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他们岂有那个命、那个资格去说。
吏部尚书马居、刑部尚书段严、礼部尚书郭长守、户部尚书周裕以及兆尹府知府江镇、都察院总都察朱见麟等人在殿门前相遇,每人脸上都是一夜未眠的青苍,也许不仅是一夜未眠,当惜王坐上皇位的那一刻起,他们几乎都是夜夜难以安枕。
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ㄧ心忠义为国,最后却可能落到满门抄斩的下场。
“他倒好!一派轻松,上官家有上官老国相镇着,动不到根底!”马居愤恨不平的瞪着前方的上官乱。其他人虽未说出口,但确实都对上官乱有些怀恨在心,这个人平时表现的ㄧ副忠君爱国的样子,没想到不知私下收了惜王什么好处,转眼就变节倒戈,助纣为虐!
“我听说宋老爷子和商老太君前些日都急着想见皇上一面,但均被以龙体微恙为由,拒绝了去。”户部侍郎紧张的按着因抽疼的胃说道。
“唉,谁都知道宋大人和商大人是皇上多年的好友,连德高望重如宋老爷子和商老太君都没得讲情,我们在这边提心吊胆又有何用,我早早备妥薄棺八具,待刽子手落刀之后,自有人为我家八口安排。”吏部侍郎说得豁达,但脸色也跟其他人一样青苍,能接受即将赴死的事实,但不代表能做到无悔无恨、坦然自若。
“若只斩我一人,别牵连族累,我便没有怨言。”朱见麟半阖上眼,沉沉冷冷的说道。惜王继位的遗诏一出,他就没有想要苟活。
段严站在朱见麟左侧,听他此言,似也同意的点头。
兆尹府江镇没有他们的觉悟,从一开始就一直不停搓手,冷汗早已浸湿衣裳。
再前面是宋鸿和商渠,两人并肩而立,却完全没有交谈,视线只是虚无的定在空气中某一点。
站在最前端的上官乱则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好像跟往常差不多,理智冷静,但细看则赫然发现他的瞳眸深处空空荡荡的,再也不复神采,只有一片死寂。
他的时间已经暂停,永远的停在了那一天,他的心和魂也留在了那里,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空壳,只是一个为了完成对那个人最后的承诺而还在活动的行尸走肉。
“皇上驾到!”
铜锣声响,新任内侍总管太监竹安站在殿旁高声喊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跪叩,韩士舒一身黄龙金袍,头戴金冠,脚踩着红毯,步过众人头前,缓缓登上金阶,安于龙座——尘世间的权力顶峰。
第一百一十三章
皇帝迟迟不叫平身……
实际的时间也许还不到一刻,对群臣来说却宛如天长地久,人在极度紧张中五感变得异常敏锐,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几个人一直听到了滴滴答答的声音,那是冷汗不断的从额际滴到冰冷地板上的声音。
有些人不停地揣测自己会有的下场,有些人想到府上的妻儿寡母,有些人想起过往的童年,有些人回想着在官场打滚的ㄧ生,有些人则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做出错误的选择,有些人完全僵住了,根本无法思考,只会跪在原地不停哆嗦,也有那为数极少的ㄧ些人,暗暗得意欣喜,觉得自己的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世间最残忍的不是一无所有,而是叫你拥有一切后又失去,更残忍的不是叫你拥有一切再失去,而是明知自己将要失去一切,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血淋淋的看它发生。
皇帝是极致权力的代名词。
但背后真正可怕的意义是:他拥有让所有人绝望的能力。
就像现在,天堂与地狱,生杀大权就全凭他一个人、一句话。
“平身。”
顷刻,集体吁出一口气的声音大得十分明显。
群臣迟缓的爬起身,颤颤抬头偷瞄向君王。
惜王,不,现在是皇上了,龙颜看来似乎尚无杀伐之气,但也窥不出是何心情。
“朕今日叫大起是为了两件事。”
来了……
众人各自暗暗吞口水。
韩士舒摊开一本折子,说:“第一件,国相前些日擅自任免了辅相及禁宫侍卫统领,虽系出于权宜,但毕竟已属僭越,着即恢复商起、杨铁心官职,但降商起为行宁斋行走,杨铁心为禁宫侍卫副统领,辅相及禁宫侍卫统领二职,由商渠及乔子飞升任。”
商渠傻在原地,连出列谢恩都忘了,一干群臣也是干巴巴的,不……不是要秋后算帐!?
