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舞袖忘尘烟
第八十九章
三十年前。
楚国太子楚天玉是年十四,随皇家特使深入燕境,直达长安。
时燕楚两国和平日久,礼尚往来。
楚使入京那日,长安热闹犹胜往昔。
深宫孩童不知国事,十数皇子世子在后花园玩闹正欢。
七皇子燕平晴被蒙住双眼,手中一块大红绸缎,循着声音扑向一旁玩伴。
突听一声惊叫,嗓音不熟悉,当是个孩子被人捉弄推了过来,燕平晴大喜,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了上去。
全身罩在红绸中的孩子惊惶挣扎,只露出大半张脸,恰与扯下蒙眼布的燕平晴对上眼。
十一岁的燕平晴看呆了。他想,这位姐姐真漂亮。
他竟脱口而出,我娶你吧。
红绸中的孩子停止挣扎。听愣了。
此时太监宫女跑上前,心道幸好说服七皇子用红绸而非麻袋,要不真伤着了。可跑近一看,却不认得这是哪家皇孙
公子。
被人询问来历,听愣了的孩子回神,扯下红绸匆匆逃走。
燕平晴这才从那孩子的发髻看出来,是个少年。
逃走的孩子,便是楚天玉。
为寻找烈蛟犬“连山”而误入后花园,却被个孩子奚落了一番,心头赌气。楚天玉回到楚使暂住行宫,却见狼一般
的连山正摇尾等他,正待发火,又听正厅言笑声声,忙行了去。
原是西燕皇后特来回访楚国使臣。
楚天玉心头一糟,赶紧进门,未及走至楚使身边,先见了那一身鹅黄柔美动人的修长少女。
楚天玉心道,这可不就是后花园那孩子么?怎的换了女装垫高鞋子是想再捉弄自己一回?
念毕,年轻气盛的楚天玉快步走至少女面前,怒道,该是我娶你!
众人噤声半晌,只听一声响亮巴掌响起,楚天玉脸上五道指印,少女怒道,等你长得比我高再说!
众旁人有惊有愣面面相觑,复而哈哈大笑。
少女年方十五,便是日后的西燕第一美人长公主燕书柳,。
一月不到,楚使回朝。
两年后,楚天玉十六,出任楚国皇家特使,再拜西燕。
到京那日,楚天玉对着陪伴燕王燕后出迎的燕平晴躬身一拜诚恳道,上回不该错认公主为男子,实在抱歉。
楚天玉微微仰面而笑,日头洒下,正照着他初露峥嵘的俊美无俦,耀花人眼。
眼见楚天玉又要开口,燕平晴才回过神来,一拳击在楚天玉肩上。
燕王燕一夕哈哈大笑,道,又错了又错了,怎的和本王一样!
皇后也笑道,平晴和书柳小时候像得很,这几年长开了就好多了。
笑话一闹,拘谨气氛顿时松解,本有些尴尬的燕平晴也扶起差些坐地的楚天玉,相视大笑。
楚天玉在西燕一住两年。
别国太子常住京城,西燕朝中朝外风言风语,随着年岁日久愈演愈烈。
少年们却是不管的。
楚天玉和燕平晴燕书柳成了好友。本是孩子王的燕平晴带着楚天玉四处交游,再加个敢作敢为艳名远播的长公主燕
书柳,楚天玉不多时便与京城皇族官宦子弟打成一片。
燕平晴道,当我又错认我是皇姐,故意的对不对。
楚天玉微笑道,对。我想认识你。
燕平晴活泼好动,常不理世俗我行我素,一边被先生管教责骂,一边照旧带着楚天玉在皇宫里上蹿下跳,在皇宫外
东游西荡。
燕平晴和楚天玉课业极好,先生骂归骂,总也舍不得罚。
那是一向知书达理谨言慎行的楚天玉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两个少年捉弄常欺负人的太监,顺手替娇弱的宫女提重物,在宫墙隐秘处画乌龟,爬到屋顶看月亮,半夜三更偷跑
去花园池塘捞鱼,却捞出件又厚又重的腐臭衣服,吓个半死以为捞着了想不开的宫女,第二天一看才知是片破烂船
