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平日素知有这么个人物,但多是远远见过,如今立在眼前,果然是俊朗丰姿,书画难描,一双深邃的眸子,眼波
冷冷划过,便似有万千光华凝聚其中,微微扬起的唇角带着说不出的孤傲,让人看了更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
眼见下面人一个个失魂落魄或目瞪口呆的样子,夏侯薇更气,原先想好的场面话也不再说,张口便道,“凡尘,你
可知错?”
凡尘挑了挑眉,他虽知夏侯薇叫自己过来必无好事,但上来就兴师问罪,也太沉不住气了,于是淡淡回道,“凡尘
不知,请王妃明示。”对方怎么说也是长辈,又是女子,所以这大概算是他最为彬彬有礼的回话了。
“蜜之香为养颜圣品,你必是知的,你虽为男子,但自忖容色过人,又在五儿身边伺候,对这类东西上心倒也难免
,但君子爱财尚取之以道,却不知你手中的蜜之香如何得来?”夏侯薇这番话含而不露,但夹枪带棒,暗含的意思
十分刻薄。
听了这话,凡尘有些明白了,他从怀里取出瓷瓶递了上去,“王妃说的是这东西么?这是方才橘香掉在院子里的,
我不过顺手拾了,叫她她却未听见,本想过后再还给她,如今王妃问起来,便物归原主好了。”他只想到橘香偷窃
事发,栽赃给自己,所以全没当回事,实话实说。
“哦,是么……”夏侯薇转过头去看橘香。
橘香脸色煞白,扑通一下跪在了夏侯薇跟前,“婢子该死!蜜之香的确是婢子拿的,但……但那是凡公子指使婢子
做的!只怪婢子被他迷惑,犯下这等大错!”说着大哭起来。
夏侯薇看着凡尘,“如今人赃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这下子凡尘彻底明白了,原来夏侯薇趁着林北涯不在,要给自己好看呢,他蔑然一笑,说了句“一派胡言!”然后
转身向院外走去。指望他委曲求全么?可惜他没这个打算!
“放肆!”随着一声怒叱,事先布在院中的十几名亲卫呼啦啦上来,将凡尘围在了当中。凡尘正想着要不要干脆撕
破脸皮硬闯出去,却见夏侯薇走到他面前,伸手指着他的鼻子,怒气冲冲喝道:“凡尘,你也太不把我这个王妃放
在眼里了!”
凡尘只觉得很好笑,至于么,因为他而气成这个样子,一点儿仪态都不顾了,可就在这时,一股淡淡的香味从那宽
大的袖笼中飘散出来,让他立刻警醒,再想屏住呼吸却已来不及了。
不费吹灰之力,夏侯薇便指挥亲卫将凡尘绑到了院中的树上。
低头扫了一眼地上扔的皮鞭、荆条、竹杖等物,凡尘在心里长叹一声,看来老天爷是跟他有仇,要不怎么无论前世
今生、无论落到男人手里还是女人手里,他都躲不开这些玩意呢?正想着,眼前一花,荆条已狠狠抽下来,瞬间撕
破了他的衣服,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血印,疼得他倒抽了口气,还没等他缓过来,后面的动作狂风骤雨般罩了
下来。
“你们几个轮流上,我不喊停就不许停!”夏侯薇的声音传来。
等到第四个人上来,手中又不知换了什么东西的时候,凡尘已是眼前阵阵发黑,快要撑不住了,夏侯薇施放的迷香
制住了他的内力,让他无法抵御,若非他身体强健,恐怕早就晕过去了。
或许能晕过去还好些……他想,可是接着兜头一盆冷水淋下,不仅让他涣散的神经重新变得清醒,身上的痛楚更放
大了无数倍,是盐水。
直到一拨十几个人全都轮换了一遍,夏侯薇才终于喊停,她走到凡尘面前,看着再度被盐水泼醒的少年,“答应我
一件事,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否则直接以偷窃罪将你送入京畿府衙门的大牢里,我敢保证不出三日,你就会在那儿
暴病身亡。”
女人一旦狠起来,果然更可怕。
“我答应。”凡尘根本没问她什么事,就按自己所想的应承下来,“我答应你,离开他。”
这个问题他早已想了不下十几遍,此时他答应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守在那人身边他终究下不了手,也无力再隐瞒,那么不如离去,或许离开之后他能慢慢抹掉那人带来的影响,重新
硬起心肠。而那个傻瓜最好也能慢慢忘记他,在父母的安排下走回正常的人生轨迹。
无论怎么看,离开都是最好的选择。犹豫了这么多天,他总是用那人腿上的伤来做借口,如今那人伤好了,他却又
惹来一身伤,然后在彻骨的伤痛中下决心。
是不是有了身体上的痛,他就觉不出心上的痛?
