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撩衣袍跪了下来,沈子怀脸色凝重,也跟着跪了下来,那卢九看上去就是个莽夫,脑子没那么灵活,看二人跪了,也跟着跪了。
三个曾经的长辈,曾经随爹征战沙场的将士,如今就这么整齐跪在自己脚下。
臧飞龙突然没来由的一阵心酸心凉,仰头闭了闭眼,看着头顶梁柱,道:“为何要陷害我爹,他哪点对不起你们?”
沈子怀回道:“将军待我们很好,他向来当众将士为自己人,最常说的,就是臧家军就是他的家,是他的骄傲所在。”
臧飞龙喃喃道:“那是为什么?”
“……当时的臧家军,风头正盛,我们也不年轻了,副将和三大铁罗都是臧将军最信任的人,也是最能干的人,只要他们还在,我们这些小角色……永远无法出人头地。顶多,战死沙场,分得点给家里人的安抚钱,这辈子……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沈子怀声音干涩,有些事有些人,想法不一样就决定了他们做的事不会一样。你觉得无法理解的事,而在那时候,他们却常挂在心上。
“我们也想出人头地,我们不想只做个小兵,战死沙场。我们想光宗耀祖,想给家人更好的生活,不想总是在边疆,那个连山都难得看到一点的地方,一年,三年,才能见一次家人。未来,更是遥不可及。”
臧飞龙没吭声,闭着眼,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在沉思。
沈子怀续道:“昊天就是这时候……来找我们。他调查过军营里的人,最后找到我们三个,知道我们不想当小兵,想干大事,于是将这个密谋的计划说了出来。昊天……他和当今三司的司空大人有联系,是司空大人怂恿他……更许诺了光明的前途。”
林冬本只是听着,可听着听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眉头皱了起来。
臧飞龙睁开眼,似乎突然变得疲倦,声音微微嘶哑,道:“行了,我知道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三人面面相觑,也不敢说什么,各自躬身告退。
待书房门重新关上,外头天已要黑了,南诏一到了夜晚就显得十分静谧,没有热闹的花灯、戏曲,酒楼,一到了晚上,就安静得吓人,只能听到夜虫的叫声。
臧飞龙又安静了一会儿,才道:“拿了东西,我们就走。”
他一点都不想看到这三人的脸,怕再多看一眼,就忍不住下杀手。
林冬点头,发现他没看自己,又嗯了一声。但小脸上却带着从未有过的焦虑和烦躁。
臧飞龙似乎感觉到什么,在阴影里低头,伸手捏住小孩下颚,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林冬眨眨眼,很快将那抹情绪藏起来,笑道:“恭喜,拿下昊天只是时间问题了。”
臧飞龙心不在焉,见林冬没什么,也没多问。
他放下手,嗯了一声,伸手将小孩抱上腿,搂住了,埋头在他脖颈之间呼吸。
灼热的气息让林冬觉得痒痒,又觉得心疼。伸手像拍大狗似的拍了拍他的脑袋。
臧飞龙转头偷了个吻,淡笑:“报完仇那天,我就娶你。”
林冬一愣,脸腾地红了,“说什么娶,你我都是男子。哪有男子下嫁的说法?”
“怎的没有?”臧飞龙看他,那大眼睛,淡眉,小嘴,怎么看怎么看不腻,怎么看怎么喜欢得紧,“不是有倒插门么?”
林冬忍不住笑,“你倒是都想好了。”
“那是。”臧飞龙俯身,吻住小孩的唇,边流连叹息,“左山头大营的大王夫人,只有你能做。”
林冬也不反抗,任由臧飞龙加深这个吻,一边温顺回应着,心里却是压不住的愁绪翻涌。
第七十三章:分道扬镳了
翌日一早林冬就不见了踪影,臧飞龙打着哈欠找去黄家厨房,果不其然,就见那“米虫”正在米缸边趴着呢。
黄家的厨子表示很心惊,不知道这小孩是什么毛病,一大早就在米缸边坐着不动弹,还一直拿手在米里戳来戳去。
臧飞龙摆摆手,示意厨子不要管,做自己的去。他自己搬了根凳子,坐到小孩身边,双手撑了腮帮子,看他。
“又在想什么?”
林冬捏着小粒的米一用力,米咻得弹回了米缸中。
“没什么。”林冬说着,又双手捧起大把米来,深深嗅了嗅。
臧飞龙也掬起一把,闻了闻,“味道如何?”
“差强人意。”林冬还评价起来,“碎米太多,软硬度不同,煮熟了一定沙口。”
“沙口?”
“就是会粉粉的。”林冬比划着,“没嚼劲,像揉碎了一样的。”
“……”臧飞龙无语了,摇摇头,“能吃不就行了。”
“那怎么行?”林冬的吃货劲上来了,“不同的菜配不同的米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就拿香肠来说吧,一定要用浑圆饱满的米,煮得水不能太多,米劲稍微硬一点,颗粒要分开,在上头铺上半面的香肠,再拿烫过的菜叶垫底。”
说着,林冬自己吞了口唾沫,“肉软,菜叶清新,米香。完美!”
