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曜在家中等待齐亦归来。一日,两日,一月,两月……他终于知道当日齐亦在家中等他是何种滋味。
这一年的第一场雪来临之时,凌曜收到了齐亦的信。齐亦在信里说,他已经在归途中,最多半个月就能回到不寒城了。凌曜虽然没有多说,但凌府上下都看得出他心情愉悦。
然而,过了几天,齐亦的信又来了。信里说,他改道前往曦城,要晚些日子才能回来。
凌曜等不下去了。将齐亦的信收好,而后立刻叫小厮备车。
齐亦到达曦城的时候,凌曜已经在曦城中的客栈里等了整整一日。不过,齐亦到了曦城之后依旧非常忙,连见凌曜一面的空都抽不出来。
将跟随在齐亦身边的凌政叫来一问才知,安公子送了齐亦一套宅子,坐落在曦城最繁华的地段,齐亦忙着布置新宅子,又要接待那些前来拜访的人……这才几天,齐亦竟成了天道军中的红人。
齐亦忙里偷闲让人告知凌曜退了客栈的房间,到新宅子里住。凌曜却兀自在客栈里坐着发呆……这才几天,都学会给相公安排事情了。
晚上亥时,齐亦终于得空,赶到了凌曜借住的客栈。
齐亦自然知道凌曜正在生气,他却没有丝毫回避怒气的意思,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凌曜的房间,一个猛子扑到凌曜怀里,双手环过凌曜的腰,紧紧地抱住。
“相公,我很好想你。我每一天都在想你。”
只一句话,凌曜所有的愤懑不甘都消失了。他抱住齐亦,双手扣在齐亦肩胛处,头微微低下,埋在齐亦的发顶。
爱人的气息,令人安心。将对方抱在怀里,便觉得不管是天下易主还是运道沉浮,都不过尔尔。
“相公,跟我去新宅子里住吧。接下来的几个月我还是会很忙。安公子说新朝建立之后,天道军首领将封雍王陛下为旗主,并‘邀请’他在曦城居住。现在旗主府已经在修缮。过些日子,雍国王室和主要的臣属都将举家迁来曦城。安公子让我照应这些事。”曾经的丞相大人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但齐亦又如何猜不到他的不悦?齐亦继续说道,“相公,这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降国之主,总被人侧目以视。他是相公的旧主,这些事情由我来做,总别其他人更贴心。”
齐亦说得句句在理,凌曜没有道理阻止。再说事情已经起了头,凌曜也不愿意让齐亦虎头蛇尾。
齐亦果然一直忙碌下去,直到这一年十一月底。
十二月初一。安公子,也就是祭黯,登基称帝。国号尊,定都曦城,年号天商,次年起为天商元年。与此同时,新登基的帝王颁布新历法,虽不强制民间使用,但在所有的国政部门,都以凤历纪年法取代以往各国的年号纪年法,而这一日,即祭黯登基之日,为凤历元年一月一日。
旧历十二月二十三,百姓所说的小年日,齐亦以返家过年为由向新帝请辞。帝允后,齐亦与凌曜一道返回不寒城。
天商元年元旦,北方普降大雪。天地一片莹白,如同巨幅的空白空卷,等待人们去涂抹构绘美丽的图景,正如这个新建立的王朝一般。
第七十八章:居心
天商元年初,凌氏举家西迁,最后停在一处宁静的山麓,兴建占地千亩的山庄,在山庄中区分内外两重,内城建堡,外城圈墙。
天商元年夏,天气异常炎热。齐亦叫人在正在建设中的内堡挖塘为池引水消夏。后来他又突发奇想,叫人做了水帘亭,用来避暑。所谓水帘亭,是在水上架一座水车,将水引至亭子顶上,水沿着亭顶预先刻好的渠槽流泻而下,于是整个亭子都被如帘水幕包绕,将暑热隔绝于外。
齐亦想着远在曦城的安公子必然也为酷暑折磨,便特地画了一张水帘亭的设计图,放在写给安公子的信里,叫小雨找人送到京城。
每一个月齐亦都会写一份信给安公子,信中主要是记述丑丑凌祭的成长琐事。安公子并不回信,只是叫送信的人转达对齐亦的谢意,有时候安公子也会让送信人带一些小礼物回来。
