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他既化出大鹏本相迎敌,那便是已到了不得不竭尽全力的地步,此事便绝非他表面显露出来的尽在掌握,那些只不过是做出来的姿态,骗自己离开。
季复生电光石火间,恍然彻悟,情不自禁一声悲吟,从身到心,此一刻已全然崩溃。
凤双越又骗了自己。
一啄一饮,十年前五行山凤双越所遭遇的,如今换成了自己眼前所见,不疾不徐粘稠浓重的血水一般,不容逃离的淹没了自己。
而自己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让他不要伤着敌人!
这个该死的骗子凤双越,经常没有半句实话,却遵守着一个承诺至始至终宛如最道德古板的君子,那就是无论如何,不允许季复生受到半点伤害。便是他自己身陷绝境,也要想方设法让季复生远离危险。
七魔弥天阵威力渐显,已处极盛之势,罗刹女居巽宫之位,祭出丈二芭蕉扇,口念真言,太阴风挟裹之下,罗鸠摩与卓远鹄的雷霆罡气何止充沛凌厉百倍?但金翅大鹏于妖界无可匹敌并非虚名,甚至两闯灵山都不曾吃半点亏,法力大损之际,虽无力攻击,但抵挡闪避间仍是毫无破绽。
而巫风灵万鬼夜哭般的蛊毒之力与白骨夫人的尸腐之气,丝丝缕缕的虽无孔不入,但大鹏护体金光接天垂地,倒卷出丛丛璎珞垂珠状的光焰,尸蛊与之一触即被绞碎化为黑色雾霭。
九灵元圣深知与金翅大鹏既已动手,必得速战速决,眼下己方却是得势而不得胜,心中凛凛然惊惧,一咬牙,抛出冰火轮回罩,咬破舌尖喷出一大口血,低喝道:识源破流,芥纳须弥!
只见轮回罩蓦的光华夺人映目射眼,冉冉升起青光隐隐,凝为一座宝塔形的透明结界晶光明亮,而结界一成局势又变,芭蕉扇之风便不能被大鹏双翅巧妙引向阵外,而尸蛊之气更被罩内轮回之灵所感,碎而再聚,怨鬼般缠绕不休,生生不息。
原本以一半法力身陷七魔弥天阵已是必败,冰火轮回罩一出,更是此消彼长,至此凤双越败象已明,再无回天之力。
听到苍凉浑厚的龙吟声由远及近,妖光尽被缚住的金翅大鹏竟不作抗争,只昂首发出温柔至极的一声清唳以作应和,身躯虽同时被数般兵刃穿透,这一声唳鸣却不显丝毫痛楚,只一味的深情无限,余音袅袅未散尽,凤双越已落地重化为人形。
黝黑的炼神刺完全没入胸口,紫电枪亦是穿腹而过,罗鸠摩的混铁棍激战中被毁,暗藏的青锋剑却从身后深刺入背脊。
凤双越低头见自己鹤羽白衣上沾染了大片金色的血迹,不由得微一蹙眉,伸手拔出炼神刺,嫌脏也似远远的随意丢开,一回头,已瞧见冰火轮回罩外,一条银鳞玉爪的蛟龙,正拼命用爪子用尾巴甚至用头颅去撕扯撞击那层结界。
九灵元圣布设结界堪称妖界首屈一指,更借助冰火轮回罩这等至宝,因此这个结界精微奥妙牢不可破,但有质无形却也隔绝不了内外的身影声音。
凤双越含着一抹纵容的笑意,低声道:“又犯傻。”
任谁都看得出,凤双越此刻生机已绝,只不过残留着最后一丝神志气息罢了。
董束月迟疑着慢慢笑开,起初只是轻声的咯咯浅笑,仿佛怕惊扰到美梦一般,越笑越是大声而疯狂,直笑得喘不过气来,才咳着喃喃道:“我早跟你说过,我会杀了你……你可终于死了!死在我手底了!”
此一战虽不过盏茶时间,罗鸠摩等人却仿佛在生死之间滚了数个来回,一个个均是脸色惨白,便是刚强如罗刹女,都身不由己的抖衣而颤。
巫风灵靠在卓远鹄身侧,热泪滚滚而下,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卓远鹄一撤枪,紧紧握着她的手,柔声道:“羽玄的仇已了,回去罢!”
罗鸠摩见这二人只为报仇,不禁松了一口气,看一眼九灵元圣和白骨尸魔,忙道:“老三,你把内丹渡予我,我便把你的尸骨还给你那小情人,如何?”
罗鸠摩不光眼光准,更深谙生意技巧,若说凤双越死前还有什么放不开的,无非就是结界外那条银龙,这一句话正是他不得不接受的诱惑。
不想凤双越却笑道:“就凭你?也配要我的内丹?”
大鹏王临死竟一改素日的谦谦如玉,极是桀骜而锋锐了,罗鸠摩措手不及,一张脸已气得发紫,但他外表粗豪城府却深,忍一忍怒气,笑着劝道:“老三,你魂魄将散,现在不交出内丹,做哥哥的免不得要毁你尸身,你最聪明不过,何苦赌这口闲气?”
白骨尸魔桀桀笑道:“金翅大鹏的一副骨架,我是一定要瞧个清楚的。”
凤双越并不理会尸魔,只淡淡道:“我说了你不配,你就不配。”
话音未落,一只小小金鹏毫无预兆的平地乍现,尾羽绕着凤双越的身体,如一匹绸缎将他包裹在内。
罗鸠摩脸色惨变:“不好!”
