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害相权取其轻,以最小的牺牲达到最大的战果,这便是战场上残酷的不二法则。
“至于莫公子,”马锐接口道,他与曹恒皆为斥候营百户,行事缜密口风严谨,因此在征得陆啸首肯后程英将莫云笙易名投军一事也告诉了二人,“卑职与曹百户一番搜寻,并未发现莫公子的尸首,却在距村庄五里之外的草丛之内发现了这个。”说着他自袖中掏出一物。
陆啸霍地起身:“呈上来。”他表情没有多少变化,但与他站的最近的秦展听得分明,男人的声音中已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
将那块碎布摊开,上面斑驳的血迹早已凝成了褐色。终于从上面辨认出两个极其潦草的字,陆啸瞳孔微缩,僵在原地,任凭那布片自指间飘落,摊开在桌案之上。
字迹凌乱,明显是匆匆写成,依稀能辨认出是出自莫云笙之手。
勿念。
为什么叫他不要挂念?是成功脱离了匈奴人的追捕,不日便可回归军营?还是被敌人活捉,暂时没有性命危险?还是……一时间种种念头自心底升起,他不敢再想下去。
陆啸站在那里,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程英摆了摆手,曹恒马锐二人会意,无声退了出去。
孙瑜见他如此,不禁在心中重重叹息。他这侄子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眼下却如此失态,显然是对那南陈太子上心至极。当日自秦展处得知莫云笙与陆啸之事后他便有心问个究竟,只是男人不提,他也不好贸然相询。本来想趁着这件事彻底求个明白,但眼下陆啸分明已有些魂不守舍,反倒让他问不出口。
夜禁的号角自军中次第响起,帐内依旧一片安静,每个人的呼吸都清晰可闻。风起,在熟牛皮所制的篷布上刮出一连串呜咽的声响。片刻,陆啸终于开口。
“全军休整,明日前往姑射山,务必在王庭骑兵到来之前将普赫及其残党剿杀殆尽。程英,派人传信于剩下的四路人马,按原路返回,如遇匈奴,以存活自身为第一要务。此战结束后,全军大小将领随本帅至依兰草甸,祭奠英魂。
统计战死士兵名姓籍贯,回京后优先抚恤。”
“莫云箫既然化名投军,那便只是萧云。他一日在玄韬军中,便一日以普通军士待之。是死,是生,是降,是俘,对我,对整个战局,都不会有任何分别。”
不过短短数息,男人便再次回到了玄韬的主帅角色之上,话到末尾,声音已冷硬得有些慑人。说罢,陆啸越过依旧愣在原地的四人,大步出了军帐。
“老子不管这事儿了,麻烦,真麻烦!”李冉第一个打破了沉默,甩手向帐外走去,“他断袖也好,喜欢南陈那废太子也罢,反正老子就是个先锋,没得掺和这些破事儿,咸吃萝卜操淡心!走了走了!”
