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仙凡纵是有别,但六欲无求,倒不见得。”他玩弄着手中杯盏,“神仙位居天极,衣霓裳,宿雕阁。成
仙并非目盲舌断感观全失,嘴要吃,舌要尝,眼要观,耳要听,鼻要闻。若是当真无所求,何需受凡人三牲酒礼?
若不惧生死……”
语中略顿,目中精光暴现。
“又何惧天覆地亡?”
池水暗生波动,涟漪荡开。
然而应龙却收回了一闪而逝的锐芒,依然笑得云淡风轻,全然不似曾说起叫人骇人生畏的话题。
他忽然涉水而来,凑近天枢身侧,“不沾六欲,那么七情呢?”抬手撩起一丝被泉水濡湿沾在天枢肩上的湿发,意
味深长地打量这张刚正严明,完全不带一丝私欲的面孔,“本座看来,星君并非不知,而是……不愿懂。”
七情之念,乃有喜、怒、哀、乐、爱、恶、欲,贪狼星君并非不闻世事、只知闭关修练为求万年长生的仙人,入凡
降妖看尽世情的星君,又岂有不知之理。
却恰如应龙所言,知,却不愿懂。
对方咄咄逼人,天枢不由略皱眉心:“仙人司天,要的是公正,而非情念。”
奔波一日,不过是杀了几只小妖,本来是寻常不过,却不知是因为兰浴热气蒸熏之因,还是应龙那几句说话,让他
觉得异常疲惫,然而他仍强打精神,正言道,“神者本非常人,岂可因情念无常,而至随心所欲,丧失公允,大乱
纲常。天君亦曾颁下天规,严禁仙众妄动情念。”
自古仙凡有别,仙人高高在上,主宰凡生,却又与尘世隔绝。然亦不乏仙子偷入凡尘,与凡人两两生情,只是千岁
仙人如何能忍受凡尘世俗、生老病死,每见情郎生死徘徊,便轻易施展法力,或借灵芝仙药为其续命,却不知,天
道轮回,因果循环,有生方有死,有死亦有生。
生死簿上早有载,凡人岂可脱轮回?
应龙却是不以为然:“什么天规森严?他自己参不透,却要别人陪着糊涂。”他凝视天枢,“星君怕是担心自己意
志再坚,也敌不过情念无常吧?”
“荒谬。”
天枢神色未变,然而话中已有不悦之意。
能让这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星君心念动摇的机会实在不多,应龙又岂会放过,他不紧不慢地娓娓言道:“尚记
得星君曾言,逆天无赦。然而星君却多次放过堕仙为妖者,是何道理?星君所言之公允,看来也不外如此。”
天枢无言,笔挺的身躯仍如以刚劲之力直插入水的木桩。
应龙强健的身躯伏身而近,凑到天枢耳畔,耳语轻喃:“若是舍不得,又何必放手?”嘴角挑起一丝邪魅至极的笑
意,“只要星君点头,妖帝宝座,本座唾手可得。新的帝座,尚需一副兽皮铺椅,上古雷兽,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于那位巨门星君,自会毫毛不差地交到星君手中——”
“嗡——”泉水表面被骤然破分而开,一道锋锐的冷芒直指在应龙咽喉,没有任何预兆的杀招一闪而现。
电光火石间,玄黄乾坤钺破出虚空,一左一右夹击盘古凿,只闻金刃交击声震耳欲聋,两弯利刃险险夹住了剑尖,
阻了这已刺近咽喉要害的一剑。
神兵交锋,这池水瞬即被轰出一道五丈之高的水柱,待水柱哗然落下,只溅得水花四溅,四周一片狼藉。
池面嘀哒嘀哒弹跳水珠,如珠玉坠盘。
那双深如墨髓的眼瞳中,是凛然不可侵犯的绝杀之意:“本君仍是奉劝龙王,安分守己,性命无忧。”
他抖了抖手,收去盘古凿,泉水早被轰散大半,只剩下浅浅及膝。他站起身,迈步上岸。
应龙却仍在原位,对毁泉一时竟全然不恼,反而像得了天大便宜般笑看着天枢宽厚结实的赤裸背身,看他捡起衣服
逐渐穿戴整齐。
“本座不过一时戏言,星君何必生恼?”
