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错觉罢。楚云飞失笑。身子不好了,竟是连幻觉都出现了。
侧首望向了川外,一片青翠的竹林,不见半点人影。他收回视线,目光带了几分黯然。
“楚云飞!!!”不是幻觉,那熟悉无比的声音响彻在了这片竹林的上空。
红衣虽然蒙了尘,但衬着青竹,依旧非外鲜艳夺目。
莫惜华一步步走来,眼睛瞪的大大的,唇角抿成了一根直线,那是他生气时的表情,就这么直直地瞪着别人,瞬也不瞬。
楚云飞愣了片刻,看见不远处被拴在一起的逐风和赤水之后,只有叹息。没想到逐风竟然去找惜华来这儿……早知如此,早在半路他就该放逐风离开。
“你这个大骗子!”莫惜华一字一句说到,他走进屋里,站在距离楚云飞一步之遥的地方,狠狠瞪着楚云飞。
楚云飞不去看他的眼睛,抿唇不语。
“说话!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待在这里不回去?”每每当楚云飞自认没做错,而莫惜华又气极时,楚云飞总是沉默着一声不吭,却也没有退让的意图。
“楚云飞,你不就是要死了么?躲在这里是想埋骨荒野么?”莫惜华气结,怒道,“你怎么都不会想想再去寻医问诊?”
见对方依旧不吭声,莫惜华直接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襟,“就算药石无用,你也至少应该告诉我啊!为什么一直不说?!”莫惜华质问道。
“……因为我不想死在你面前。”楚云飞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有些难听,“如果我说了,你会任由我自生自灭么?”
莫惜华只觉得眼中一阵酸涩,“我怎么可能……”
“所以,我离开你,你找不着我自是不知我生死,倒也更好些。”楚云飞苦笑,“只是没想到你竟是知道了这件事。”
“我一直往这边找,然后看到了正在道路上小跑着的逐风……”莫惜华放缓了声调,低声问着楚云飞,“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往这儿来么。”
楚云飞摇头。
“我们以前来过这儿的,那次我带你出来玩,却迷了路,知道有位樵夫经过,带我们回去。”莫惜华指向外头那片竹林,“我一直都记得这里。”
略一思索,倒也真有了些印象。也难怪他会停留在此,原来曾来过这儿。楚云飞望向了莫惜华,“惜华,我——”
“要么和我一块儿回去,要么我就留在这里陪你。”莫惜华像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打断了他的话,他盯着楚云飞的眼睛,一脸认真,“总之,我不会离开你。”
“你又何必如此。”楚云飞并不希望莫惜华到时候更伤心。
“楚云飞,我说过若你找不到意中人而我也孤身一人,我就跟你继续这样过。”莫惜华见对方点点头,他又说了下去,“现在,我嫁给你好不好?”
楚云飞愕然,一时反应不过来。
莫惜华也有些不自在地扭开头去,他虽然平日里喜欢扮作女装,可毕竟还是个男儿,对于说出这句话,心里还是有些羞赧的,脸色微微泛红的模样看上去分外动人,“你也说自己时日无多,又躲在这里,去哪里找意中人,你……你不会不愿意罢?”