余下三人面面相觑。“明诚既然如此说,心中定是已做了决断,无需我们再费口舌。只是……唉!”孙瑜话没有说完,叹了口气离开了。
“小秦子,走吧。”程英向秦展点点头,“早点歇着,明儿一早大军就开拔了。”他话音一顿,咂了咂嘴,“若是知道会如此,还不如让莫公子一早就待在明诚身边,也好过现在……”他同样没有说到最后,摇摇头也向外走去。
秦展默然,跟上他的脚步。转身之前,他最后看了那堆放着数卷军报的桌案一眼。
朝着座位的边缘,陆啸刚才手按之处,几个指印在烛火的映照之下,无比分明。
自从莫云笙被囚在这顶帐篷之中,已经过去了七日。
当日他被匈奴人捉住,领头的那个将领似乎是要带着他一同去战场,后来不知为何却又改变了主意,与另一人分道扬镳,赶着玄韬军屠村时收拢过来的牛羊辎重,径直回了王庭。那将领——后来莫云笙才了解到此人名叫苏勒,是匈奴的左谷蠡王——派人将他关在这顶帐篷之中,每日送来饭食,却是不再过问。
这帐中似是仿照寻常草原人家的陈设,各种用具一应俱全;每日三餐都有人按时送来,手脚也没有任何束缚,竟似乎只是想要软禁他一般。莫云笙起初满腹疑云,渐渐便放宽了心;左右他逃不出去,生死都握在别人手上,即便忧心忡忡,也是于事无补。
身体陷在柔软的毛皮之中,莫云笙盯着帐顶出神。脑海中渐渐勾勒出一张熟悉的面孔,线条分明,儒雅俊朗,眼中却不带半点温度,仿佛目光所视者并非活物——这般神情,一如初见。
他们这一路行来在匈奴人的村落中大肆屠戮,对方以牙还牙血债血偿也是名正言顺。然而一想到那些将士们直到战死都还崇敬着那个将他们亲手推上牺牲品位置的男人,莫云笙却不禁有些心中寒冷。
一将功成万骨枯,不外如是。
那么……自己呢?处于对整个战局的着想,他莫云笙是否也终将成为整个战局的妨碍,被陆啸毫不犹豫地抛弃?
扣住皮毛之内的十指紧了紧,莫云笙闭上眼睛。
他若弃你,你在匈奴人眼中便失却了价值,随时可以杀掉;他若顾你,便要为了你一人承担因为妥协而带来的所有变数。
他会如何选?而你,又希望他如何选?
帐帘“哗”地飞快卷起又放下,从思绪中惊醒的莫云笙猛地坐起身来,警惕地看着出现在帐内的不速之客。那人却恍若无事,将食指压在唇上,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又回过头去顺着帐帘之间的缝隙向外看。过了片刻,他似是放心了,这才站起身,转向莫云笙。
此人个头比寻常匈奴人要高上些许,穿的是寻常牧民的衣服,头发蓬乱,脸上也脏兮兮的,看上去竟像是从某处仓皇逃出来一样。一双眼睛却是又黑又亮,上下打量了莫云笙一番,男人咧开嘴,露出一口晶亮的白牙:“你就是前一阵子被抓回来的那个人?我惹了麻烦,你这儿地方挺大,借我躲躲。”竟是一口地道的汉话,隐隐还带了些北燕边城的口音。
“你是谁?”莫云笙站起身来,眼睛一直紧盯着对方。
“我叫向楚,是鸣沙镇的,六年前被蛮子掳到了这边。”男人倒也爽快,张口便答,“你们来的时候经过鸣沙镇了吗?那边现在怎么样?”
“匈奴屡次犯边,镇上大半百姓已经向郡府迁移。”
男人听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来脸上表情已是平静如常。他大喇喇坐到地上,手伸向怀里,竟是掏出个香气扑鼻的油纸包来。
将纸扯开,男人在烤得金黄的羊腿上狠狠咬了一口,发出满足的叹息声。回头一看,莫云笙愣在原地,满面预料不及的错愕。他胡乱抹了抹嘴边的油,有些含混不清地问:“在厨子那里顺的,来点儿?”见莫云笙依旧只是瞪着自己,他低头看看被自己咬出一个豁口的羊腿,一拍头道,“瞧我,都给忘了。”说着自靴筒中抽出把手掌长短的匕首,头也不回地抛了过去,“给你留一半,一会儿自己割着吃。”
匕首掉在铺着毛毯的地上,轻轻一声闷响。莫云笙弯腰将其拾起,看着这个背对自己大快朵颐的陌生人,眼中流露出浓厚的怀疑。
他屏息静气,无声前行,走到男人背后三步开外停下。那人依旧在狼吞虎咽,似乎对他的行动毫无所觉。莫云笙握着匕首的五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他却只是将手臂垂下,,匕首抛到一旁。“呼衍单于若是想见在下,派人通传便是,何必来这一出。”
对方的动作应声而停。片刻,安静的帐篷之中响起了一声轻笑,男人抛了羊腿,起立转身与他对视。
“至少向楚确实是我汉名,总比连名字都要隐瞒的人来得磊落些。”嘴角轻勾,萨尔哈看着莫云笙的目光充满探究的兴味,“您说是不是,南陈的莫云箫殿下?”