韩士舒继续说:“另外,朕看过礼部呈上的宣陵墓室图了,设计得不错,但朕以为有些太小了,长守,能不能改大些?”
胡子这几天已经焦虑到快被抓光的礼部尚书郭长守一时没反应过来。
“郭卿?”
一旁的礼部侍郎赶紧撞了长官一下,郭长守像一下子惊醒般跳了出来,大声喊:“可以!可以!皇上要改多大就多大!想多大就多大!周围早留预先了好几百里、好几百里的……的农地……多大都没有问题!”他又结巴又反覆的胡言乱语当场冲淡了朝阳殿上的凝滞之气,有些人甚至笑了出声。
韩士舒嘴角微扬的说:“也不用太大,朕只是想百年之后,与宣帝合葬,陵寝规划上还请礼部多费点心。”
“皇皇皇上要要要与宣帝合合合葬!?”不仅郭长守瞠目结舌,许多人也都瞪大了眼,不敢置信,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兄弟合葬!?
“这件事很重要,交给你办了,啊,朕忘了,不仅朕,将来安王也同葬一陵。”
众臣被吓傻了,安王殿下也葬一起!?这到底什么跟什么!?安王殿下不是马上要被皇上处决或流放了吗!?自古夺位之后的皇帝岂有不斩草除根赶尽杀绝的!
“第二件事就是安王,朕今日正式册封安王韩岁平为太子,即国之储君,国相可有异议?”韩士舒又丢下震撼群臣的旨意,朱见麟和段严等人尤其惊愕,册封安王殿下为太子这件在先帝时代怎么劝说都难如登天,如今惜王继位倒是简单就成了!?这……这……
倒有几个敏锐的人觉得奇怪,为什么皇上要问国相有何异议?国相之前便戮力护持安王殿下为正统,如今焉有可能再度改口?
做为唯一知情那个天大秘密的臣子,上官乱很清楚韩宝宝的血统问题,并不是众人以为的宣帝遗嗣,但这又如何,一切都无所谓了。
“臣无异议。”上官乱淡然说道。
韩士舒点点头,不再去看上官乱。
“吾皇圣明。”不知道是谁先喊的,有人开头后,一句一句的英明圣明瞬间响彻朝阳殿,群臣均以为皇上大度,竟愿循古风,兄终弟及后再将皇位交还给子侄,只有上官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但他也不会揭穿一切,揭穿一切意味着暴露秘密,他绝不可能这样做,在这点上,上官乱和韩士舒目的一致:不计一切的维护韩士真的尊严。
“臣有一请。”呼声过后,上官乱步出行列。
“说。”
“请皇上命臣兼任宣陵守。”皇家陵寝闲杂人等止步,大臣也不得擅闯,陵守即守墓之入,职在维护陵寝安宁及防止盗墓,算是唯一能进出皇帝陵墓的官,陵守ㄧ般都是选任德行高洁的重臣之后,很少由现任大臣兼任。
韩士舒目视上官乱好一回儿,最后婉言相拒。“国相日理万机,恐怕无暇担此重任,朕以为由铁心兼任即可。”
他明明知道宣陵暂时只是个幌子,兄长根本不会『住进去』,随口答应上官乱兼任宣陵守无妨,但韩士舒就是压不下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一股气,那是一种不谅解也是一种愤怒,韩士舒无法释怀只是几天而已,哥哥的病势便恶化如山倒,竟连最后好好说句话也不能,若不是梢哥苦苦相逼,兄长应该还能支撑一个月,一个月,还可以做好多事情……他和宝宝还可以多陪伴兄长三百六十个时辰……
每当思及此处,韩士舒就沉下一向温润和煦的脸色,他可以原谅群臣过去对他的诋毁与伤害,因为他知道那些人是出于对家国的忠诚,但他无法原谅上官乱,因为他伤害了自己最重要的哥哥。
“请皇上俯允。”上官乱又再说了一遍。
韩士舒则再度回绝,这次说的更干脆:“不准。”
上官乱抬起头看了韩士舒一眼,半晌没再说什么,迳自退回了队伍。
“朕初御大极,还多有仰仗众卿之处,请众位爱卿给朕铮铮谏言,助朕治理好宣帝留下来的这片江山。”韩士舒起身,竟以帝王之尊对臣下拱手为礼,
当场就有不少人湿了眼眶,纷然跪倒在地,大喊:“天佑大耀,吾皇圣明!”