蓬。
一到民俗庆典,两人就会出宫。通常两个人,有时候拖一帮皇兄皇弟甚至公主。
燕书柳到了出嫁的年纪,不常抛头露面,两人便带回一堆宫外的玩物送她。三皇子燕问日生性喜静,也不常一同出
游,倒是常找姐姐燕书柳谈论诗词术数。十一皇子燕千霜是极喜欢七哥燕平晴的,奶娃子一见燕平晴就抱着不放。
而燕一夕喜欢吟诗作对花前月下,不甚管束皇子交游,只要护卫妥当一律放行。
那一年元宵看灯,楚天玉和燕平晴被人流冲散,很晚才先后回宫。
楚天玉道,我在吉祥坊边上的包子铺等了你一晚上。
燕平晴道,我在回香酒楼旁的巷子口等了你一晚上。
两人哈哈大笑。
两年后,楚天玉虚岁十八,已可举行成年礼。楚国终于传来消息,楚王楚方生御驾访燕。
楚天玉高兴坏了。他已有两年没见父王楚方生。
燕平晴什么都知道,却也什么都不说,照旧日日张扬猖狂。
琼叶宫的宫女们却在为她们美丽温柔的长公主担心,神情自若的燕书柳已经好多天食不下咽。
数月后,盛况空前的迎接仪式将楚方生一行浩浩荡荡接入长安。
那几日楚天玉一直陪在上乾宫,喜笑颜开。
一夜,睡在上乾宫的楚天玉被脚步声惊醒,便是多日不见的燕平晴翻窗而入。楚天玉惊喜正待招呼,却见燕平晴手
中一串朴素的莹蓝冰珠,不禁脸色大变。
燕平晴把玩手中冰珠取笑道,你父王还真是怪人,寻常珠子也珍藏身边,只沐浴时摘取一会儿,被我偷到了手。
楚天玉想要抢过那串冰珠,燕平晴却早一步戴在颈项。
楚天玉面如死灰。
燕平晴正待发问,楚天玉忽死力擒住燕平晴手腕,颤声道,我们逃吧。
那串冰珠正是楚国至宝,日暖生香。
不能叫人长生不老,却可永葆青春。
佩戴者一旦取下它,便急速衰老,直至死去,无药可救。
他们连夜出逃。
乔装打扮,令牌出关,武功不弱的两人直奔数十里,宿在京郊一荒庙。
楚天玉正待生火,燕平晴拉住了他,道一声,你明知的。
楚天玉不语。
燕平晴道,你舍不下的。谁取下日暖生香便是谁死。我不死,就是你父王死了。
楚天玉依旧不语。
燕平晴略微期许,却更是苦涩,叹道,你父王不愿你成年,不愿你继任王位,才将你冷落万里。他甚至挑动我朝关
系,要将你长留此地,不得回朝。即使他如此负你,你也不会负他。他是你父亲。你更不愿负楚国满朝文武,百万
黎民。
楚天玉垂眸,双肩颤抖。他知燕平晴虽行容不羁,国事政事却从来心如明镜。
只有楚国直系皇族知晓,每一代皇位传承,总是一番腥风血雨。
因为日暖生香。
无人能忍受一夜突来的鸡皮鹤发,即将死去的莫大惶恐。
历代楚王中,有人推迟太子登基,有人捏造罪名杀害太子与年长皇子,还有些大度让位,却敌不过死亡恐惧,不是
抑郁成疾加速死去,就是铤而走险,或者夺回皇位,或者被亲生儿子软禁冷宫,甚至夺去性命。
燕平晴缓缓拥住楚天玉,收紧怀抱,道,他负你,我不会。你决定吧。
楚天玉把脸埋在燕平晴怀里,泣不成声。
那夜,破庙风漏雨残。
两人就这么紧紧相拥,再无其他。
黎明时燕平晴醒来,只见楚天玉整装跪坐面前,膝上一柄护身短剑,神容肃穆凄凉。
身后佛像积尘,宝相庄严亦或罗刹狰狞。
燕平晴苦道,你已决定。
楚天玉眼眶红肿,显是一夜未眠,道,我负你。
燕平晴凄凉一笑。
却听楚天玉道,我用命还你。
燕平晴猛然抬头,怔不能语。面前楚天玉眉目惨淡,愈发郑重如誓。
晨曦中,楚天玉执剑在手,看着燕平晴缓缓取下颈间日暖生香。
莹蓝冰珠在燕平晴白皙掌中熠熠生辉。
楚天玉紧盯燕平晴,紧张不已。
好一会儿,燕平晴的面容依旧清丽洒脱,不见一丝变化。
燕平晴忽喃喃道,许是我刚修成了回冰窃玉功之故?