臧飞龙心头的乌云被吹散好些,忍不住失笑,转头去看那目瞪口呆的厨子。
“听见了吗?按他说的做。”
“啊……诶。”那厨子赶紧奔出去找好米了。
林冬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这里的米应该都差不多吧,你别为难人家。”
“你想吃,那就是天上月亮也要摘下来。”臧飞龙笑道。
林冬抿了抿唇,“这米其实也蛮香的……”
臧飞龙挑了挑嘴角,“行了,别在米缸边坐着了,出去走走。”
林冬点头,起身将手里的米都拍掉,转身的时候,毫无预警道:“飞龙哥,我们分头行动吧。”
“恩。”臧飞龙还没听清,一只脚都踏出厨房门了,才突然回身道:“啊??”
对于林冬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提出要分头行动,这让臧飞龙觉得很有问题。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他将林冬绑在椅子上,拿了根野鸡毛挠小孩脚底板子,“你不说,我可用刑了。”
林冬挣扎未果,气喘吁吁,脚趾头都缩起来了,露出嫩白的脚丫子,惊道:“真没什么!没什么!都是为了你的报仇大业啊!”
“为什么非得分头?”臧飞龙蹲着身子,眯着眼,像打量猎物的猛兽。
“转移注意力啊!”林冬道:“进长安的话,很容易被昊天发现的。我先去,探探底,也好跟李省他们接个头,你之后乔装进来。万一被发现,那些证据被毁要怎么办?”
臧飞龙想了想,大概是这么个理,可又觉得不妥,“那你去,被昊天盯上怎么办?”
“我……”林冬正哑然,突然听到前面院子里叶青衫在跟人说话的声音,猛然道:“叶老三不是也要去长安吗,正好一路!我跟他一起,不会有危险!”
臧飞龙不吭声了,眯着眼来回看小孩。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说过什么?”
林冬微微别开眼,“不能骗你。”
臧飞龙表情高深莫测,隔了会儿,将野鸡毛丢到一旁,过来解绑林冬的布条。其实就是两根腰带罢了。
“叶老三的功夫,出去也算高手了,有他跟着你,我也放心点。”
林冬点点头,“我不会有事的,昊天又不认识我,对吧?”
臧飞龙一边裹起腰带,一边斜眼看他,“你是怕长安城有人认出我来?”
“以防万一而已……你看这三人,这么多年了,不也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臧飞龙冷哼一声,林冬打趣,“儿要像娘才有福气。”
臧飞龙沉默了一会儿,道:“我鼻子像我娘。”
林冬一愣,抬头,臧飞龙已推开门出去了。
“叶老三!”他叉着腰中气十足地朝前院喊了一声。
“诶!”叶青衫啃着个苹果跑了过来,“啥事儿?”
“你过来,有话跟你说。”
叶青衫摆了摆手,“等等啊。”
他又回头跑出院子,跟前头那人喊了几句什么,这才又跑回来,“什么事?”
臧飞龙拉了他进屋,把门关好了,道:“你陪着冬冬先去长安。”
“就我俩?”叶青衫奇怪,“你呢?”
“我之后到。”
“他先回一趟左山头。”林冬插话。
臧飞龙看他,“我回去做什么?”
“以防万一。”林冬笑得无害,“回去让兄弟们收拾收拾,搬家。”
“搬家?”臧飞龙这回真懵了,“搬哪儿去?”
“是啊……”林冬皱眉,“不然就往南诏这边来?”
“这一来一去得花多少时间?”
叶青衫举手,“我知道,至少一年!”
臧飞龙抱起手臂看林冬,“我们要分开一年?”
“那随便哪儿,你跟南海哥商量一下,总之离长安和洛阳都远点。”
“为什么?”
“以防万一啊。”
臧飞龙疑惑更深了,“你到底在防什么?我们去京城不就为了指证昊天,一旦昊天下位,我们还有什么要防的?”
这怎么搞得像是比之前还警惕了?
林冬抿了抿唇,道:“这个,你也听姓沈的说了,昊天后头还有司空大人,万一他们……嗯,要拉人陪葬,追查到左山头,你让兄弟们怎么办?”
