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沉默一刻,才明白慕容初口中的他是谁,回道:“听季慎说今晚凤鸾恩车去了明昔殿,应该是明妃娘娘侍寝吧。”
慕容初神色一黯,嘴角有一丝自嘲的笑意,“是吗?明妃许久没有见他,此刻应该正满心欢喜婉转承欢吧?”他语气疏疏落落,似在出神似在无奈。只有那么一瞬,慕容初便回过神来,浅浅一笑,向子衿吩咐道:“明天有为庆祝帝姬洗三的家宴,你务必将衣物什么都准备妥当。明天是我第一次以泽国梓童的身份出现在泽宫的宴会里。我不想丢了容国的脸,连累父皇母后被人嘲笑。”
慕容初的神色变得太快,子衿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然而微微一愣,细想从前种种,心里落下一声叹息:王爷终究是喜欢上他了吗?
“奴婢知道。请王爷安心。奴婢先下去叫人过来伺候王爷沐浴更衣。”子衿轻声应到,缓缓退了出去。
次日的家宴安排在太液池中央的水榭歌台。水榭歌台专为皇家庆典宴会所建,白玉汉石铺地,雕栏玉砌,前后皆用九曲回廊桥通达,白石雕的桥柱立于盈盈池荷间宛如仙桥。
今夜家宴热闹非凡,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因着慕容初的骤然得宠,一众宫嫔许久未见天颜。今日帝姬洗三之宴,乃是家宴,皇后特意吩咐各宫妃嫔侍君如无特殊情况皆要参加。众人更是卯足了斗艳之心,个个打扮得如三月盛开的花朵,唯恐落了人后。个个身上皆是金织的宫装,连那些地位低位久不面圣的宫嫔侍君亦穿着掐金线的锦衣,放眼望去尽是金光银烁,兼之环佩珠玉的光芒闪耀辉映,泽宫之内一片歌舞升平的浮华璀璨。
慕容初一身齐整的天水碧丝绣鲛绡宫装,内外两成浅青色和深碧的鲛绡繁复重叠,行动间恍若一池春水波光摇曳。他依依走来,众人皆下意识敛声屏气,丝竹管弦戛然停止,众舞姬垂首微微后退。没有人发出一丝声响唯恐惊动了这个美丽的湖中精灵。
第三十章:应是良辰美景虚设
大殿之内只有泽王赫连傥面无表情的坐着,一杯又一杯闲闲喝着身边娇媚侍从递过的琼浆玉露。他一身玄紫色暗纹宫装,腰间束着玲珑白玉腰带,华贵清冷犹如隐于繁华靡荼中的一分落落寡欢,头上的紫金叠云冠划出一道幻紫色的光芒召示着尊贵无比的身份。
见慕容初过来,赫连叡满心欢喜,遥遥招手笑道:“怎么才来?快过来,坐到朕的身边来。”
此话一出,众宫人看向慕容初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狠厉。
慕容初装作浑然不觉,微微曲身行了一个礼,保持着梓童应有的本分,在邻近御座的左下手坐下,盈盈笑向赫连叡道:“凤凰来迟了。还请陛下恕罪。”
赫连叡握一握慕容初的手,眉眼只是笑,春光明媚,似是看不够慕容初一般。
泽王搂过身边的美侍,闲闲笑道:“到底是容国三皇子尊贵些。众人都来了好些时候,才姗姗而来。莫不是容国的规矩便是客先到主迟来?”说着他掐起身边美侍的下巴,扬眉问道:“对了!君兮你也是容国人,你来告诉本王,容国的规矩是不是和咱们泽宫不同?容国的人是不是特别没有主客之分啊?”
坐得近了,慕容初才看清泽王怀中美侍的容貌。真真是一个清丽的美人,一双秋水潋滟的浓黒眼眸在润摆白如玉的脸庞上格外清明,仿佛两颗光芒灿烂的星星在漆黑夜空里灼灼明亮。他的神情淡淡疏疏落落,整个人仿佛不经意地描了几笔却有说不尽的意犹未尽,恰如一枝笔直于雨意空蒙中的广玉兰花。
只见他眼眸悠悠,慢声细语道:“君兮自小被人卖来泽国,被王爷收在身边,对容国的规矩不甚清楚,请王爷恕罪。”他的声音空灵悠远,让人一听难忘。
泽王眉毛一挑甚是厌恶,一把甩开君兮的脸,把他从怀里重重推了出去,动作粗鲁一点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轻怒道:“没用的东西!给本王跪倒一边去,没有本王的允许不许起身!”
