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么彻底从这个背叛,伤害他的世上离开了。只留下一套完整的衣裳抖落,如涅磐凤凰未燃尽的毛羽。
“那面墙黯淡下去,渐渐变得不透明。把那个年轻人隔在另一端。我最后看到他打开了那个吊坠,里面,竟然空无一物。”
老人摇摇头。“那个孩子……他早就明白,阿历克斯只是一时对他有点好感,或许只把他当成一个能说几句话的朋友,甚至只是觉得他有点可怜,但他……他是个从来没有人爱的孩子。最终,一切都错过了。”
“我明白的……”
“我看不下去了。血冲上了我的头顶。这些孩子们,在太小的年纪就被逼着去杀,去爱,还没有绽放就凋谢了。莱茵海娜,我想要马上见到她。
“这座地下城中道路如同迷宫,单入口就有好几个。我只到过其中不多的几个地方,此时全是凭借感觉在跑。每转过一个拐角就用钢笔在墙角画一个箭头,好让自己不迷路。
“我老了。跑了一会儿就喘得厉害。她的那块手绢仍在我这里,当年到了伦敦之后给她买了好几块新的,仍没有扔掉。
“这一切,都不是偶然。那些‘如果‘永远都不会发生。历史就算倒转百遍千回,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都不会改变。我只是遗憾。没有后悔。
“孩子,你知道么,一个女人最后的复仇是不择手段的。我始终是爱她的,她是我的妻子,我儿子的母亲,这点无可置疑。所以,你觉得她最后报复我的方法,是什么?”
年轻人轻轻吐出四个字:“她会死。”(注,按德文单词算字)
“其实我也不是满无目的的,真凭感觉去找。我早就不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了。我了解她,我知道她会在什么地方让我找到。
“我最后见到的,只是她的衣服。门开着,微小的气流也会带走那些粉末——或许,她没有死?这只是假象或替身?我的脑子乱得很,胸口痛得厉害,根本没有办法思考。只是将那手绢,那块绣有她黄金双头鹫家徽的手绢,放回她的衣袋里。
“而且,他们的科学技术那么发达,就算见到没有用粉化药剂处理的尸体,也不敢肯定就是她本人。那时只有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钟声般回荡:找她,去找她,去找到她……
“所以我才会出现在这里呀。”老人叹了口气。“那是一九八一年,整整二十四年过去了。凡是地球上有人的地方我差不多都跑遍了,就是没有她。有时我也在想,我为什么要再找下去呢?她定是死了。但我已经停不下来了,这,已经成为了一种惯性。”
咯地一声脆响,年轻人竟然生生将圆珠笔杆折断了。塑料碎屑划破了他的手,但他浑然不觉。
“对于别人——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过这个故事——它已经结束了。而对于你,还有一个结局。想听吗?坐过来。”
年轻人应了一声,毫不迟疑地扑进老人的怀里。血脉的河流汹涌澎湃,粘稠回旋,相互吸引相互渴望着要碰撞在一起。但它轰鸣着流淌至此,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它们合流了。他与他从未谋面的生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纤细小巧得像个姑娘。未经年华洗白的鬓发在微弱灯光下泛着鸦翅般锐利的冷蓝。
记忆的闸门在此刻洞开,洪流呼啸着奔涌而来。那也是一个这样严寒的风雪之夜,还是幼儿的他也是这样被谁抱着上了列车。属于父亲的温暖与背后空气的寒冷如两条河流冲击着他,他感到自己本来就单薄的身子益发缩小,又变成那个四岁的孩子。疲乏感涌上来,他只想靠在这温暖宽厚的胸膛上沉沉睡去。
“我不知道怎么回的住处,”老人继续讲述,声音忽然轻柔了很多。“我累得几乎死掉,只是找出了星寒心脏上电击棒的按钮,狠命按下去。然后便倒在沙发上,睡得人事不省了。
“那个电击棒牢牢地固定在他的心脏上,根本不可能拿下来。威斯特森家的人不能,海因夏尔茨那双‘魔术师的手’也不行。
“那一夜,我终于安下心来了。一个噩梦也没有,出奇地平静。我不信任何鬼神,世界上根本没有那种东西。能妨碍我的人,都死了。我活到了最后,终于胜利了。
“这一觉就是一天两夜。醒来时天已大亮,我竟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这是继我下野后的又一次失落。在这之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我真的按下了那个按钮么?星寒真的死了么?!我真的亲手杀了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么?!!
“我冲到办事处,一切都如常。甚至没有人注意我。太久不来,我已经被从权力的中心淡忘了。看不到一点有人去世的痕迹,甚至连谈论的人都没有。
“‘先生,您来啦?’凌策递给我一杯红茶。‘好久不见了唷。——小不点儿叫我给您带封信!’
“我迟疑着接过他手中薄薄的蓝色信封。‘星寒……呢,他还好么?’
