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听得百里一脚踹开屋门砰的一声,又听他沙哑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不是狐妖,却替董束月担了天诛这无妄之灾,你……恨不恨他?”
季复生怔了一瞬,略感清醒,道:“我可怜他。”
百里将他放在炕上,盖上厚厚的毛皮毯子,自行脱了大氅:“九尾狐颠倒众生,对他们,只有恨的爱的,却从未听说有可怜的。”
季复生静静道:“真正背负天诛妖印的其实还是他,背在心里足足千年,剑悬于顶战战兢兢,惊弓之鸟般没一个时辰能放得下。爱不能彻底,用情不敢深,算计又不够狠不够绝……董束月可怜至此,我又何必恨他。”
正说着,一个牛高马大的中年妇人推门而入,一手捧着个大托盘,盘里好大两碗粥,热气腾腾,另一手拎着个足有半人高的大木桶,雾气氤氲。
妇人笑嘻嘻的放下托盘和木桶,说道:“山羊肉粥,我早就给大当家备好的,起锅还加了一大把野菜。”
看到床上季复生裹在漆黑的毛皮里,只露着一张雪白粉嫩的小脸,不由得啧啧赞道:“好俊的小模样儿,一看便是娇生惯养的好人家的孩子,大当家从哪里劫来的?这一票可得好好要价……”
百里懒懒的打断:“行啦王大娘,要什么价?他是我雪地里捡回来的穷鬼,从此就是咱们寨子里的人了。”
王大娘一愣,眼睛里的笑意陡然温暖了几分,真心实意道:“那敢情好!孩子,莫要嫌狮驼岭穷,咱们寨子里人可好,定会让你吃饱穿暖的。”
百里满以为照季复生的坏脾气面瘫脸,定然对这王大娘不理不睬,不想季复生却笑得那叫一个甜美可爱:“复生谢过大娘。”
倒把百里唬了一跳,难不成死转性了?
脱口道:“你……你不是要死了吧?”
王大娘被脸蛋肉嘟嘟的小鬼迷了心窍,倚老卖老的对大当家怒目而视:“怎么说话呢?吓到这孩子,我可再不给你做饭洗衣!”
季复生顺水推舟的摆出一副委屈不安的神态,不负重望的满足了王大娘沉寂多年的拳拳母性。
百里忙摇手保证:“不会不会,我待他最好不过,你老就放心啊……快回去歇着,这里我来就好。”
说着果然轻手轻脚的抱起季复生,搂着坐到自己腿上,舀起一勺粥,还细心的吹得不烫,这才送到他嘴边:“乖孩子,叔叔疼你……吃啊。”
心中忍笑,你就装吧,难不成我蛟魔王还装不过你这个千年的小妖?
季复生漆黑的眼眸中一派冷静淡定,低下头将那一勺粥给吃了,却放软了声音,甜甜的说道:“还要。”
百里被恶心得不行,满心想把满满一大碗粥扣到他又漂亮又天真的脸上,碍于王大娘灼灼逼人的目光,只得一边吹着粥,一边强笑着,低声警告:“见好就收啊,连轻侯病了我都没这么伺候过!”
季复生忙着咽粥,含含糊糊道:“我现在体弱得很,这碗粥未必端得动,辛苦二哥几日,也不为过。”
王大娘见他俩言谈甚欢,便自行出门,她膝下无儿无女多年孤独,寨子里虽有不少小孩,却一个赛一个的生猛彪悍跟小狼崽子也似,只恨他们过于活泼捣蛋,生不出怜惜爱护之心,哪里见过这等玉雪可爱的乖巧孩童?一时便琢磨着给季复生缝制一件皮袄。
百里只喂季复生一个半饱:“你饿了好些天,一口气不能撑着了,我给你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醒来再吃。”
季复生点头,待冰冷的身子泡入热水,舒服之余,猛的想起一事:“双越告诉过我,你喜欢董束月?”