“龙王贵为一方之尊,应当谨言慎行。”天枢挽起腰带,“若为一时戏言所伤,未免不值。”
冷冽语调,全然没有为方才的拔剑相向而感愧疚,如果方才在那里的不是上古妖龙,如果他的兵器不是与盘古凿可
相抗衡的玄黄乾坤钺,只怕此时池里面已剩下一具被穿透咽喉钉死池中的尸体。
应龙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初见之时乃两军阵前,尚记得那副杀伐决断,毫无妥协的战书,这位位不高、权不重的贪
狼煞星,临危授命率十万天兵抵御百万妖众。那一刻,纵然他身后十万天兵旌旗猎猎,战鼓喧天,然在应龙眼中,
能阻碍他逆天大业者,却唯面前此人。
如今……
转眼间,他已穿戴整齐,回过头来,看向仍旧赤裸身躯的应龙。
目中只余冷然:“多谢龙王赠药,眼下本君已复原如初,明日便出发前往北海。”
天方蒙亮,南御行宫前,马匹嘶鸣之声划破晨空的宁静。
十二甲卫整齐列道,纵然面上全无表情,但眼神却流露了不舍之意。毕竟两千年未见,如今方与君主相处半月,便
又要匆匆别离。
只是对于活了万年岁月的上古神只,千年岁月,不过如昨夕今朝。
应龙背手而立,玄袍风扬,一如两千年前他离开南御行宫的那一日,只是淡淡吩咐十二甲卫好生看守,便腾云而去
,没有留下更多的话语,仿佛不过是到哪位神仙府邸走访一宵。
不想,此去,两千年。
既然答应了与之同行,天枢也不会在此时提出异议,只是看着停在南御行宫前的那辆马车,不由眉头略皱。
车驾……如果忽略那些镂金镶银的雕饰,美玉翡翠的辕身,云裳为纱凤羽为垫的奢华装裱,算是一辆比较宽敞的轀
车。
至于拉车的马匹有六,这马,看上去是马。
然而马身长约二丈,无毛而浑身红鳞,更见举足踏地见蹄下火星四溅,喷息间冒出炽热火气。
是犼!此兽见异于天,能飞,性凶猛,常以龙脑为食,曾闻有人见一犼独斗三蛟二龙,剧斗三日夜,杀一龙二蛟方
毙。如此凶兽,竟然被当作拉车的骡马之用……见了应龙,这几头凶兽竟然收摄气息,摇头摆尾,一副讨好之状。
至于天枢,则是完全被他身上煞气所摄,连看都不敢抬头去看。
应龙掀袍摆上车,回头,见天枢仍在原处,挑眉一笑:“星君为何还不上车?莫非是嫌本座这车驾太过寒酸?”
天枢看了那条完全不知低调为何物的妖龙一眼,掀帘,无视里面更奢华的摆设,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此时雎翎上前,递上马缰,不舍之色溢于言表,铁打的汉子,竟然眼中见红:“龙主,请多多保重!”
应龙却未接过马缰:“莫非要本座亲自驱车不成?”
雎翎一愣,尚不及会意,他身后十一甲卫倒是先行下跪,齐声请道:“龙主,请容我等随侍左右!!”