君兮闻言缓缓起来,后退两步,低垂眉眼安安静静跪在泽王身后。他直直挺着身子,娇瘦的身躯犹如风竹青竹,清冷坚毅。身上的浅青色掐金丝素袍在地上撒开嫣然一片。
赫连叡眸光一冷,微微看不过眼,颇有责怪之意,只碍着泽王的身份不便发作。
慕容初的手指摩挲着手中光滑如壁的青玉酒杯,杯中的“胭脂醉”红澄澄明艳艳,犹如上好的胭脂一般。他嘴角含笑,似是在听似是无心。缓缓起身向赫连叡,苏禾一举酒杯,笑道:“帝姬哭闹,非要凤凰哄着才肯安睡。凤凰因此来迟了些,还请陛下,皇后原谅。凤凰自罚一杯。”说着,他微微仰头满饮一杯。
赫连叡欢喜道:“帝姬竟这样粘你!可见凤凰对帝姬甚好!朕将帝姬交托给凤凰算是找对了人。”他莞尔一笑,拍一拍慕容初的手安慰道:“迟到些也没什么,阿房宫离水榭歌台本就有些路,你身子又不好。再说也没有迟到多久,众人也是刚到。”
苏禾温然一笑,娓娓向泽王道:“陛下说的极是。梓童照顾帝姬辛苦。帝姬年幼,梓童万事皆要亲力亲为,有时候难免不能周全。梓童亦无须太过介怀,只要帝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陛下和本宫也就宽慰了。”
慕容初恭谨含笑道:“多谢娘娘体恤。辛苦二字凤凰实在不敢当。小帝姬很可爱带给凤凰无限乐趣。凤凰很喜欢照顾她,一点不觉的辛苦。”
赫连叡温柔睇一眼慕容初,“帝姬虽然要紧,可是年华说了,你的身子不可劳累。差不多的事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就是了,千万不要累到了自己。”慕容初含笑谦顺地点头答应。
苏禾颔首,含笑不语。
端木磊是皇帝表兄,为人娇憨最是心直口快的。他憨憨笑道:“梓童确是比臣将他从容国迎来的时候瘦弱了许多。都快成个竹竿了!难不成泽国的饭菜都是不合梓童口味的吗?陛下也太小气,就不肯去请一个容国的大厨来?一个月给他十两银子,满打满算一年才多少银子,难不成怕梓童吃穷了泽国?梓童这样瘦未必吃得了多少东西!”
端木磊一语未了,众人皆笑弯了腰。赫连叡更是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端木磊道:“朕的表兄最是心直。说是憨厚,却是满口算盘经!笑得人肚子疼!”
端木磊憨憨挠着脑袋,瞧着众人道:“我又说错什么了?”
苏禾吃吃笑道:“陛下说得是呢。”
河瞳将手里把玩的佛手递给一旁坐在明妃身边的浔儿,笑向赫连叡道:“今晚的歌舞都不及磊哥哥好玩,磊哥哥最风趣幽默了!”
端木磊瞧一眼正殿中央的莺歌曼舞,笑道:“一大群女孩子在眼前绕阿绕的,看得眼睛都花了。怪不得瞳儿不喜欢,下次磊哥哥带你去御林军营,御林军训练起来可整齐威武了。他们动作齐整,哗啦啦的响啊,呐喊声起来的时候真是惊天动地的!”
河瞳伶俐的眼珠如黑水般滴溜一转,好奇道:“真的吗?瞳儿要去看!磊哥哥一定要对我去,不可以食言。”河瞳粉妆玉琢,娇俏的样子煞是可爱。
一旁的赫连浔听见,一下从明妃怀里窜出,跑到端木磊身边抱住他,仰头奶声奶气道:“浔儿也去,磊伯伯也带浔儿去。”
苏禾听见,微微皱眉,轻声向河瞳喝道:“瞳儿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是一门心思的想要玩?御林军肩负皇城安全,保护陛下安危,怎么能让你当成是玩乐得对象?还不乖乖做好,安心看表演。”
河瞳自小跟随苏禾教养,对这个长姐自然敬畏几分。听到苏禾呵斥微微将嘴一瘪,委屈的低下头去。
第三十一章: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中)
赫连叡瞧见,眉眼含笑若春风拂面,“瞳儿还小,又孩子气,玩心重些也是应该。皇后不要过分拘谨了他,反失了孩童天性。御林军是天子卫队,个个英姿神武,瞳儿去瞧瞧,一来可以代朕去视察御林军的军风,二来也看看什么叫做我泽国的好儿郎!去历练历练。”
皇后觑看一眼河瞳,见他仍小心的低垂着头不敢说话,笑向赫连叡道:“陛下也太纵着瞳儿了。以后他越发要无法无天了。”
赫连叡看苏禾一眼,依旧笑道:“瞳儿虽偶有顽劣,行事却极有分寸。皇后过虑了。”说着瞧向河瞳,柔声哄道:“怎么还嘟着嘴?看着怪可怜的。姐夫可是答应让你去看御林军训练,要是再这样委委屈屈的样子,姐夫可要生气收回成命了。”赫连叡语气温柔似水,一声“姐夫”自称的极家常窝心。
慕容初不由微微诧异,河瞳只是赫连叡的内弟,身为帝王,他的内弟又何止河瞳一人?即使河瞳长得可人疼些,也没必要这要百般维护,小心相待吧?心念一转,忽得忆起那日在怡景阁河瞳说的话。
“姐夫虽然对瞳儿宠爱有加,但我知道都是因为那个人。”河瞳似无奈似感慨的语气幽幽在慕容初耳边回荡,慕容初只觉得身后有丝丝冷汗冒出,太液湖的水汽随着春风细细吹来,不由让他打了一个冷战。
那个人到底谁,可以让赫连叡这样念念不忘,甚至将对那个人的感情转移到苏河瞳身上,对他百般宠爱怜惜?若他还在会不会成为自己的障碍?