百里用皂角帮他洗着头发,不以为意的承认道:“喜欢……他生得可真是美,又一身媚骨,尝过滋味,便再也忘不掉。”
季复生道:“轩辕坟的狐妖,本就是倾国尤物。”
百里隔了良久,问道:“我给他的那串龙血骨链,他一直带着么?”
“没有,早扔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百里总觉得季复生带着些瞧热闹的不怀好意,低头一看,这孩子嘴角上翘,果然在笑,不禁伤感道:“我遭情伤,你竟这等开心?”
季复生嘿的一声:“情伤?你对他不过纵|欲罢了,动情了么?”
百里略一思忖,释然笑道:“我既不曾动情,自然不能让人家真心待我。”
季复生此时短胳膊短腿,又十分虚弱,便任由百里伺候着洗澡穿衣,一脸自在享受的表情,落入百里眼中,其欠揍程度与凤双越依稀仿佛,足以一拼。
百里胸无大志,并不想以巨寇身份在青史上留下辉煌一笔,狮驼寨小本生意,拖家带口挈妇将雏也就二百来号人,既无意扩张兼并,也不搞连锁经营。
好在人虽少却精,百里以当年顷刻之间颠覆北海的大手段当个区区贼头,又有半人半蛇的军师坐镇,独霸一方不费吹灰之力,倒也逍遥任意。
季复生吃饱睡好,休息了几日,活蹦乱跳的恢复过来,穿着母性大发的王大娘缝制的一身小皮袍,踩着春|心提早萌动十年的赵罗丽连夜做好的小皮靴,眯着眼睛顶着雪后初霁的太阳,认认真真的堆雪人,堆了一个又一个。
百里正与庄轻侯一路闲聊着走过来,猛一打眼,见到一排奇形怪状的雪人,忍不住奇道:“这是什么?”
季复生很看不起他的孤陋,一眼都不瞧他,道:“雪人。”
百里愤然道:“我会不知道这是雪人?”
季复生点头,淡淡道:“原来你知道。”
一句话堵得百里五内如焚。
庄轻侯忍笑轻咳一声:“小鬼,大当家的意思是,你堆雪人干什么?”
季复生看他一眼,见他眼眸中兴致盎然却又颇有善意,也微笑道:“你见过雪人,对不对?”
庄轻侯不解其意,却好生答道:“每年雪季,寨里的孩子都会堆一些,我小时候也是堆过的,没什么稀罕。”
季复生捏着一大团雪,笑容温柔而明朗:“我堆过,所以我也不稀罕,可这具身体,一次都没有见过……我是堆给他看的。”
庄轻侯穿得臃肿如熊,眼神却轻灵如水,展颜道:“堆得很好看,任谁见了都会欢喜的。”
自此,庄轻侯初见时笑言自己是狐的无心之语早一揭而过,季复生正色道:“多谢你……你很好。”
庄轻侯一愕,笑不可抑:“这孩子说我好呢。”
百里敲了敲季复生的脑袋:“什么孩子,他已活了一千多年了。”
正说笑着,一阵风过,吹散些许雪末,扑入庄轻侯口鼻之中,庄轻侯立时弯腰剧烈咳嗽起来。
季复生仰头看着他痛苦的神色,道:“你是蛇妖之子,怎会体弱如此?”
说着蹦跳几下,以示自己僵卧雪地数日一着得救便能茁壮成长。
百里却是习以为常,一手遮着庄轻侯的口鼻,一手轻拍他的背慢慢抚摸:“轻侯还不必冬眠呢,知足罢。”
庄轻侯缓过一口气来,笑叹道:“你是龙族,蛇哪敢与龙相比?”
