏六腑都掉了出去,全身力气急速的失
去,只留下难以形容的痛苦。
他抬起头来怒视着安如意,挥拳向他冲了过去。蓝若彤扑上前去推翻了他。两个人滚作一处,薛仁甩开了蓝若彤
,把他甩到石壁上,石壁碎裂,蓝若彤痛得全身都要折断了似的。
深谷里卷起了一阵鬼啸般的大风,天际泛着银灰,夹杂着一丛丛冲天的火光,转瞬天要亮了。
蓝若彤再次挣扎着跳起来,不屈不挠的向薛仁奔过去。
安如意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薛仁冲来。他遥遥地望着蓝若彤反复相救,心里充满了迷惑和不解。忽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