楚云飞此生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手足无措,素来沉稳的他此时就像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那样,面对自己喜欢的人这样的表白,彻底失了平日里的口才,“惜华,有你这句话我已无恨憾。”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对方的举动弄得将话全数咽了回去。
莫惜华用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他感觉得到莫惜华剧烈的心跳,原来紧张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低低的一声叹息。楚云飞轻按着莫惜华的后脑勺,一手揽紧了莫惜华的腰。他侧过脸轻贴着莫惜华漆黑的发鬓,呼吸都洒落在了莫惜华的耳边,“惜华,你这又是——想让我如何是好?我给不了你一辈子。”他皱着眉头,带着纠结的心痛。
莫惜华的脸贴着楚云飞的胸膛,连耳朵都变得一片绯红,“我不在乎。”他抱紧了楚云飞削瘦的腰,“我决定呃……嫁给你的时候就都考虑清楚了。”
轻抚莫惜华的头发,楚云飞只惋惜自己不早些向莫惜华表明情意。也许早些说了,他们还能有更多的时间相守。现在惜华自己想通了,可他却已经没有了太多时间。
莫惜华就这么堂而皇之理所当然地住了下来,楚云飞本想将唯一的床铺让给他,自己睡地铺,可莫惜华说什么都不同意,两人对峙到最后的结果是双双在地上打了地铺。两张并排的地铺挨在一起,莫惜华的睡姿一贯不好,睡到半夜就会偏离原先的位置,不是蹭到了楚云飞的怀里,就是睡到了地铺外的地上。
楚云飞近来也多了个习惯,就是在莫惜华快要翻出地铺范围前,会将他抱到自己的怀里,然后安安稳稳的共枕一处,睡到天亮。夜里醒来时,他总是下意识地细细端详莫惜华的面容,在黑暗之中看不清莫惜华安睡的模样,用指尖轻轻描摹莫惜华的轮廓,像是在确认这不是梦境一般。
他并不畏惧死亡,只是——总也舍不下怀里这个人。
莫惜华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他没有松开手,于是莫惜华依旧是在他的怀里,甚至是没有感觉到伸展不开手脚的丝毫不适,莫惜华睡得很沉。两人的身子紧紧贴在一起,连心脏的跳动都开始渐渐同步。
无声地笑了笑,楚云飞闭目养神,失了睡意,只越发收紧了环抱莫惜华的手。
之后约摸过了一个多月,楚云飞身体的虚弱变得显而易见,苍白的脸上再也不见往日的健康气色,精神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莫惜华看在眼里,却始终下不了决心给出那枚但丹药。他害怕如果云飞真的熬不过那药的剧毒,就会——
是让云飞继续残喘而活还是赌一赌?莫惜华想着怀里放着的那支丹药瓶,左右犹疑不定。
“惜华,茶沏得太满了。”楚云飞出声提醒到。莫惜华这才发现自己面前的茶杯已经溢出了不少茶水。他一惊,连忙放下茶壶去找干净的布擦拭。转身之际,衣袖带到了茶壶,只听一声清脆声响,瓷做的茶壶跌了个粉碎。
他手忙脚乱的弯腰想要收拾,另一双手已先一步捡拾碎片。他收回手,有些不好意思的傻笑,“我没留神就……”
楚云飞半抬眼,漆黑的眼眸之中满是包容的笑意,“罢了,一起去镇上再买个罢。”
莫惜华忽然眼睛一亮,“等等,让我先去梳洗一下。”说着,一阵风似地跑了进去。
听到这句话的楚云飞面上淡定一阵寒意却不可避免地窜上背脊。
果不其然,过了半个时辰后,出现的是女装模样的莫惜华。水红色的长裙长及地,用繁复的手法缠绕的腰带勾勒出的纤细腰身,长发绾了个松散的发髻,妆容浅淡,乍看去,就是个清秀娇俏的少女。
莫惜华得意洋洋地转了个圈,自顾自说着,“怎么样,好看么?我好久没穿这身了,果然还是女装漂亮,又轻又软。”
楚云飞的眉角抽动了两下,又慢慢恢复镇定,“走罢。”
诧异于楚云飞此时的无比宽容,莫惜华愣了一下,旋即迈步上前,自然而然的挽住了楚云飞的手臂。
莫惜华和楚云飞没有回封城,近来考虑到楚云飞此时的身体状况,他们时常去到离这里更近一些的小城镇。那里离封城有些远,少了封城的秀丽婉约,但楼宇也不乏精致玲珑的。
挽着楚云飞手臂走路的莫惜华与他俨然成了他人眼中恩爱的夫妻。镇子不大,来去几回就与几个店家熟络了起来。
“哟,楚家相公又和娘子出来买东西啦。”肉贩大汉远远看见两人就扯着大嗓门喊道。
略有些羞赧,楚云飞点点头,莫惜华则高兴地应了一声,“是啊,我不小心摔坏了东西,得补买一个才成。”
“你夫妻二人真是恩爱有加,买个东西也一块儿来。”一旁摆着蔬菜摊子的婆婆笑眯眯地道。
莫惜华依着楚云飞的手臂,笑靥灿烂,“要一起挑的东西用起来才合乎心意啊。”说着,又抬起头,在楚云飞的耳边嬉笑道,“你看,大伙都说我们是夫妻,找个日子我们成亲好不好?”这些天来,他这句话已经问了无数次,可云飞从不给他正面的回答。他也不过是随口说说,并不期望对方会答应。
但这次,楚云飞却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好啊。”
闻言,莫惜华愣愣地睁大了眼睛,素来灵活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对方,模样有些憨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说什么?”