臧飞龙自个儿倒不怕什么,但别人的命就不能是他做主了。
叶青衫又插嘴,“我觉得有理。”虽然他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臧飞龙瞪了他一眼,想了想,“行,我先回去一趟。让丘北山他们往黄河以下搬。”
林冬点点头,凝重道:“保重。”
臧飞龙看他,“这还没出发呢。”
林冬笑,“先说说嘛。”
当天下午,沈子怀代表另外二人,将信件与几块金条收拾进一个黑木匣子里,又用上好的锁锁住了,包进一个绿色小包袱中,交给了臧飞龙。
黄忠卫找了最好的马和马车,将三人送上车,又给了大笔的钱银。
臧飞龙转头还对林冬道:“这一路吃穿尽都花的别人的钱,也真有意思。”
林冬有些心不在焉,闻言笑笑,“也是啊……”
臧飞龙嘴角虽带着笑意,眼底却有什么一闪而过,他静静地看了林冬一会儿,才转开头,若无其事地对叶青衫道:“爷买了你,你好歹做点事,加把劲赶车啊。”
叶青衫翻个白眼,马鞭一扬,驾的一声,马车吱吱呀呀动了起来。
臧飞龙撩开车帘,转头看外面三人,“你们的命,暂且留着,待我收拾了昊天,再收拾你们。一个都别想逃!”
沈子怀自嘲道:“死在少将手里,不过还当年的罪,若我们落在昊天手里,一家老小都别想活了。少将放心,命就在这儿,随时等着你回来取。”
臧飞龙放下车帘,闭目靠近软垫里,林冬伸手揉了揉他皱起的眉心。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臧飞龙深吸了口气,闷闷地应了。随即睁开眼,直直看着林冬黑亮的眼睛。
“你当真没骗我?”
林冬心头突地一跳,面上却是淡淡笑着,“我不会骗你。”仿佛又在催眠自己,重复了一遍:“我永远不会骗你,也不会害你。”
臧飞龙伸手,捏住小孩软软的手掌拉起来吻了吻,道:“第一次见面,你就是饭桶。”
林冬笑起来,“第一次见面,你一点都不留情。”
臧飞龙挑衅地一笑,“我臧飞龙是谁?那是随便能攀得上的?换做别人,我还不屑多看一眼。”
林冬挑眉,“所以我该庆幸你看上了我?”
“不该庆幸?”臧飞龙将小孩拉过来,捏住下巴,眼底带着淡淡笑意,轻声哄:“不该么?嗯?”
林冬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一翻身压在男人身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不动了,像幼兽一般,叹息道:“我睡一会儿。”
臧飞龙眼底的笑意收起,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睡吧。”
这一路摇摇晃晃,林冬说是睡,其实一直没睡着。
他闭着眼,感受着男人的温度和心跳,手指无意识地拽紧了衣服布料。
等几天后进了邓齐镇,三人与曲比告别,顺便带了好些草药一起离开。
林冬看着那些竹筐,想了想将文书和南诏的令牌交予臧飞龙,“把这些都带着,以后咱们就做草药生意。”
“行啊。”臧飞龙倒也觉得这趟不能白来,将东西都收起来,道:“开个小药房,小医馆什么的。”
叶青衫和臧飞龙轮流赶车,不多日,又出了南诏边境,摇摇晃晃进入大唐地界,出了山谷,三人就要分开了。
叶青衫将一匹马分出来,带上马鞍,林冬帮臧飞龙整理了一下行囊,看着男人翻身上马。
“长安见。”臧飞龙笑着道。
林冬趴着车窗看他,眼里满是不舍,“长安见,别惹事,要保重。”
臧飞龙点头,俯身和小孩亲了个嘴。
叶青衫看得不好意思,别开头,耳朵后头一片红。
“我很快就来找你。”臧飞龙抵着小孩额头,道:“别让自己落入危险中,只有这点,必须答应我。”
林冬点头,伸手摸摸臧飞龙的脸。
硬朗的无关,刀削斧砍般的轮廓,又霸道,又凶狠,又不讲道理。
可这人对着自己,什么条件都屈服了,什么身段都放软了。
心里酸酸的,林冬突然想说:什么都别管了,什么报仇不报仇的,你爹娘也不会高兴的。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可话到嘴边,无论如何又说不出来。
马车再起程,吱吱呀呀往远处去了。
南边多雾,一会儿马车就融入雾中再看不到了。
臧飞龙骑着马,直到连声音也听不到时,才自言自语道:“这小鬼,再任性一点就好了。”
第七十四章:未死的将军
话说林冬和叶青衫二人朝长安直奔而去,路走得开始顺畅后,二人换了新马车,又加快了速度。
可就算再快,到长安也得好几个月后,这期间叶青衫还忍不住又去打抱不平,倒也让林冬从不同的角度看到了大唐如今的状况。
一路被欺压的无辜百姓不少只多,个个口里都怨声载道,有的天子的,有对当今三司大臣的,也有对昊天和李省的。
林冬嚼着一只茄饼,趴在窗边往外看,从战场附近躲难来的人也不少,一大帮子人,流离失所,无处安家。
叶青衫赶着马车叹气,“我就想不明白,为什么同样都是爹生父母养的,同样都是人,人们却总是要互相伤害?为什么那些为官的,就是不肯为百姓想想呢?如此作为,究竟要他们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