季复生指了指百里:“我跟他现在都是身无半点法力的凡人。”
百里领着二人进屋,一边笑道:“我跟你可不一样,我只需挨过多则千年少则数百年,便能法力再生,你却古怪颇多,不用覆海珠连原形都现不出,如今又失了狐妖内丹,法力何时能回更加难以预料了。”
季复生静静道:“我是龙,总有恢复法力现出龙形的一天。到时翱翔九天畅游四海,再无人可以阻拦羁绊。”
第五十一章:待定。
狮驼岭岁月如流水,冬去春来,夏末秋凋,新绿一轮轮更迭白雪,枯黄一次次席卷草木,不变的是苍穹高远辽阔山岭峥嵘巍峨。
瞬息便是匆匆十年,季复生已然翩翩少年。
王大娘的针脚依旧绵密,穿针却因眼花不得不假手他人,只对季复生日渐亲厚,一衣一饭都是细心妥帖,连百里庄轻侯都得往后靠。
这等凡尘俗世的慈爱呵护,无论对百里亦或季复生,都是难得一享,纵然不能天长地久的拥有,也是占得一时算一时的心神俱暖。
见季复生如此饱受厚爱,百里自己倒不嫉妒,只替庄轻侯叫屈:“大娘,轻侯昨夜又咳了,那件狐皮袍子你缝好了不曾?”
王大娘眯着眼,就着烛火专心致志的缝一顶狐皮帽子:“待我先做完手上的活儿……”
百里一看那块狐皮红艳如火,不由得大声嚷道:“这是我前日打的那只火狐狸的皮!要给轻侯做袍子的!”
王大娘眼皮都不抬,哼的一声:“哎哟,我辛辛苦苦这么大岁数给你们做袍子,就不许我裁点边角料给复生做顶帽子?复生身子骨单薄,怕冷得很……你不心疼,我心疼。”
百里气坏了:“他还单薄?他一个打轻侯一百个!”
王大娘很淡定:“打了么?我可没见着。”
季复生几年前身体长开就此不再是胖嘟嘟的圆润正太,抽条拔高恢复战力,牛刀小试打翻十来个惯常挑衅惹事的孩童,就此面不改色的成了同龄人的老大。
这事狮驼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王大娘愣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胡搅蛮缠,只把百里怄得直跳脚,但整个寨子就她针线活儿最好,却又不敢认真得罪。
王大娘这些年脾气随着年龄渐长,不屑道:“大当家的,你要是没事就出去玩,别烦我,年纪轻轻的,倒比我这老婆子还絮叨,明告诉你吧,我做不完这个,是断断不会给轻侯做袍子的……”
季复生默默听完,心满意足的拉着百里出门,附送一个阳光明媚的笑容。
百里拖着他坐在一块山石上,星光下掰着手指头算账:“十年了,季复生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我快比得上你半个老子了,是吧?”
季复生手长脚长的少年体格,闻言伸长了腿,优哉游哉:“岂止啊……小时候轻侯的桃花债找上山来,你还经常祭出我充他的儿子呢。”
百里一张轮廓深刻的邪艳面孔十年不作稍变,脸皮厚度却因人间烟火与日俱增,季复生的暗讽好比蜜蜂蛰犀牛:“也就充了三四年,后来你就嗖嗖的窜个儿,一点都不可爱了。”
季复生淡淡道:“所以从去年开始,我就成了他的奸|夫。”
百里眼眸中掠过一丝不自在:“谁让他一年比一年嫩,看着跟你实在是般配。”
庄轻侯的母亲是红鳞巨蟒,庄轻侯自十八岁以来,每年蜕皮一次,刚蜕完皮的那些时日,简直是肤光胜雪不忍吹弹。
季复生附体后对什么事都有几分兴趣,蛇妖蜕皮自然也不会放过,每次都腆着脸赖在庄轻侯身边认认真真的看。
卓羽玄这张孩童时代的小脸实在太有欺骗性,明知是个千年妖族,但庄轻侯看着他腮帮子委屈的一鼓,嘴唇那么往下一弯,就不忍拒绝了,因此季复生便成了狮驼岭唯一仅有的,能观摩蛇妖蜕皮的人物。
卓羽玄虽也是黑眸乌发,但十年一过,眉目与当年季复生并不相似。
当年季复生的眼睛有很深的双眼皮折痕,五官线条犹如刀削一般,俊美得浓烈而强势,此番长大后的面容却更为风流秀致,修眉入鬓凤眼斜飞,甚至因卓羽玄死前那句“以后经常笑”的请求,更是一改面瘫本色,时带三分笑意。
只偶尔嘴唇紧抿时,脸部轮廓方显出锋锐强悍,气质恍然与季复生当年如出一辙重合相叠。
百里看着季复生星光下更显清俊剔透的脸,轻叹道:“你如今这样,只怕故人相见都不易认出了。”
季复生静静凝视他,百里灰色长发宛如初见时凌乱不羁,一双银灰眼眸中,却只有纯然的亲密关爱,十年来共处的点点滴滴瞬间涌上心头,突然一笑:“二哥……其实你想当轻侯真正的奸|夫吧?”