“我记得初五那天是个好日子。”楚云飞握住了莫惜华挽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说到。
脸上瞬间飞起红云的莫惜华低下头去不看楚云飞,“你、你之前不是一直……”
“我改变主意了,你既然说过此生非我不嫁,那我也该给你个名分。”楚云飞如是道。
莫惜华脸色通红,眼睛晶亮,“此话当真?”
“自是当真。”楚云飞万分肯定。粗布衣衫掩不住他那翩翩气质,他的言行举止依旧是那个江湖中人称道的“玉树公子”。纵使身体日渐衰弱,却依旧无法摧折他挺直的脊背。莫惜华所喜欢的楚云飞,一直没有变过。
不自禁的,莫惜华眼中滚动的泪水落了下来,他倚入对方怀中,感觉对方的双手拥紧了他。
第十八章(下)
男子间成亲远没有男女那般繁琐,加之莫惜华和楚云飞两人隐居深山,更是操办的简单。饮过合卺酒这就预备歇下了。
莫惜华坐在床边,捏着一个小瓷瓶发呆。楚云飞收拾好了东西回房间就看见他那副模样,还没开口就听莫惜华叹了一口气,“我想了很久,还是没能做决定。”莫惜华慢慢回神,而后说,“云飞,这是泠烟给我的丹药,他说这药含有剧毒,但如果熬得过去,你就可以、可以延命,少则可延续五六年,多则数十年……”他握着瓷瓶的手微微有些发颤,显然很是不安。
楚云飞倒没有迟疑,伸手接过瓷瓶。倒是莫惜华握着的手有一瞬间的收紧。
察觉到他这个小动作的楚云飞揽过他的肩膀,与他额头相抵四目相望,“放心,我会熬过去的。惜华,我亦想能与你白头到老。”
莫惜华用力咬着唇,过了片刻才用力点头。
服下药不过一个时辰,毒性就迅速发作了出来。楚云飞的脸上退去了血色,泛起了青紫色,而那薄薄的双唇却红的仿佛会滴血一样,妖艳诡异。他全身不可抑止地抽搐,露在外头的双头青筋暴起,肌肤逐渐呈现出了灰败的青色,额头遍布细密的汗水。
莫惜华握住楚云飞的手,一刻也不肯放开,一颗心七上八下,急得脸色发白,不争气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楚云飞抿唇,死死咬着牙关,不愿发出痛呼声,双眼一布满了血丝,模样狰狞了不少。
“云飞……很疼么?”莫惜华心疼不已,“不要忍着了,这儿没有外人。”边说着,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他拿出丝帕给楚云飞擦汗,才擦去汗珠,又有新的冒出,一方纯白的丝帕上竟是染上了青灰色的汗渍。
莫惜华大骇,手一抖,连丝巾都掉在了床边。
桌上的烛火被风吹着晃了晃,本该是新婚之夜,两人坐在床边却是没有半点旖旎的心思。
楚云飞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想要安慰莫惜华,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只发出了粗哑的“咔咔”声,疼痛不已。不仅是喉咙,全身的每一寸骨骼血肉都在叫嚣着痛楚,仿佛正处于热油之中般,可流动着的血液却带着彻骨的寒意,冻结心脏的冰冷挥之不去。
他想要嘶声喊叫,可惜华眼中的惊慌心疼他看得分明,又怎可能让惜华更难过。他闭上眼睛,硬生生忍了下来。