水榭歌台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辉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的太平气象,风流富贵。慕容初只充耳不闻。
泽王庸庸懒懒半靠在座上,随意把玩着腰间的玉璧,低首道:“瞳儿既然觉得今夜的表演无趣,不如让慕容梓童来吹奏一曲如何?本王听闻梓童的箫艺乃是天下一绝,连鸟兽听见了都不忍离开的。今夜为庆陛下喜得帝姬,梓童吹奏一曲也算助兴,咱们也有耳福听听什么是天籁之音。”
慕容初心下一滞:刚刚因迟到一会,他便借词侮辱。现在竟当我是艺姬之流了!心里虽不痛快,面上却云淡风轻,怡然而笑,“凤凰箫艺堪陋,怎么敢在此献丑。王爷就不要取笑凤凰了。”
“瞳儿也听乾元殿的花容花影说过凤凰哥哥的箫吹得好听,瞳儿深恨没有亲耳听过呢。凤凰哥哥你就吹一首给我们听听嘛!瞳儿很想听啊,想看看鸟兽盘旋天空久久不去的样子。”河瞳兴奋的手舞足蹈,全无之前委屈的样子。
赫连叡见河瞳高兴便也笑劝道:“凤凰何必自谦。你的箫技可是天下无双的。那日在乾元殿朕听得几乎失神。瞳儿也想听,你就将箫拿来随意吹奏一曲就是了。”
慕容初心里一冷:赫连叡连你也将我看做艺姬之流了吗?睫毛剧烈一颤,凝视赫连叡道:“既然陛下喜欢,凤凰便献丑了。”说着转头示意子衿将冥箫拿来。
水榭歌台大气开阔,四周长窗皆是镂空,凉风徐来,纱幔轻拂,清凉飘逸宛如仙境。慕容初长身而立,含笛于唇边,缓缓吹奏,清粹冷冽如白露含光。
“花开花谢影双飞。春风不解愁滋味。清尊素酒,篆香惹绪,永夜恋痴迷。
朝朝暮暮雨霏霏。桃花结子承安逸。山林梦远,琼壶敲尽,锦字杼璇玑。
银河划断两情痴。盟鸾心在常相忆。繁花待剪,疏钟催晓,几度寄相思。”
一曲《寄相思》吹得极动情。箫声脉脉一线,不绝如缕。清亮圆润的笛声被夜风送来,清晰入耳。仿若山间静谧处的一泓清流,直流到每一个人心坎里去。
相思是寂寞的。
慕容初迎风立着背影寂寞如斯。天水碧丝绣鲛绡宫装微薄,袍袖皆是宽敞的式样,衣带上的丝绦既不系坠子也不镶珠子,轻飘飘的垂落着,微风拂过时便有些翩翩如蝶的风姿。
赫连叡上前为慕容初披上一件翠纹织锦羽缎斗,温柔凝睇,“凤凰,夜风微凉,你小心着凉。”赫连叡含情专注相望,慕容初蓦地一暖,不再介怀刚才之事,放软了身子伏在赫连叡肩头,与他交手相握,在他耳畔细语,婉转柔腻,“多谢陛下。”
有啪啪的掌声戛然而起,只见泽王起身,笑向慕容初道:“梓童果然箫艺不凡。容皇精心培养的皇子果然不能让人小瞧!到底比泽宫的乐师强些。”
慕容初心中不悦,仿佛被谁狠狠扇了一个耳光,直打得眼冒金星,鼻中酸楚。赫连叡敏慧,见慕容初的神情,旋即了然,握一握慕容初的肩,笑向泽王道:“皇叔可是很醉了?凤凰这样的箫艺,泽国所有的乐师加起来恐怕也难及十分之一。皇叔怎么说只比他们强些?皇叔这样说恐怕是觉得泽国乐师比不上凤凰怕朕面上无光,所以没有照实说吧。凤凰已然成为泽国梓童,便是泽国的人,朕因拥有此等箫艺的梓童为荣。既然皇叔觉得宫乐不行,便罚俸三月如何?”