第三十九章:虚伪
帐篷内外寂然无声,四目相对,莫云笙依旧面色平静:“和呼衍单于相比,我这被人推出去做牺牲品的废太子原本便上不得台面,就算使了些微末伎俩,不也被大单于轻易揭穿了么?”
萨尔哈扬眉:“我还料你会狡辩一番,让我多费唇舌,却不曾想你竟是自己招了。”
“自己招了,总比否认后再被揭穿能多留些脸面。”莫云笙淡淡道。
“你就不怕我刚才是在诳你?或许我并不知道你是谁,或许先前说的只不过是在套你的话。”
“匈奴与北燕左相勾结,陆啸既然在目标之列,他身旁的人自然也是要调查清楚的吧。就算其他部族一无所知,大单于难道还不曾留一份底细?”
“原本只以为你是个绣花枕头,没想到还是有几斤分量的。”萨尔哈嘴角轻勾。
“过奖。”莫云笙不冷不热道。
萨尔哈转过身去,在帐内兜起了圈子:“南陈的皇子,成了去北燕和亲的皇妃,随后又变成了将军的男宠,现在又出现在玄韬军中……啧啧,殿下的经历还真称得上是丰富多彩。”他踱了一圈又回到原处,凑近莫云笙的脸庞,轻声道,“听说是陆啸自己向北燕皇帝讨的你?”
“大单于消息灵通,在下佩服。”莫云笙语气平板。
男人浅褐色的瞳眯缝起来:“等到陆啸率大军来袭,我把你绑到两军阵前,能不能换他退避三舍?”
“两国交兵岂能儿戏,在下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却不知大单于的心思竟然如此天真。”莫云笙扯起嘴角,讽刺道。
“如此说来……”萨尔哈拖长腔调,脚尖却在地上一勾,将那匕首挑了起来,抓在手里。不过转瞬,刀刃已架在了莫云笙颈间,“我留你在这儿,岂不是无用了。”
莫云笙也不言语,神情淡漠,仿佛命悬一线的不是自己一般。男人微抬了下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匕首又向前递了寸许。鲜血无声滴落,悄然隐没入衣衫之后。
“有胆色,是条汉子。也不知那南陈新帝是个什么货色,要是不如你,那可真是闹了天大的笑话。”两人对峙半晌,萨尔哈收回匕首,突然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了些蛊惑,“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我放你回去,你与我里应外合,击退玄韬军,将战败的罪过都推到陆啸身上;他手忙脚乱定是无暇顾及旁事,你便趁乱脱出,来我这里。不仅如此,你若是想讨回失去的身份和皇位,我都可以帮忙。陆啸败北,战神的光环破灭,那容家皇帝原本就顾忌他手握兵权,当然要借此机会将他治罪;等你掌控了南陈,你我前后夹击,将失去了玄韬军的北燕一举击溃,共享这天下。如何?”
他满意地看见,面前人一直坦荡而坚决的目光终于产生了一丝动摇。
双拳下意识猛然握紧,掌心的刺痛将理智瞬间唤回。莫云笙定了定心神,冷嘲道:“大单于的这张饼,未免画的太大了些。”
听他说自己画饼充饥,萨尔哈并不着恼,悠然道:“退一万步讲,只要你这次帮我击败了北燕人,就算无法助你登上皇位,我也至少可以给你个自由身,从此再不必受那些北燕人的欺凌轻视。想留在草原,想回到中土,都随你的意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中原有这样一句话,不知大单于可曾听闻?”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难道不也是你们中原人说的么?”
“口说无凭,就算我眼下答应了,大单于便会相信?”莫云笙冷冷道,“难道不怕我转眼便将此事告与陆啸,与你虚以委蛇?”