回冰窃玉功乃是奇人宫之雪送与西燕王室之物,楚王历代相承的日暖生香亦是宫之雪所赠,与回冰窃玉功齐名。
听见这回答,楚天玉虽不能确定却也大喜过望,眼圈红肿,只能讷讷低语,你没死,你没死。
燕平晴仰天大笑三声正待多言,却被楚天玉压倒在了茅草上。
楚天玉吻他。
激吻,肆虐如狂。
燕平晴惊怔半晌,回神欲挣,却停住动作。
他的脸上,落了一滴泪。
热。
咸。
楚天玉的泪。
一滴,两滴,七八滴,汹涌成河。
衣衫袒露吻至神昏之时,楚天玉猛然醒悟。
他看着面前燕平晴半露胸膛红肿嘴唇喘息不定眸色迷离,惊呆了。
他没想到,原以为只是对好友的倾慕之心在这生死关头澎湃至此。他再无法自欺欺人。
楚天玉逃了。
破败庙门外,乔装女子依旧柔美动人,与疾奔的楚天玉迎面相视。
楚天玉惊道,你为何来此。
燕书柳道,来救你。
楚天玉苦笑道,你救不了我。
燕书柳看了眼楚天玉狼狈形容,又看向半闭庙门,微红眼眶咬牙道,能。只要你娶我。
第九十章
砰通一声大响。
燕千霜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跟在燕千霜身后进来的指柔姑娘面带担忧地看了眼桌边坐着的另一个人。
那是个眉目姣好,不足二十岁的青年。
葛寻天。
明明是年轻的,干净的外表,眼里却自有一种奇异的,微冷的,沉淀了岁月的成熟与精练。
就像是一淌千年玄冰溶出的雪水。
却似乎对燕千霜的怒容根本不以为意,连燕千霜进门来都懒得站起来相迎。只是为斟了一杯茶搁在燕千霜面前,也
不管燕千霜喝是不喝。
葛寻天对指柔轻轻点头,指柔便退了出去。
很显然,燕千霜很愤怒。
他不是一肚子怒火,简直是撑爆一肚子两肚子还不得不全吞回去。
葛寻天也不管他。
直到燕千霜气呼呼道:“小葛!”
葛寻天这才放下茶盏微笑道:“莫怒莫怒。”
燕千霜道:“娘的楚一风这死狐狸!他自己跟楚一秋斗个你死我活,还非要扯上我!真该叫你布个比上次宜城外那
个什么‘残花阵’更凶险的阵法,让他们全困死在里面得了!”
葛寻天道:“布阵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急不得的。况且就是因为你在这里,楚一风才必须拖上你。”
燕千霜道:“他带领人马乔装成楚一秋手下刚平了紫金陵周围六个村落,回头就好巧不巧冲到我院门口撞倒下人,
逼着我出去!”
葛寻天笑道:“方才你的表现很好呀。”
燕千霜更窝火了:“那我还能说什么?那死狐狸穿着楚一秋的铠甲,身后一众都是楚一秋部下的装束,不就是想要
我唤他一声三皇子殿下么!”
葛寻天道:“他在紫金陵杀人放火前,已经请了城门郎郑玉华前往紫金陵密道勘察,而后楚一秋前往已空无一人的
紫金陵密道。情报说紫金陵中一声巨响,想必是楚一秋启动了开关进入密室。”
燕千霜惊愕地看着葛寻天。这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又一次比他还早就了解事端的来龙去脉,并显然已有了论断。
燕千霜皱眉道:“那楚一风找郑玉华作甚?他刚和天雨顾惜楼大干了一场,看来当年楚一靖为救天灾苦众而筹集的
数百万黄金白银真个埋在那紫金陵中。他和天雨顾惜楼打个平手同时退出密道,藏宝却被楚一秋先下手为强了。可
楚一风还帮着楚一秋杀人灭口,是想把事情闹大?”