百里毫无防备的吓了一跳:“呃?”
季复生摇头道:“难道失了法力就会变傻?我都看出来了,你对庄轻侯,是认真动了心。”
百里断然道:“没有!”
见季复生只看着自己不说话,眼神却深深幽幽的含着笑意满是了然,顿时觉得这孩子怎么这样不讨喜:“你没去过我的碧波潭,里面可藏着绝色无数,连董束月我也说撂下就撂下,庄轻侯……不过如此,我怎么会认真放在眼里?”
季复生体质稍有些惧寒,只觉夜风中已有微凉的雪意,自然而然如小时候一般将双手伸到百里怀里暖着,随口一句:“是么?”
百里嘿的一声,也如常般伸胳膊搂住他的肩膀,声音低低哑哑的,透着些许柔软的犹疑:“怎么不是?我若是喜欢他,能让你扮他的奸|夫?”
季复生嘴角微撇:“所以我说你傻……双越比你聪明多了,他喜欢一个人,就竭尽全力的去对那人好,而且还会让人知道他的好。你呢?你这些年发觉了自己的心思,倒对轻侯越来越疏远,藏着掖着,连承认都不敢。”
想了想,找到了个恰如其分的评价,精简而刻薄:“你真废物。”
话音未落,百里屈起手指,狠狠的敲了敲他的脑袋,又揉了揉:“至少这个废物还能给你当暖炉!”
季复生笑了笑:“不过你这样也不错,我瞧着很有趣。”
“有趣?”
季复生闲闲说道:“笨得有趣。恐怕没人相信,当年纵横四海的蛟魔王,竟会爱一个人而不敢说出口,真对不住你风流薄情的好名声。”
百里却没有说话,沉默良久,低声道:“老三跟你说过我弑父屠族一事么?”
百里在季复生面前从不避讳凤双越的任何话题,因为季复生自己就不回避,甚至必要时还会主动提及,从没有刻意的褒贬,只淡然的视为身边一个寻常故交。
凤双越三个字并不是扎在心里的一根刺,也不是植根于血脉的荆棘,而是与自己不经意早已融为一体的存在,是魂魄开出的花,日日夜夜不离不弃,花枝上可能有细微的尖刺,每一次念及,免不了的隐约心痛,更多的却是满足,季复生知道,只要自己还有呼吸,就还爱他。
能活着,能痛,能爱,季复生何其幸也。
乍一听百里弑父之事,季复生深知其中定有曲折,道:“只提过一句,说你曾倾覆北海,杀了龙王敖圭。”
百里低沉模糊的嗓音在静夜里犹如箫埙:“很奇怪,我和老三相交数千年,常日仙山玉宇结伴遨游,虽有结义之情,亦不免提防之心,如今跟你一起不过十年,每日柴米油盐打劫绑票,却当真成了亲人。”
季复生笑的时候,微微上斜的眼尾线条分外风流飞扬,真心道:“二哥就是我的亲人……”
百里浓密的睫毛半垂卷翘着,眼眸中既有温情,又有沉浮不定的百般滋味:“所以无论你愿不愿意听,我都要告诉你当年的北海旧事……除我之外,没人知道的事。”
“嗯。”
“妖神界传说,我生父北海龙王敖圭好生了不起……我母亲只是来路不明的低等妖族,配不上天庭册封的龙族正神,敖圭对我母亲始乱终弃,对北海龙宫来说却是浪子回头,总之,我一出世他就将我们母子逐出龙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