一团金光夺目的火焰已莲瓣也似层层绽放,结界内所有人只觉眼前生疼周身如焚,定睛看时,凤双越已被火光吞噬。
却是凤双越以内丹为火种,燃尽鹏血,不留劫灰,不辱于人。
季复生所有的声音被堵在喉间,有些茫然的盯着那一团火光,周遭安静得出奇,只恍惚听到火焰轻微的嗤嗤声响,刀子一般将自己割碎荼毒,而心中之痛,亦如处于烈火,被烧得血肉焦烂。
只瞬息之间,凤双越身体骨骼已燃烧殆尽,连一点残骸灰烬亦不复存,叮的一声轻音,一颗宝光流动的琉璃心遗落当地。
季复生很是不懂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鹏明明只会流三次血,为什么地上会有大片金色的血迹?为什么会有这样倏忽生灭的火光?凤双越……怎么会突然变成一颗琉璃?
不懂也没关系,银色蛟龙摇了摇头,只要冲进去,回到凤双越的身边,也许他就会微笑着告诉自己,这一切只是一个梦,或者只是他一手炮制的玩笑。
冰火轮回罩的结界看似无物却坚若磐石,小小一条银龙根本突不破闯不入,但季复生却不管不顾,不知疼痛也不晓死活,用尽每一分力气去撞击那道透明藩篱。
凤双越说过:宁可万世为魔,也不愿一朝成佛。
凤双越还说:妖族轻易不动情,动则九死而不悔,复生……我没有办法,我喜欢上你了。
他对自己说:我带你去天海间苍莽处,那才是妖族能翱翔的所在……这是我的出生地,大雪山,我们的家。
几天前他在静夜里还说过:只要复生肯多给我十二个时辰,我不会再有任何事瞒他。
……
哧的一记裂帛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生生断裂,一阵尖利的锐痛闪电般从额角直劈心脏,季复生不由自主惨叫一声,浑身瘫软着坠地,待回过神来,已幻化人形。
身旁近处,一滩鲜血中,折断的银色龙角赫然在目。
董束月原本不想让季复生进入结界,便是凤双越濒死之际,也绝不愿让他们最后能触碰到对方哪怕一根手指,但此刻见他重伤折角,心中惊痛之极,忙叫道:“快收了轮回罩!”
说着匆匆抢出来,扑入季复生怀里,小心翼翼的抱着他的腰,却又是不能自控的脱口道:“他死了!复生,他真的死啦!你是我的!”
季复生黑发散落,满脸都是血,静静的并不说话。
董束月生怕他将自己推开,用力靠在他怀里,低着头不敢再说,片刻却感觉季复生一只手动了动,慢慢抚过自己的背,登时喜不自胜,浑身都要炸开一般,只觉这一刻方才真正的活了转来:“复生……我很想你。”
想告诉他自己这十年很是委屈伤心,还想跟他商量着以后要去哪里,不过无论去哪里,自己都是愿意的。
正待开口,颈后突然一凉,随后有什么冰冷而坚硬的东西刺了进来,眼前暗了暗,心里有些疑惑,勉力抬起头,只瞧见季复生一双漆黑冷漠的眼睛。
董束月挣扎着,双手在季复生腰后死死扣紧,急切的想说话,咽喉颈子里却生生梗着,连血都被堵在里面,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脖颈一点都不疼,董束月只是着急,一急喉咙里就发出怪异难听的嘶嘶喘气声,他急着想告诉季复生:我不怪你,我只爱你。
季复生一手握着自己折断的龙角,继续往里刺入,直到董束月下颌处透出银色的角尖,方才停住,静了一静,掰开他缠在自己腰后的手,面无表情的一把将他推开。
董束月朦胧中感觉到一个人轻柔的抱起自己,他不知道这人是谁,也不在乎这人是谁,只是执拗的看向季复生。
他看到的最后一眼是季复生奔向那颗琉璃的背影。
江陵城中有个名唤金蝉的小乞丐,素日半傻不傻的,这天已是病得厉害,堪堪待毙。
同住破庙的乞丐中有一个略懂草药,给他荒郊野岭的寻了些许,浓浓的熬了一大碗捏着鼻子灌下去,聊尽人事但听天命罢了。
金蝉喝了药安安稳稳睡到半夜,却突的一个挺身盘膝坐起,双手合十低眉敛目:“翼龙落泪,大鹏重生,六界乃安,阿弥陀佛。”
有乞丐被惊醒,只见他神清气爽,一场重病竟自好了,再问他刚才说了什么,他却又一副呆样,道:“大概是我说梦话,想吃肉包子……”
众丐嗤之以鼻:“冷饭都吃不饱还想吃肉包子?就爱做大梦,今儿要吃包子,明儿你个小金蝉难道还想当皇帝不成?”
金蝉理所当然的说道:“不用想啊,我下辈子肯定当皇帝。”
众人一笑置之。
季复生从干涸龟裂的地上,双手捧起琉璃心。
那颗心看着琉璃硬质宝光冷凝,一捧在手方知竟是滚烫灼热,连手心都仿佛要被炙伤,季复生轻声唤道:“双越!”
停了一停,侧耳听了听,又唤:“双越!”
四野只余风声。
嘴唇慢慢亲吻上去的时候,季复生听到有水珠滴落之音,极轻微却极清晰,紧贴着琉璃心的面颊感觉到润润的湿意,一丝微咸的水迹亦滑到了舌尖。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