还是说,分离,总要有人受伤?
第33章:不告而别
凡尘的话让夏侯薇有些出乎意料,她没想到对方不仅猜到了她的意思,而且还答应得如此痛快,不过她想说的可不
仅仅“离开”两个字这么简单。
“你很聪明,也识时务,不过只凭‘离开’这么简单的一个词就想脱身,也太没有诚意了。这样吧,我好人做到底
,把橘香许配你为妻。”夏侯薇看着凡尘说出了她的计划,她知道要想让儿子彻底死心,就必须断了他对凡尘的念
想,“只要你当着五儿的面娶了橘香,我就为你解了这锁魂幽的药力,否则就算十二个时辰后药力散去,你的功夫
也只能恢复一半!”
凡尘牵着嘴角笑了,老天,这个女人还真是得寸进尺,而且提出的条件如此之……恶俗!看来从古到今,天下做母
亲的在干涉儿子的情感生活时所采取的手段都大同小异。
“如果你答应,我还会出一笔不薄的陪嫁,让你们远走高飞,此后半生衣食不愁……”
呵呵,果然紧接着就是开出条件了……女人的声音在耳畔絮絮赘述,凡尘垂下头,只觉得累,之前和疼痛的对抗用
去了他全部的力气,现在的他就连思维都是那么的疲惫不堪,什么也不想听、不想说,不想去想。
如果放弃一切,就这么沉沉睡去,是不是从此就再没有担心、没有谋划、没有挣扎、亦没有恨也没有爱,是不是就
会轻松了?缓缓闭上眼睛,他用微弱到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对夏侯薇说道:“不如你干脆杀了我吧,岂不一
了百了。”
林北涯就在这个时候冲进了院子。
看到凡尘浑身浴血被绑在树上,身前地上扔着染了血的竹条、荆杖,有的竟断为两截,林北涯眼睛都红了,跳起来
抡圆了胳膊照着还站在一旁手上拎着鞭子的某王府亲卫就是两个大嘴巴,打得那人退后几步差点儿坐到地上,脸立
刻肿得老高。他还嫌不够,从地上随便抄起个家伙,劈头盖脑向那几人抽了过去,一边打一边喊,“你们几个活腻
歪了是不是?竟敢趁我不在对他下手!我今儿……若不发发威,以后还不得……任人宰割!”
“五儿!你疯了!还不快住手!”夏侯薇大喊一声。
林北涯喘着粗气扔下手中竹片,又狠狠踢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人一脚,这才过去解凡尘身上的绑绳。
“五儿!凡尘暗中唆使橘香从我房里偷得蜜之香,被我人赃并获,拿个正着,他不仅不认错,反而出口不逊,难道
我还不能教训他一番么?”
又是蜜之香!林北涯之前从院外冲进来,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夏侯薇一眼,他当然知道今天这档子事都是母亲弄出来
的,但也只能把火气撒在底下人身上,这会儿听了这句话,他终于忍不住大声反驳:“不可能,他是男人,要蜜之
香做什么?肯定是橘香栽赃陷害!”