韩士舒放下手,目光落在宋鸿和商渠身上,两人似乎心有所感也同时抬起头,霎时三人的视线在空中交会,宋鸿和商渠在韩士舒的眼中没有看见半丝怨恨,有的只是昔日的暖光,忽然,韩士舒口语无声的说:『改天入宫来喝酒。』说罢还笑了一下。
宋鸿和商渠赶紧低下头,掩饰蒙上双眼的雾气。
他们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只是没想到事到如今,贵为九五之尊的韩士舒还愿意当他们是朋友,尤其在他们对他做过那样的事情之后……
“退朝。”
这就是日后史载万世的耀德帝的初次朝议,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会血雨腥风,万头落地,但德帝未杀一人,他以无比的器量和宽宏原谅了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
第一百一十四章
几日后一晚,路劲丞和巫孟信正围在床边逗韩宝宝逗的不亦乐乎,自从亲眼认了儿子之后,他俩就活生生成了傻老爹二号三号,每天轮流抱儿子都舍不得放下来,宠得不得了,让韩士舒很头疼。
“劲爷,孟信大人,晚膳准备好了。”竹安喊道。
“知道了。”巫孟信笑眯眯的拿褥子把韩宝宝包的密不透风,搂在怀里往乾鸿殿走去,路劲丞则走在旁边,不时注意孩子有没有受到风,两人来到用膳的地方,看见桌上摆了满满的十来样素菜,中间还有一个冒着蒸气的热滚滚火锅。
“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丰盛?”巫孟信问道,平时他们和舒儿吃也不过五菜一汤,份量稍大,但种类不多,就是简单度日。
“皇上吩咐的,奴才也不知为什么。”竹安边说边在桌上布了六副碗筷,刚摆好门外便传来说话声,韩士舒牵着韩开喜的手跨过门槛走进来,后头跟着的竟是张道和商渠。
路劲丞自然的走上前,接手脱去韩士舒沾了风雪的湿冷披风。“今天有客人?”
“嗯,我想答谢九哥的救命之恩。”韩士舒指的是将他从朱见麟等人的拘禁中解救出来一事,只是商渠也是参与绑架的共犯之一,出现在这里显然不合时宜,仔细一看,他的表情是有些尴尬。
“快进来吧,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束。”韩士舒笑着催促,张道说声是,半拖半拉的把扭扭捏捏的商渠拽进门。竹清一拢上门,摆了许多火盆的室内顿时温暖许多。
韩士舒虽已是九五之尊,但在东宫里一向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他把东宫当作家了,在家里自没那么多的规矩,他牵着韩开喜随便挑了张椅子坐下,路劲丞和巫孟信则一左一右像两尊门神似的分在两侧,另外一头就是张道和商渠了。
“拿几坛今年的贡酒过来。”
“喳。”竹清应道。
韩士舒回过头,温和的说:“先吃菜吧,空腹喝酒伤身。”
“哎,爷。”张道原本就不是会客气的主,抡起筷子便开始进攻,明明就是整桌素菜,他也当成满汉全席吃得滋滋有味,中间还不断夹菜丢到商渠碗里,一边说什么多吃点,养肥才不会撂着腰疼之类的话,羞得商渠脸色青白难看无比。
韩士舒已经知道张道和商渠的事情,因此表现的相当从容,不过他碗里的东西也不比商渠少,高高隆起的一座小山都是路劲丞和巫孟信联手堆尖的,韩士舒把一些好吃的夹给韩开喜。“喜儿,多吃点。”