“‘嗨,他还是那副老模样。……他什么时候不是那样?在他办公室里等您呢。’
“难道那真的只是个梦?凌策脸上笑容灿烂如昔,哪有半点悲伤的样子。倒是法医,脸色铁青地塞给我一个塑料证据盒,连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那个证据盒里竟然,竟然是那个电击棒。上面粘着已经变黑的血块和组织,绝对不是经手术摘除的!竟像是……活活剖出来的……”
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在年轻人脸上。他被老人紧紧抱在怀里,似乎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我像是被谁用重锤在后脑上砸了一下,腿立刻不听使唤了。跌跌撞撞跑到星寒的办公室,在门打开的那一刻彻底站不住了。
“我的儿子,就被封在一大块长方形的水晶玻璃里。他脸色苍白,微微合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睫毛一抖就会醒过来,制服整整齐齐,像是个玩具娃娃。
“他为自己选择了这样一具美丽的棺材。事先肯定约好了路德维希。死亡像一张网把我牢牢罩住,我在自己儿子的棺材前跪了下来。尽管他从来都不承认我这个父亲……就连最后,我想拥抱他一下,都不可能了。
“过了好久,我才想起来那封信。他最后想对我说什么呢?我没有拆信刀,只好用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撕开封口的火漆。
“掉出来的是一张黄旧的纸。是一九三三年我加入青年团时候的档案。那时侯我才十八岁,照片上的脸年轻得难以置信。上面还有我的签名,稚嫩的方块汉字,我很多年来都已将之遗忘再也没有用过的汉字——
“上官乔。那是个早已经死掉的盖世太保上校,是我二十七岁之前的名字。
“我没有时间回忆了。随着那张纸抖落的还有白色的粉末,是盘尼西林。
“我有强直性盘尼西林过敏,瞬间窒息,死得像条狗。
“凌策脸上的笑容第一次黯淡下去了。他站在窗前,外面白雨接天,光线也随之朦胧。他背对他的同事和下属们,他们都避免发出声音,站在和他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从背后注视着这‘海格利斯’仅存的人,国际刑警中永远处变不惊的行为心理学家的背影。他的肩头竟然微微抖动着,头部向前低倾。抽泣的声音,微弱地,真的很微弱地,随着六月的微风,飘过同事们的耳朵。
“在永远冰山一样冷静的法医海因里希·冯·威斯特森伯爵的胸中,感性正在向理性低声地说着——
“‘看见了吗?我这一生大概永远忘不了这幕光景吧!凌策,竟然哭了……’
老人闭上了眼睛。”剩下的你大概就知道了。星寒对外宣称是病逝,凌策退役了,到警官大学去教行为心理学。这样是最好的,防止独裁的最好方法就是避免强有力的领导者的出现。终于,国际刑警变成了现在的‘协调者’而非最初设想的‘超级警察’。
“只是立夏,这个苦命的姑娘。她回到了苏联莫斯科后生下了星寒的孩子,是个男孩,同他一样是黑发蓝眼。叫什么名字呢,好像是张思昀……立夏在一九八六年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中死了,那个孩子是由凌策抚养大的。今年也该二十四岁了,正准备和法医家的小女儿结婚呢。”
老人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抬头看车窗外,天已经亮了,东方雪原上出现一线金边。“故事完了,我也该下车了。”
他把年轻人轻轻地放下来。最后一次晃动那杯他始终没有碰过一下,此时已经被融化的冰块稀释成烟水晶色的伏特加,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这是终点站华沙,旅客们结束了一天一夜的颠簸,纷纷走下列车踏板。他看到那个亚麻发色的年轻人兴奋地跑过月台,那边有个穿着英国空军制服的紫红发色女孩在等他。
年轻人虚弱地坐在座位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看着老人穿上大衣,走出了他的车厢。
他想说什么,但喉咙里的声音更像呻吟。
“您……就是我爷爷,对么?我祖母的名字,就叫莱茵海娜……”
“这么多年啦,一切,都像这酒一样,已经淡了吧。”
老人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径直向月台上两个少年走去。一个十六七岁,有极少见的雪银色头发和绿中带金的大眼睛。另一个二十左右,东方人的样子,身材小巧黑发蓝眼。
黑发的年轻人冲他笑了一下,那张精致秀丽的脸他每天照镜子的时候都会看到。
他抓起手提电脑便冲出车厢,身体轻捷得好似一只燕子。半人高的月台他蹭地便跳上去。虽是文职警员,他盯人的功夫丝毫不差。华沙车站出口很宽,但那个人如果在人群中,就决计逃不过他的眼。
而那老人和两个少年却就那么凭空消失在茫茫人海,再看时,只见阳光映雪晃花人的眼。
“你在找谁呢?”有人从后面拍拍他的肩。“又有案子么?”
“不,不,不是的。”他心虚地出了口气,转身看看他的未婚妻。女孩不过二十出头,黑发,橄榄色皮肤。圆圆的绿色眼睛中略带金波,如一只矫健的黑猫。“玛莉,你刚才看没看见一个……长得同我很像的人?年纪……应该看上去也和我差不多?”
“没有。在波兰东方人还不多,有的话我一定会注意的。”玛莉薇莎皱着眉。“不过,思昀,刚才我倒是看到一个男生,长相好像我哥哥!要不是那身衣服太过时好像是冷战老电影里钻出来的,我还真以为就是我哥呢。连笑起来那份邪气都像!”
“不可能是吉米,他现在人在纽约,没理由跑出来。”
“那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我老爹……不可能啊?我和我妈看他看得死紧就差给上个链子拴着了!活见鬼!”
张思昀一个激灵。“活见鬼!见鬼,鬼……难不成……”
“你怎么啦?是不是给竞选弄得太累了?”
张思昀挽起袖子,手腕玉一般皓白,昨夜被捏伤处的淤血全然不见。他倒抽一口凉气,就地支开手提电脑。
明明保存好的录音文件也不见了。
而自己的拍纸簿因为刚才的匆忙,留在了车厢里。
年轻的警官怅然抬头,被雪擦亮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有很多话要说,却终于摇了摇头。
“一路上什么也没发生,刚才……我逗你玩的。不就是个二十五国警力协管么,累不着我。”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