“栽赃陷害?这院子里所有人都看到蜜之香是他自己亲手从身上取出!不错,他是男人,可他不是一般的男人,若
非他长着一张比女人还妖媚的脸,又怎能……”
“够了!别再说了!”林北涯再也顾不得忤逆犯上,铁青着脸打断夏侯薇的话,伸手抱住摇摇欲倒的凡尘,头也不
回便出了院子。
一连数日,林北涯没有迈出东跨院半步,且还命人在门口守了,凡是来的人一律挡回,谁也不见,就连凤蝶说来探
望都吃了闭门羹。知他在气头上,林青石和夏侯薇也姑且由之,林青石还在私底下埋怨夏侯薇,说她此番做法欠考
虑,不仅不能拆开那二人,倒可能生出反作用。
夏侯薇表面上不说什么,但一想到儿子当时竟然为了凡尘对自己大吼大叫,就气得全身哆嗦,干脆也抱病称恙,每
日躺在床上不理事。
幸好还有凤蝶在跟前宽慰。
“娘,这是蝶儿亲自下厨做的汤,您尝尝。”凤蝶亲自端了托盘里的粉彩盖盅递到夏侯薇面前。
夏侯薇接过来喝了两口,又放回去,然后拉过凤蝶的手握在掌心里,“蝶儿,还是你跟娘最贴心,娘没有白疼你。
唉,当初你和……娘那会儿总觉得西泊他配不上你,所以才……你不会怪娘吧?”
“怎么会呢,娘是为了蝶儿好,蝶儿心里明白。”
“那就好,五儿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娘也不会这么操心了!”夏侯薇捂着心口叹气,又道,“蝶儿,其实五儿和你
也是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也能说到一起,你今儿给娘透个实在话,若娘有意要你做媳妇,你答不答应?”
凤蝶闻言微微红了脸,低头不答,只顾摆弄衣服上的带子。
“哎呀你这孩子,这里就我们娘儿两个,你还害什么羞,告诉娘,你到底愿不愿意嫁给五儿?”
凤蝶越发低垂了头,好半天才喏喏出声,“三哥他……心里喜欢的人是凡尘,又怎么可能会娶我?”
“莫提那个没廉耻的下贱东西!”经了上次那回事,夏侯薇对凡尘已是咬牙切齿,她拍着凤蝶的手,郑重许诺,“
只要你点头,娘这次一定会为你做主,五儿再这么胡闹下去,我必不能再纵着他,还有那个贱人,我有的是法子对
付他!”
看着母亲脸上浮起的怒容和目光中透露出来的决断,凤蝶怔忪片刻,最后说了句,“一切凭娘做主罢,蝶儿都听娘
的。”
凤蝶的话让夏侯薇十分高兴,无论如何,得到了一方当事人的首肯,她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她拍拍凤蝶的手,含
笑说道:“好孩子,就是这话了,娘还能让你受了委屈不成?就算五儿他……自小对你也与旁个不同,也是极好的
。”
凤蝶点头应是,心里却另有想法,她深知林北涯对凡尘用情之深,哪怕母亲真的能用尽手段,就算凡尘被逼离开也
好,甚至娶了什么女子也罢,恐怕林北涯都不会就范,他是个表面柔和实则内心倔强的人,一旦认准了就会不管不
顾,不像二哥林西泊……心底又是微微一痛,凤蝶轻轻叹了口气,要过去多久,她想到他才不会痛呢?