天商元年晚秋,齐亦接到了皇帝的诏令。安公子居然要齐亦出任工部主事。
尊朝建制,文官以丞相为首,丞相以下,六部统领国政,一部主事便是丞相以下,品阶最高的文官。
天道军中人才济济,以齐亦的年纪和阅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做这个工部主事,更何况,此界中早已规俗,官道仕途,从不录用出嫁为夫人者,是为内外有别,主从有分。
小雨偷偷问传诏之人,皇帝陛下的真正意图是什么。传诏之人却说,陛下看重齐大人,因而顶住朝中压力颁下这道旨意。
即使千般不愿万般不肯,凌曜也不能明着抗旨不遵,只得与齐亦一道前往曦城。
只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曦城的繁华足有之前的三倍——四处可见正在进行中的建设,街道集市上各色行人穿行如梭。却是齐亦一行人根本没有时间游玩,方一到京城便有工部的人将齐亦接走,前去宫中领主事印信,即刻走马上任。一直到晚上,凌曜才见到困乏至极,连眼皮都睁不开的齐亦。不知这一天齐亦究竟走了多少路,行了多少大礼,两腿膝盖泛着不正常的红,脚也肿了。
然而,第二日一大早,齐亦又出门了。依旧是到了晚上,凌曜才见到齐亦,而齐亦又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
凌曜忍无可忍。齐亦入睡后,他换了一身夜行衣,而后潜入了皇宫。
帝王的书房有灯光,书房四周却寂静无声,不但没有宫侍,甚至连暗卫都没有一个。凌曜屏息伏在暗处,暗自思量——难道说这里布置了陷阱等着什么人自投罗网?不会,但凡稍有头脑的人都看得出这御书房不正常。不过,这个九五至尊胆子也实在大了些,若是现在有人前来行刺,他恐怕难逃劫难。除非帝王正在做什么事情,必须避开侍者和侍卫。
凌曜潜了过去,倒挂在屋檐上,悄无声息地将最顶部的窗户撬开一道缝隙,向里窥视。
大大的书房内,只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点着一盏灯,因而显得书房特别空旷。而那张独属于帝王使用的书案上,两具赤条条白生生的身体正叠合在一起,做着某种最原始的运动。凝神细听,听得见有压抑着的呻吟之声。
“谁?”书房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怒斥,于此同时,一道暗器被掷了过来。凌曜扭身闪开,双腿一松,自屋檐上翻身而下。他却没有向外而逃,而是几步递转到了书房门口,而后推门而入。
屋内之人已经披上衣裳。一人坐在书案后,一人立在书案前,两人四只眼全部看着从门口进来的人。
凌曜认出坐在书案后的人正是当朝帝王祭黯。他的下半身被书案挡住,上半身的衣服并未束紧,领口大敞着,露出青红斑驳的胸口,头发披散在背后,额头面颊有细腻的汗,眼尾微微上挑的眼睛里,没有被撞破窘情的恼怒,反而是带有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而立在书案前的人,赤脚踩在地上,衣袍紧裹在身上,蓄力的肌肉将布料撑出富有动感的线条,看得出他是一位武功高手,想必方才那枚暗器也是他的杰作,他的一双眼犀利而审视地看了过来。
三人之间的静默保留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而后帝王先开了口,“凌先生来这里有什么事?”
凌曜看了一眼立在书案之前的人,没有说话。
帝王又说,“凛,你先回去吧。”
立在书案前的人似乎没想到帝王会说出这样的话,错愕地回头去看。帝王向他点头,脸上露出一个宽慰的笑。
“好吧。”那人也不行礼,走到一边拿起自己的衣物鞋子,而后径自走了出去。
“陛下,你任命我的夫人为工部主事是何居心?”