泽王酒量甚好天下共知,先帝也曾笑称他是千杯不醉的“酒王”。赫连叡如是说明摆是给慕容初和泽王一个台阶下了。
慕容初感念,瞧向赫连叡的眼盈盈有情。
第三十二章: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下)
泽王戚然一笑,眸底唯见一片深沉如海的黑暗,“陛下如是说便是了。本王的确有些不胜酒力,想要先下去休息一下。还请陛下恕罪。”
泽王一向在宴会上自由惯了,赫连叡也不在意,加上此时满眼满心里都是慕容初的如花笑靥,哪里顾得了那么多,便笑向赫连傥道:“皇叔既然醉酒,便先下去休息吧。休息一会再过来和朕痛饮如何?”
泽王颔首答应,转头示意跪在他身后的君兮起身。君兮领命,许是跪得太久,起来时的动作很是僵硬。清瘦的身子摇摇晃晃,仿佛春风一过便可以将他撂倒,让人看着心生怜惜之意。
君兮小心上前扶住赫连傥,赫连傥眼神迷离似醉非醉,在君兮耳边小声说道:“君兮委屈你了。”他的声音哑然似有无限的不得已。君兮清丽的脸上微微一愣,旋即姣好的脸上慢慢荡漾起珊瑚色的红晕,灿然浅笑上前扶住泽王的手肘,“王爷小心。”
慕容初出神站着愣愣看着泽王和君兮。烛光散落在他眉间眼角,神色悲悯,是怜自己,也是怜君兮。
忽得有内监高声唱道:“容国使者请求见驾!”
慕容初惊愕片刻,旋即眼中如倒映进漫天银河繁星,盛满闪闪晶莹,他满脸期待看向赫连叡。
赫连叡冲着慕容初会心一笑,握一握他的手,转身携着他端坐在御座上,高声命道:“快请!”慕容初轻盈一笑,感念赫连叡的细心,神色舒展安然陪坐在御座上。
众人见赫连叡拥着慕容初坐在御座之上宛若帝后,登时人人变色,只禁口不言拿眼小心觑看皇后。只见苏禾看在眼中恍若未觉,只是含了一缕似笑非笑之意,端坐安之若素。
不多时,依依进来一位二十上下,面容清秀白皙,温文儒雅的男子。他一袭青色月白蚕丝宫制长袍,穿着小鹿靴,竖着腰,文雅儒秀全然不似容国使节。慕容初亦心中疑惑,细细打量,见他腰间配着汉白玉制成的玲珑扣,上面赫然刻着凌云繁纹的皇甫家家徽。
皇甫家是容国第一世家,牢牢掌控者容国的盐商,水运,铸钱所用的铜矿等经济命脉,势力之大深不可测。皇甫族人在朝中也多担任要职,现今容国大司马便是皇甫家现任家主——皇甫容。
正迷茫,容国使者已经行礼如依,深深拜倒:“容国使节井宗朝见泽皇陛下。”
众人闻言皆倒吸一口凉气,此人竟是继扶疏公子之后的“第一公子”——井宗。
传言井宗幽居深山,饱读诗书,为人宛若谪仙,不拘功名利禄,一直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怎么今日竟作为容国使节出现在泽宫?真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赫连叡看一眼慕容初,眸中满是探究之色。慕容初正犹豫如何为赫连叡解惑,井宗已浅浅一笑,微微欠身,朝赫连叡道:“井宗奉容皇之命前来恭贺泽皇弄瓦之喜。”他遥遥一指身后的捧着堆积如山礼物的侍从,“小小礼物还请陛下笑纳。陛下若喜欢便留下把玩,若嫌鄙陋,不喜欢便留下赏人吧。”井宗此言甚是矜持,普天之下有谁不知容国百姓善谋略,会经商。容国虽地小物稀,但凭借着容国商人行走天下,口舌如簧的经商本领,所收纳的天下至宝不在少数。此次容国为贺赫连叡弄瓦之喜,拿出手的必定是人间极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