煎熬了半个多时辰后,楚云飞疼晕了过去。莫惜华看着楚云飞一下子憔悴了许多的面容,眼前一阵模糊。他不住眨眼,把泪水逼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楚云飞才又醒了过来,脸色越发难看,眼看他痛苦无比,自己却无能为力。一直持续到隔天傍晚,莫惜华滴水未进陪着楚云飞,看着对方多次痛晕过去又从剧痛中慢慢转醒。
他几乎以为云飞要撑不下去。眼见云飞的气息越来越弱,他害怕得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月上中天之时,楚云飞睁开了充满疲惫之色的眼睛,对着莫惜华笑了笑,声音低哑而微弱,“……你看……这不是、过、来了、么……”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而后轻轻地反握住了莫惜华的手。
毕竟是有武功底子的,楚云飞休养了大半个月之后,身体就有了明显的好转,二人商量过后,返回了封城。楚云飞听从双亲的话,将手中的事务大多交给了楚安楚怀两兄弟去处理,又另收了几名做事稳妥的账房帮衬,自己每日只需看一会儿帐倒是比以前清闲了许多。莫惜华压抑许久的本性重又冒出头来,大白天时常跑得不见人影。
莫问天待到两人平安归来就再度外出远游。临走之前留下一句话:“嫁出去的儿子,自当是别人家的人了,云飞好生管束就是了。”
于是楚云飞悠闲的日子里,又多了一个日程,逮人。
那日,封城最热闹的赌场里,再度上演了一出追逐战。
“莫惜华!站住!”楚云飞盯着前方奔窜的人影,叱道。见对方小跑着左右躲闪前行,他径直运上了轻功追赶。
莫惜华听见身后的风声,心知楚云飞快要追上自己了,什么都不顾上的连忙使了轻功。现在被云飞逮着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得先回府找母亲做挡箭牌才成!莫惜华打着小算盘,又不禁哀叹。他总觉得慕容美人给的丹药里肯定有什么其他功效,云飞身体复原之后,武功竟是又精进了一层,他就是使了自家独门的轻功,也会有那么几次被逮住。
他一边想着,一边踩过一张桌子,搅了别人的赌局不说,还踹飞了一盏热茶,弄得四下惊呼一片,他纵身飞出了窗外,也不等着地就足尖点过意味正在买菜的妇人手挽的篮子边缘,一闪身继续往前逃窜。
楚云飞动作简洁利索地几个起落,眼看就要抓到莫惜华,对方却已先一步跃入了楚府的院落之中,巧的是,一名风韵绰约的美妇人正在那花园里做着刺绣。
“母亲!”莫惜华一边喊着一边已经窜到了妇人的身后。
楚云飞晚一步赶到,气结不已,“莫惜华,过来!”
“才不呢!”莫惜华弓着腰躲在自己婆婆的背后,只露出一个脑袋,很是嚣张地回道。
“你……”
“云儿,又是为了何事对惜华发火?”美妇人美眸含笑,温柔地问道。
“母亲,他——”楚云飞看着在娘亲面前乖巧异常的莫惜华,气得牙痒,他就是说了娘亲也不会相信,再看看那个已经缩得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头看他的莫惜华,只觉得气也不是不气也不行。
美妇人以袖掩唇轻笑了几声,“惜华固然活泼了些,但也不失为优点,云儿你的性子沉闷,正好与你互补,你也莫要太计较了。”
“对对!”莫惜华用力点头,又被楚云飞瞪了一眼,立马乖乖住嘴。
“惜华,陪娘一块儿挑下女红的花式罢,离晚膳还有好些时候,娘顺带教你学学女红好么?”美妇人回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