“凌先生深夜来此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帝王似乎有些困乏,抬起左手撑住了自己的额头,“再没有人比齐亦更适合工部主事这个位置。你应当见过他设计的水帘亭,可以说那是天才手笔。”
“陛下,如果有人知道你在别人身下承欢取乐,而且还曾生子,你觉得你还能做这个皇帝么?”
“凌先生是在要挟?”帝王依旧不急不恼,“看得出来,凌先生对朝中形势所知甚详。当然,像凌先生这样的天才,十四岁金榜题名,十九岁位列百官之首,而后大权在握十五年,堪破朝廷大势,实在易如反掌。”
“陛下对在下的了解也不少。”凌曜无法否认眼前之人的确是能够迷人心思的美人,但他对此人没有一丝好感,“不管陛下要做什么,都请不要把我的夫人牵扯进去。凌某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凌曜微微躬身行礼,算得上委曲求全诚恳请求。
“这是你的夫人的意思么?”帝王慢条斯理地说着话,“如果齐亦不愿意,孤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在下可替自己的夫人做主……”
“凌先生,”皇帝打断了凌曜的话,“你太习惯居高临下。”停顿一下,确认凌曜的注意力正集中在此刻的话题上之后,皇帝继续说道,“你可曾想过,你的宝贝真正想过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甘心在你身边充当一个漂亮讨喜的玩具么?他很在意你,甚至可以为了你而压制自己的意愿。他有着不亚于你的智慧,他试图做成功一些事情。因为他想向你靠近,想与你站在同一个高度……他已经不是孩子了。”
凌曜沉默了。他的确从来没有想过齐亦坚持这么做是有这等深刻的原因,他心疼齐亦,宝贝齐亦,但他的确从来没有深究过齐亦的思想。甚至于,齐亦热衷于为官,他也只认为他是发现了好玩的事情而放不开手。
“但凡他有一丝一毫的不愿意,这工部主事孤绝不可能让他做。他若不愿意,又怎能全心去做事?孤又岂会对他委以大任?再则,正如凌先生所说,世间俗规,人分主次内外,齐亦即是你的夫人,孤却令他为主事,朝中上下都在向孤施压,若非齐亦当真合适,孤岂会迎难而为?凌先生人中俊杰,又久在官场,此中不易当十分清楚。你不与齐亦分说,而是潜入宫中与孤相谈,是关心则乱。”
凌曜依旧沉默。他知道帝王所言非虚。齐亦对做官之事十分上心,若不然也不会前一日几乎累瘫,第二日依旧早早起身。每每看到齐亦疲惫却又不肯偷懒的模样,凌曜便说不出让他辞官的话,所以他才贸然潜入宫中要挟帝王。
“凌先生,时候不早了,若无他事,你便回去吧。”帝王下了逐客令。
“不行。”不待凌曜回应,却是有人突然出声,随后一道身影闪了出来,竟是方才那位被帝王称为“凛”的人。“陛下,不能放过此人。若他当真将你我之事宣诸于众,那陛下当如何自处?”
“凛,方才你一直在偷听?”帝王有些不悦,却还是向对方解释道,“凌先生不会做那种事,让凌先生先走吧。”
被叫做凛的人将凌曜自上而下审视一遍,“陛下太自信了吧?一旦此人离开,陛下又如何确定他不会做那种事?”