萨尔哈眯起眼来。他上下打量了莫云笙半晌,面上突然浮起一丝有些诡秘的笑容:“三番五次找借口搪塞,殿下当真半点都不动心?还是……这心思早就不在了自己身上?”
莫云笙神色一僵,原本平静淡然的表情顿时产生了裂痕,虽然一瞬间便修补如初,却依旧被眼光毒辣的男人看在眼里。嘴角微微上挑,大单于将匕首塞入怀中,走过去几步拾起羊腿草草包好。“陆啸杀了普赫,休整一番之后向着王庭来了,不出五日就能到达这里。这五日之内殿下不妨好好想想,想好了便来找我,随时恭候。”
男人大摇大摆出了帐篷,莫云笙在原地伫立半晌,方才走到放置在角落处的水盆清洗颈间划破的伤口。动作缓慢,神情恍惚,分明是心不在焉。
帘子再度掀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莫云笙仿佛被惊醒一般,猛地直起身来;转过头去,看清了来人先是一怔,随即面上终于露出些淡淡喜色:“大哥?”他顾不得擦干双手,急急迎上去,“你……”却在瞧见对方微跛的左脚之后猝然停步,话音也戛然而止。
数日未见,张猛的气色大不如前,形容憔悴消瘦,面色蜡黄。听见莫云笙对自己的称呼,汉子苦笑了一下,抬起尚不能活动自如的手臂抱拳道:“先前不知者不怪,眼下还被莫公子如此称呼,折杀在下了。”
面对对方明显疏离了许多的态度,莫云笙面上混杂着喜悦与担忧的神情逐渐黯淡下去,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垂下眼帘,拱手轻声道:“当日张副统舍身相护,莫云箫感念在心。如今见副统性命无碍,深感宽慰。”
张猛见他如此反倒有些尴尬,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沉默。莫云神情却已是平常,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走到胡床前径自坐下,轻描淡写地道:“副统来我帐中,想必是大单于的授意了。”
“是。”余光觑见旁边有张胡凳,张猛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坐了下来。
“那大单于可是向副统说了什么?”
张猛一滞,却未开口回答。莫云笙也不以为意,自顾自答道:“想必是他与我之间的一番交易了,我猜的可对?”
“是。”
“副统以为如何?”莫云笙目光盯着自己的双手,语气中听不出半点情绪。
“公子以为如何?”张猛立刻反问。
“如何?”莫云笙轻笑,嘴角挑起的弧度似讽似嘲,“北燕与南陈、与匈奴皆为死敌,若是被两方夹击,腹背受敌,必定疲于应付。陆啸向来为容熙所顾忌,若他再不能保玄韬军立于不败之地,便是给了皇帝一个收回军权的绝佳借口。便是再不济,我也能脱离了这男宠之名,从此江山之广,大可去得。这般天大的好处,就这样眼睁睁地推掉,才叫愚不可及。”
愚不可及……果真是愚不可及。
“公子当着一个北燕军人的面说出这等话来,不觉得不妥么?”张猛沉声道。
“如今你我在这匈奴帐中,不过是两个阶下囚罢了。副统难道还抱着有朝一日能回去的想法?”莫云笙神色淡淡。
“将军待公子一片真心……”
“真心?不是他陆啸连破三关兵临献阳城下,逼着我南陈皇室割地赔款和亲,我又怎能沦落到这等地步?”
“公子若是铁了心要投靠匈奴,我也无可奈何。”张猛与他相视,目光坚定决绝,“哪怕拼了这条命,也要杀了公子。”
“副统眼下重伤未愈,还是少动肝火的好。”莫云笙嗤笑一声,起身向帐外走去,“莫云箫现在便去谒见大单于,之后副统就算是想动手,怕也只是有心无力了。”
“公子既然早已打定了主意,又何必来诳我一番。”张猛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叹道。
掀着帘子的手臂一顿,莫云笙没有开口,抬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