“谢谢爹。”小开喜红噗噗的笑着,吃了几口,注意到巫孟信怀里韩宝宝一直盯着他即将入口的蒸蛋,小开喜便从善如流的把蒸蛋喂给了韩宝宝,韩宝宝吃了滑顺无比香甜可口的蒸蛋,眼睛霎时愉悦的眯成了一条线,那模样俨然跟抱着他的巫孟信一模一样,商渠瞥见这一幕,太阳穴倏地突突的跳了一下,脑子快速闪过一丝想法,但又不敢抓住它分辨个究竟。
一回儿,竹清拿来了酒,韩士舒斟满酒杯,诚挚的举杯向张道说:“九哥,来,爷敬你一杯,谢谢你救了爷的命。”
“不敢,这是张道应该做的。”张道一仰首,在韩士舒之前先干了酒,接着又痞痞的补上一句:“太座昏头犯了错,作丈夫的本来就该为他奔波善后。”
韩士舒愣了一下,才会过意那太座指的是谁,他一没克制住往商渠的方向看去,同时路劲丞和巫孟信也盯向同一人,商渠脸色酱紫,回过头恶狠狠骂道:“什么太座!谁是你太座!”他越吼越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让韩士舒忍俊不住的笑了,韩士舒一笑,商渠更是恨不得把脸钻进地上洞里,他是倒了几百辈子的霉才摊上这么个痞子!
商渠刷一声就要起身忿然离去,但手被张道死死握着,怎么走都走不了,一昧的使劲扯反而更显得可笑。
最后还是韩士舒出来打圆场,道:“九哥不可口无遮拦,东官乃大耀堂堂君侯,岂容随意调侃。”
他对别人是君侯,对自己就是太座,这样说又有何不妥,张道在心里恶性不改的想着,但嘴上仍是恭敬的回应:“爷教训的是,张道以后会注意的,绝不在人前调侃商君大人。”
商渠忽然机泠泠的打了个冷颤,眼神惊惧的不住往张道身上撇去,每次这人喊自己商君大人的时侯绝没好事,之后又不知道要使出什么手段折腾自己了……想起那昏天黑地、骨头都要被拆掉的一夜……商渠不禁从头凉到脚。
张道眼角瞧着『太座』的脸色,满意的露出微笑。
会怕就好,哼哼。
“……张道,我们也谢谢你救了舒儿。”发话的是路劲丞,巫孟信同时拎起了两个酒坛,一个丢给路劲丞,两人掀开封盖,呼噜噜的各干了一坛子酒。
“好说。”张道给自己再添了一杯,乾尽作为回答。
路劲丞和巫孟信各乾这一坛酒是有些气的,解救舒儿的人竟然不是自己,而是别人,这就足够让他们记恨自己了,但想想这也是不得已的,巫孟信深入那九险之地搜寻青龙珠,屡遇艰难,险些就回不来了,八里传信给路劲丞,路劲丞顾不得刚行完逆天之术,气力尚未恢复,便跟着闯进九险之地,两人一猫在那里浴血翻腾近一月,终于取得了青龙珠,这段时间外面发生的事情,他们都一无所知,自然也不知道舒儿遭掳之事。
日夜兼程赶回皇宫,只见舒儿伏在陷入弥留的皇兄身上大哭,两人连忙以青龙珠为皇兄解毒,解到一半便双双失去意识,上官乱宋鸿商渠等人联合起来绑架舒儿的事情都是后来才知道的,要不是舒儿厉声劝阻,路劲丞和巫孟信早就把参与其事的满朝文武屠杀了八九。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们太大意,方致舒儿遭遇此劫,太医说了,舒儿的腿脚不太可能痊愈如昔,日后走路不免有些颠簸,每每思及此,两人便乌云罩顶阴霾遍布。
“阿爹,肉肉。”
韩宝宝软糯糯的要求霎时将两人心底的杀意赶得无影无踪,路劲丞赶紧抱过孩子,竹安早准备好了太子殿下专用的卤鸡腿,路劲丞把卤得软烂的鸡腿撕成一小片一小片的肉条,韩宝宝吃得可欢了,他现在最擅长的事情就是用可爱的眼睛、可爱的声音魅惑他的阿爹和巫爹讨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