凌曜冷冷凝视距离自己一步之遥的那个人,“你未必是我的对手。”虽然此人功夫不低,但凌曜亦非平庸之辈。
“够了。”帝王的声音冷了下来,“凛,不要让我说第三遍:让他走。”
那人终于让开了路。凌曜不再多留,立刻潜行而去。
第七十九章:没完
皇帝说的不错,凌曜绝对不会将皇帝的私事宣扬出去。这却不是因为凌曜是多么光明磊落的人,而是他的立场使然。当日天道军横扫天下,雍国即将覆灭,把持雍国朝政十五年的凌曜却借口染病辞官。他深知以雍国的实力根本无法与天道军抗衡,不管是怎样的天才都无法力挽狂澜,也即,他深知天道军的核心,祭家父子,他们的能力和手段绝非一般,凌曜绝不想与祭家人为敌。而另一个原因则是,天下多国割据征战连年,如今刚刚天下一统,不但旧的王族势力复辟之心未死,就连天道军中亦是多方势力相持,若祭黯因私事而为天下所不容,那么,天下必将再度陷入乱离,并且,战乱恐怕比之前更加严重。届时,一直生存于这片土地上的凌氏一族亦不可能幸免于难。若是倒退十年回去,凌曜或许会参与角逐天下,但现在……
凌曜回到家中,齐亦依旧窝在被子里睡得安然。醒着的齐亦,总是让人操心,睡着了却非常安稳:不打呼,手脚也缩着被子里不乱动。凌曜忽然笑了,他想起某一次齐亦向他坦白,夜里睡觉不安分地踢人实际上是故意的装出来报复某人欺负他……
低头在齐亦额头落下轻轻一吻。
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比自己小了十七的人?
第一次在仁沛宜家的有缘阁见到他,大大的桃花眼,一巴眨就是一个鬼主意;后来在袁家的昙花宴上,他喝多了酒,嘴里咬着酒杯,迷迷糊糊的眼睛都快要睁不开,那张被上天特别偏爱的脸上燃起两片红霞,漂亮的就跟梦里才能见到的仙子;乘着他酒醉占有了他的第一次,那种青涩却坦率的反应……淘气的时候,明明恶形恶状,却丝毫不让人反感,就连跟袁二公子“私奔”的时候,本来一肚子火,却是一见到他那张又漂亮又活泼的脸,就一点气都生不出来。
“唔……相公?”齐亦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凌曜低头舔了一下齐亦的嘴唇,然后说,“时间还早接着睡吧。”
那双桃花眼翻了个白眼,“哼,你坐这里我怎么睡得着?上来啦。”
凌曜脱了衣服鞋子,钻进被窝,将齐亦抱着怀里。齐亦拱了拱,寻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很快又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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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商元年初冬,帝令工部主事主持修建温泉城,地点在澭县不寒城,即旧雍国都城不寒城。
天商元年末,齐亦召回管无偕。凌曜方才见到这位告诉齐亦白国的风光很特别的管无偕。这一位便是代替齐亦和齐老爹管理齐家所有商铺和财富的人。此人对于金银和数字痴迷不已,用齐亦的话说,根本就是一个只进不出的守财奴。齐亦召回他是为了让他管理修建温泉城的账目。
一旦有事情可做,时间便过得飞快,转眼几年过去,温泉城初具规模。中间经历了不少难处,一度经费短缺,无奈之余,帝王允了齐亦招商户斥资入股的提议,不过绝大部分的商户都不看好,因而真正入股的只有齐家、凌家,以及颇有气魄的蓝家。
作为工部主事的伴侣,凌曜不知不觉沦为了齐亦的免费劳工。为了不让齐亦那么劳累,凌曜接下了本应齐亦做的,绘制温泉城地形水脉图的任务。从温泉城开始修建,此图便在绘制,直到温泉城修了大半,此图仍在绘制中。
在温泉城的修建步入轨道之后,帝王令再次下达——身为工部主事的齐亦又被安排了修建帝王陵寝的任务。
齐亦更加忙碌了。
某一日,齐亦从工地回来,径直去书房寻凌曜。其时凌曜刚好不在书房内,而书房的大书案上放着凌曜绘制的地形水脉图。齐亦还没有看到过,一时间怔在那里……这绘图也是一件浩大的工程,陡然看到这么巨幅的图,齐亦只觉得在这图面前,自己如同蝼蚁一般渺小。
“齐亦,你在做什么?”凌曜的喊声,让齐亦如梦方醒,而此刻他的一双手已经按在了图上——那姿势像极了膜拜。
凌曜一看便知不好,连忙走过来将一起从书案上拉起来。然而,图上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两只手印。图上的墨迹本来未干,齐亦两只脏手又出了不少汗,眼见得那巨幅的图稿被两张黑乌乌的手印给毁掉了……
“呃……”齐亦也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