应龙扫了他们一眼,转身入车,只留下一句:“准了。”
众卫喜上眉梢,雎翎翻身踏驾,一扯马缰,六头犼兽立即扬起四蹄,带起后面华丽的车舆,腾空而起。
而行宫之前,金光一一闪烁,十一尾神龙翔天而起,紧随车驾之后,翱翔而去。
第十七章:赤鳞踏云掠天过,北海礁腊入海深
浮云如海,绵密却又轻如浮絮,一道烈焰飞驰而过。但见是六匹赤鳞骏骑踏云飞掠,蹄踏之间,卷起火舌,云絮在
转瞬间被踩踏成灰,所到之处雪白的云海被生生拉出一道极为刺目的黑灰轨迹。
十一尾翔龙于云间沉浮起伏,追赶在车舆之后,更有一头青鸾展翅伴飞在旁,不时发出清亮的鸣叫。
透过薄纱,便见应龙侧坐窗边,单手执卷借了天幕之光正看得津津有味,嘴角噬了一丝惬意笑容。
却不知是何古卷让这位上古龙神看得如此入神。
至于坐在另一侧的天枢则闭目眼神,从上车开始就不曾动过,仿佛魂神已离唯留肉身而已。
这两位曾经兵戎相见,阵前烈斗的妖帝神君,如今却共乘一舆。君子守礼,却又多了一丝融洽之感。
这车走得极快,穿云过雾,南极之地往北海虽遥遥万里,但亦不过半日之程,丛云之下,已见无垠碧海。
青鸾鸟闻风而鸣,厢中天枢似有所感,眉略动,张开眼睛。
那边的应龙亦正放下书卷,抬手掀开帘子,此时赤犼已掠下云层,悬蹄凌空于海涛之上,于半空飞驰。但见窗外海
天一线,难分你我,蔚蓝海面仿佛全无边际,风起而涛涌,虽不及东海浩瀚之势,却亦不失一方海域宽广。
日芒坠于海面,犹如洒遍满地碎金,折射光芒在背光的男人侧面渡出一层金光,慵懒随性,不经意间流露俯瞰天地
,把玩生死的帝王之尊。霸气天成,即便变化之术再是高明,也无人能够模仿出这种无上尊威。
“北海之大,龙王可知禺疆所在?”
应龙并未回头,仍旧看着广阔无垠的大海,若有所思:“禺疆乃北海神,可惜身带疫风之毒,难容于世,故多长年
藏身北海礁腊。”身后没有了声音,应龙回头,见对方得了自己的答案已又安然闭目眼神,不由笑道:“怎么,星
君不想知道本座与那禺疆有何交情?”
“既是北海神明,自然与龙族有所交往。”
应龙却失笑摇头:“龙族又岂能容得生灾延祸者?”
话音方落,原本平静的海面骤起巨浪,浪头更翻起十丈之高,拦住车驾去路。浪尖之上,虾兵蟹将纷纷浮出水面,
盔明甲亮,斧钺排空,为数众多!
而为首一人,乃见身穿白缎皇袍、龙首人身,正是北海之主!
车驾被阻,驾车的雎翎拉了缰绳,控住赤犼,站起身来,喝问道:“大胆!!何人惊扰龙主圣驾?!”话音一落,
十一道金光从天打落,在车驾四周化出人形,玄铁甲卫手持兵刃护住车驾,威风凛凛,严阵以待。
车里面的天枢只是看了一眼,道:“北海龙王亲自出迎,看来龙王与他也有交情。”
“星君见笑了!”应龙只是轻慢一笑,挑开车帘,步出车外。
“龙主。”雎翎连忙拱手退开半步。
应龙摆手示意无妨,抬目,与那北海龙王道:“北海龙王,久违了。”
外面的北海龙王一见应龙,已皱了眉头:“逆天之徒,何敢踏足北海宝地?!”
应龙岂有不见其一众兵丁严阵以待,如临大敌的模样,想必是得知他这个逆天妖龙突然闯入北海海域,不知意欲何
为,若有不善之举,怕会祸及北海龙族,故此那北海龙王立即点起兵将出海挡驾。
“本座不过途经此地,龙王何必如此草木皆兵?看来北海龙族待客之道,也不过如此。”
言下之意,便是嘲那北海龙王小题大做,庸人自扰了。
北海龙王勃然大怒,指了应龙,骂道:“好个逆龙!锁妖塔镇你不住,到北海撒野来了!!以为本王怕你不成?!
”
一言不合,龙王身后那十万水族兵将立即擂动战鼓,举戈呐喊,一时间杀声震天。
应龙却仍视之如无物,浅笑道:“龙王不会以为,凭这些虾兵蟹将,就能把本座驱出北海吧?”