葛寻天道:“事情闹大又怎样,大不了楚一秋把私吞的财宝全吐出来供奉给楚王,还白得个贤良之名。”
燕千霜道:“乖乖,那是怎样个勾当?难道楚一秋吐不……”
燕千霜说到此,突然瞪了瞪眼睛闭口不说。
葛寻天却点头道:“所以这回楚一秋栽了。不止栽了。还吃不了兜着走。”
燕千霜一拍脑袋道:“……紫金陵是空的!”
葛寻天道:“郑玉华是当今宰相叶青派系,为人正直刚硬,他来证明楚一风没有进入密室得到宝藏,而是留待朝廷
查收,楚王未必不信。而后楚一秋开启密室,紧接着附近可能听见紫金陵巨响的村落都被楚一秋血洗,楚一风带着
人马假扮楚一秋手下混在其中,还不知放跑了多少人来指认是楚一秋杀的人放的火。楚一秋本来不必杀人,他只需
将事情禀报,就不会有任何事端。只是他一见密室为空心头不甘,又急功近利想借机将吞财灭口的罪名栽在楚一风
身上,反正夜色深沉,皇家近卫军的着装又差不了多少,楚一风先前到过紫金陵的事情也已被传开。这才被楚一风
倒打一耙,有理说不清。楚一风算准的。这是他下的套。”
燕千霜忽惊呼道:“来这里只是楚一风的最后一步。他还要拉我下水!”
葛寻天道:“是。此处并非荒郊野岭,你这一声三皇子一唤,旁人一听,就坐实了杀人者为楚一秋。待楚一秋知道
这件事,不来杀我们已是很好,遑论与我们合作了。”
燕千霜突然后怕。
他有些木然地站起来,又坐下去,再站起来,终于一甩手把茶盏摔碎在地上,唾了一声:“他爷爷的!!”
燕千霜只喜排兵布阵打打杀杀,他当然知道什么叫兵不厌诈。
可他是个血性汉子,冲锋陷阵保家卫国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厌极尔虞我诈同室操戈绞尽脑汁只为权势名利向上爬。
不过两个时辰间发生这么些个拐来拐去的阴谋算计,最后楚一风遛弯儿似的把他也给扫了进去,叫燕千霜咬牙切齿
。
燕千霜怒道:“那你还说我叫他那声三皇子是对的?”
葛寻天道:“当然是对的。别忘了我们来到这里留在这里的目的,不是来挑动他们自相残杀的。我们只是看客。”
燕千霜粗粗呼吸几次,有些颓丧地坐回椅子里。
葛寻天微叹道:“我理解你。七尺男儿,铁血悍将,谁不希望在别国领土大干一番名留青史?历来功高盖主者没有
好下场,何况是当今燕王并非尧舜。之前你也回答我了,你只是不希望冤死,还不知被燕问日冠上什么十恶不赦的
罪名。那就是了。我们和楚一风只是互相利用。我说了,他答应会给公主一个自由的未来,也能保全你的性命。他
也需要我们的力量。这是除了起兵谋反一赌生死外,你唯一的生路。”
燕千霜听见“谋反”两字,不由得绷紧身体,又笑道:“有时候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傻事,竟然与虎谋皮。初
如这般女孩子,是真不该困在皇宫那种地方的。不过至少我不回西燕是对的,否则早被皇兄治罪,甚至已经砍头了
吧。”
燕千霜笑得有些干,竟是凄苦。
他想起他曾经最崇拜的十一皇兄燕平晴。
同样的战功赫赫,最后被登基后的三皇兄燕问日设计陷害,死在了金陵城外。
燕千霜抬头看向窗外。晨曦下,狮子岭隐约可见。
他握紧拳头。
他已快重蹈覆辙。
是否真会重蹈覆辙。
就是为了不再重蹈覆辙,他才听从葛寻天的意见,不再强攻襄樊,而是以刺探情报为名深入楚都,接触楚一风。
时至今日,楚一风也未给出明确答复。
因为楚一风和他一样明白他的处境。
燕千霜每攻下一座城,就是往死期迈进一步。功即是过。燕问日的宽宏已快到极限。
楚一风有恃无恐。
葛寻天一贯可信赖地拍拍燕千霜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