探明了凤蝶的态度,让夏侯薇对这桩姻缘信心大增,就在她想着如何再找机会让凡尘从林北涯身边消失的时候,却
听到了从东跨院传来的好消息。
凡尘失踪了。
专门被王妃派去打探东跨院诸般情况的小厮永顺回来汇报说,五公子前儿个受邀去太子府上赴宴,走的时候千叮咛
万嘱咐,说凡尘身上伤还没大好,让好生在房里歇着,哪儿都不准去,结果回来之后就发现派在屋里贴身伺候的人
晕在地上,凡尘不见了。五公子急得什么似的,问遍府里各处,都说没看见,又带人出去找了一整日,末了还是独
个回来。
而凡尘失踪并不关任何人的事,是他自己主动离开的,因为听说他给五公子留下了字条,让他不必相寻。
原来如此,怪不得儿子没到自己这边来“兴师问罪”,打探凡尘下落呢,夏侯薇心想。按理说有了上次的事情在先
,现在凡尘出了什么意外,林北涯恐怕首先都会想到会不会是她在背后指使。照这么说,凡尘还是履行了当日的承
诺,真的主动离开了?自己的手段虽然不太高明,但他到底还是有些怕了!想到此,夏侯薇暗自得意。
“鸢舞凭空说风流,浮云缱绻释轻忧,连枝比翼依稀似,何堪再错过晚秋。今别过,莫寻。——尘”
拿着这封字句简短、意思却再明白不过的信,林北涯在房中已呆呆坐了一早晨,底下人看他那脸色,谁也不敢到近
前打扰,就这样,直到时已近午,阿政才小心翼翼站在房门口向内张望,乍着胆子出声,“爷……”
林北涯突然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看也不看阿政,就从他旁边冲了出去,嘴里喊着“备马!”
自从凡尘留下书信离开,林北涯找遍了金陵城的大街小巷,几乎每一家赌馆客栈都不放过,却全没有他的影子,他
也去了陋巷中的观音寺,那个小乞丐还在,束发白衣的人却杳然无踪……最后,林北涯拿着王府的令牌去了四处城
门打探,在问过所有守城官兵后,他认定凡尘并没有离开金陵。
可是,他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整个一早晨,林北涯都捏着那封信坐在房里发呆,信上的字句他早已背了下来,在脑中反反复复出现,就在他不知
是第几遍咀嚼这四行诗句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蹦了出来,他想也不想便跳起来,大声吩咐“备马”,然后不准任
何人跟随,一个人打马而去。
林北涯去了京城北郊。
在那片和草原相接的河滩上,他们曾一起放风筝,他还记得当自己说出“比翼双飞”这四个字时,那人眼中的柔和
和脸颊上升起的淡淡红晕,他还记得自己许下上天入地都要在一起的誓言,并逼着那人应下,如今那两只背后写了
二人名字和生辰八字的纸鸢被他如宝贝一般收在房里,许诺相守的人却少了一个,但是……当初的欢喜必也在留在
了那人心里吧,不知当初的誓言那人可曾忘记?
“鸢舞凭空说风流,浮云缱绻释轻忧”……
一路打马疾驰,林北涯恨不得肋生双翅飞过去,他有种预感,凡尘一定会在。
第34章:山下小镇
林北涯先到了河岸上那片稀疏的林子里,然后也顾不得拴马,便从林子里向下狂奔而去,不一会儿眼前视野大开,
已站在了河滩上。
仍是那一望无际的苍茫原野,只是在这暮秋时节里,曾经绿得耀眼的勃勃生机早已被萧瑟枯黄所取代,就好像阵阵
秋风过后,草原的生命也被一丝丝抽离,只有银链似的拒马河还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透出的却已是点点寒意。
衰草连天,河水静静地流淌,落寞而萧索的画卷里,没有人的踪影。
林北涯一步一步走下河滩,四处张望着,却始终没有看到他要找的人,如果凡尘不在这里,那么他真的再也想不出
要去哪里找了。带着几许不甘心,更多的是茫然若失,林北涯沿着河岸向下游走去,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么做,
只是不想停下脚步。
远望去山峦起伏,那是翠屏山的支脉,河水蜿蜒向东而下,一直伸向大山深处。
林北涯走着,走着……太阳被甩在了身后,晚霞渐浓,将原本晶莹透澈的河水也染得泛起一片绯红,两旁是枯黄的
衰草,就在这乱糟糟的颜色里,林北涯发现了一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