对方非但并不退却,反而三方四次地语出嘲弄,北海龙王但觉面目无光,不由恼羞成怒,一声令下,十万水族倾巢
而出,犹如万蚁噬象往应龙车驾涌去。
“放肆!!”雎翎见状一声怒喝,玄铁甲卫中有二者仰天长啸,龙气暴涨,四周空气发出震颤共鸣,只把冲前的一
众虾兵蟹将给撞塌一片。
但见人形身躯骤然拉长,龙啸震天,一金一靛两尾巨龙化出真形,挡在车驾之前!金龙张口,吐出熊熊烈火,火势
咆哮令海面燃起一片滔天火墙。靛龙尾扫天地,卷起狂风,风急卷浪犹闻鬼哭神号。
真龙威武,早就把那些虾兵蟹将吓得心惊胆战,更别说是与之对敌。海面上的水族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更有大片
被逆风卷来的浪头拍入海中,那边又有烈火袭来,谁人不惧被火舌烤成炭屑?不少虾兵蟹将吓得丢盔弃甲,抱头鼠
窜,汹涌杀来的大军竟就此停滞不前,无人再敢前冲。
北海龙王盯着这两尾金靛双龙,以及其余守在车驾之侧的玄铁甲卫,脸色大变:“九天翔龙?!”
龙族之中,翔龙族虽不及海龙一族势大,然却是龙中最为勇武之众。凡战必以翔龙为先锋,犹如利剑之锐锋,无所
不破。只是如今翔龙于九天之上亦难于一见,想不到在应龙身边竟然有十二尾之多!!
若与这翔龙为敌,他这里十万兵将只怕连塞牙缝都不够!能与之抗衡者,怕是唯有四海之中实力最强的东海龙族。
“篱越、陌庚,别太失礼了。”
制止的声音,带着几分心不在焉。
闻龙主之命,那两尾翔龙立即旋身翻转,化作两道金光坠于车驾前侧两旁,重现人形,然后躬身向应龙行礼,不发
一辞退回原位。
应龙方才看向脸色见青的北海龙王,笑道:“下属无礼,实在是本座管教不严之过,还望龙王多多见谅。”只可惜
这话中歉意实在欠奉。
“你……”北海龙王纵然恼怒,但却拿他没有办法。
双方正是僵持,忽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北海龙王,为何阻拦本君去路?”
从车厢内步出苍衣神人,一身凛然煞气,如杀神天降,北海龙王岂会认不出来,九天之上,唯有一者,会如此迥异
于百仙。
“贪狼星君?!”既是天域神人,北海龙王自然不敢怠慢,连忙施礼,“未知星君驾临,小王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他瞧了一眼应龙,犹豫了一下,“星君突然造访,未知所为何事?”
“本君奉天君法旨,下界寻宝珠重塑锁妖塔,如今有金鳌宝珠遗于北海神禺疆之手,故有此来。”
“禺疆?”北海龙王愕然,“那恶神一直深居海中,小王等与之素无往来……”
天枢道:“此事无需劳烦龙王,应龙王与禺疆有旧,能为本君引路。”
“这……”
不等他说下去,天枢断然道:“本君愿为应龙王作保,绝不在北海域内生事,还请龙王行个方便。”
七元星君既然奉了天帝法旨,若施阻拦,无疑有忤逆天旨,犯上作乱之嫌,更何况眼前这位贪狼星君是九天十地无
人敢惹的煞星,北海龙王不敢再作阻挠,连忙点头答应:“既然星君开口,小王自然放行!”随即一声令下,十万
水族没入水中,龙王回头向天枢拱了拱手,按下浪头,潜入海中离去。
已恢复恬静的海面,只余浪涛翻涌之声。
然而这也是一种亘古的默然。
龙族乃天地所生的神兽,一直臣服于天君座下,岂知两千年应龙兴百万妖军,逆天造反,此举令四海龙族震惊莫名
。当年龙族为表不逆天威之意,即上表天帝,与应龙划清界线,表明绝无异心。后来应龙伏法关入锁妖塔,族中更
无一人为其上天陈情。
龙乃不凡之物,然鳞虫之族本无翅,故长有双翅的应龙,不俗于龙族,乃是龙中显贵。昔日仍是上古龙神时,四海
为尊。然而如今,应龙已被龙族彻底驱逐。承认他的人,只剩下身边这十二名忠心耿耿的翔龙甲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