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知年一听就知道果然,他当初填的是前三句,后面的收了兴不写,给添上“龙渊”这一句,难免要有些韬光养晦以至于瓜田李下的意思。文句上的东西,并不必太确凿,但主君认为有那就是有。龙渊是宝剑,皇甫九渊名讳中又有个“渊”字,构陷起来真是相当容易。
皇甫九渊见他沉吟,略冷笑:“既然写下了,就该当日呈上来,既然不呈,就该收好自己欣赏。如今被人拾了来,一路也不知有多少人看过,你做事何时变得如此不知进退了?”
孟知年淡声道:“主君信我分说么?”
皇甫九渊望着他,把纸笺往旁边矮几上一拍,那笔便滚落到地上:“说。”
这样叫人说,再笨的人也该明白这叫垂死挣扎。孟知年道:“当日只写了三句,喝多了些,纸笔一同掉出了怀里。后面的我便不知道了。信也罢,不信也罢,主君裁度。”
皇甫九渊冷笑出声:“你倒是宁定得很,反正这里没有别人,侍从都给撤走了,我也不妨直接问你。我给你这等地位,你也付出了代价,所以并不指望你回报我什么。但这些年,半点不曾怨恨过我么?”
孟知年抬头:“主君希望我不怨恨?希望我发誓一生效忠么?”
皇甫九渊和他对视着,第一次这样长久地对视着,这样年轻,这样美丽的脸,皇甫九渊紧紧盯着他,最后竟下了坐榻,慢慢走到他面前。
“你没有资格怨恨。你原本早就不该留在世上了,是孟鸿文替你说了情,我才让你活着,还给了你这样的许诺,你该自知。”
孟知年笑笑:“你的许诺真的价值这么多吗?看不惯,何必在我身上动脑筋。太史令就不错。把他收为义子,也可以用。”
皇甫九渊伸手掐住他的下颚,把他的脸抬起来:“我费尽心力和他一起栽培了你,你就该安分。如若不然,我只会以为你在恨我,在算计我,你不想等到我兑现承诺就自己来拿。”
孟知年觉得下颚一阵剧痛,心中也有些痛,倒钩似的往外拉:“主君,你自己若不恨我,若没有忌惮,又何至于这样。你何苦呢?”
皇甫九渊凝视着他。
“你总想我这颗心能换到你儿子身上。可是他已经死了,来不及换上就病发死了。真的看我如眼中钉,就别还拿我当你的挡箭牌。说到底,是谁懦弱你也明白。”倘若有旁人听到这样的口吻,会吓得面无人色。在天一殿,除了孟知年,大概再也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对皇甫君说话。
皇甫九渊慢慢加重了手劲,掐着手中这张凌厉又无比美好的脸,看着他渐渐流露出痛楚的神色,最后,陡然松手掴了他一个耳光。出手很重,打得人跌出三步,勉强站稳脚跟,伸手按着脸颊说不出话。飞廉在一旁见了,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出声。平素是训练得极好的,不下令他什么也不会做。
但都如此隐蔽了,这几日也并没有进一步的刺探,到底为何会被发现呢?
孟知年慢慢调整好姿势,看了看飞廉的神情,突然心里狠狠一顿,撕扯着,直接血肉模糊了。
皇甫九渊冷声道:“当着我的面也只听主人的话,你调教的好下属。”
孟知年没说话。
皇甫九渊道:“他潜伏得这么好,比之前的人好多了。若不是有人告知,我还真的难以发觉。你早几日真要是做什么,说不定也就成功了。”顿了顿,“这件事,你告诉过多少人?”
“一个。”孟知年道。
皇甫九渊“哈”的笑了一声:“那就是这一个了。我始终信不过你,却信得过潘筠,看来是对的。他曾发过誓,和他的父亲一样永远效忠于我。”
孟知年没说什么,良久,淡淡地闭了下眼。
皇甫九渊终究有着顾虑,所以问话时没有旁人在场。飞廉后被秘密带去了廷尉,孟知年也回到三才馆,照常理事到晚间,什么也没有带,就回了府。第二日皇甫君殿上下令,因长江水患又起,地处位置又在天一、星罗之间,非常重要,命孟知年放下其余事务亲自前往都水,不下期限,以竟功为归期。太保孟鸿文一听知道其中有变故,看了看孟知年却没得回应,下朝就匆匆往紫微阁去了。其余诸人多有议论,有说皇甫君留着大功劳给孟知年占,也有认为这差事艰巨不以为然的,莫衷一是。
潘筠这日也上殿了,但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和孟知年连一个眼神交会也没有。孟知年没多余的话,领了命回去三才馆收拾东西。脸上给皇甫九渊打了的地方用冷水敷过,又上了些胭脂,基本看不出了。布置在别处的人手没动,这时动了,不打自招罪降得更快而已。潘筠在后面看他,离得远远的,并没跟上去。
三才馆里,正有人等候着。
孟知年挺冷静的,说话也平淡:“人说虎落平阳的时候来欺负,不啻自认为狗。你认为呢?”
太史令哈哈笑道:“逞口舌之快,也就是你如今能为的事了。”
孟知年道:“较之以色事人,尚好些。”径自走去书架前,挑选着要带走的书。
太史令看着他的背影:“但愿孟大人差事顺利,早些年回到天都。”
孟知年懒得再对了,手里挑着书:“素昧平生,就算我死了你又如何?不如回去做事的好。”
太史令却笑了:“素昧平生么?你对我素昧平生,我却不是。”
孟知年停下来,回头看了看他。
太史令道:“你一定不记得我吧,很平常,不过我却记得你。你穿着好衣服,有人对你好,每天接着送着,旁人都不敢欺负你。巴结你,你却理也不理。真得意,你从来就这样得意。皇甫君器重你,金银财宝像泥巴一样往你府里送,孟太保也宝贝你,天底下还有什么你没有的?”
孟知年倒有些意外了,他少年时的光景值得别人嫉妒么?他从不这样觉得。
太史令又道:“就是那个少傅潘筠,不知瞧着你什么好,也总是帮着你。对,他定是瞧你生得漂亮,哈,你这一副好皮相真是帮了你不少忙。可惜潘筠还是娶了老婆,你可是男人,哪有女人那般的好处?”
太史令停住了,因为再说不免要说到自己的事。虽然他不说孟知年也知道。总有那么一些人,外表即使成长得再多了,心里某一块地方恨着,还是保持着孩童似的纯真恨意。也许那是往前走的动力之一,孟知年淡淡地想。心里给刀戳了一下,疼得有点没反应了。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苦处,劳烦你嫉恨我这么多年,也真不容易。”
太史令“哼”了一声:“世间事不公平,但我凭自己也能得来今天的地位。而你却要失势了,你父亲是太保也没用,照样有人出卖你。”
孟知年道:“请出吧,我要回府了。”
太史令冷冷道:“我自然要回去为主君办事,但在这之前,主君让我送一件礼物给你。”说着走近他。
孟知年道:“礼物么?不会是好东西。”
太史令似从袖中取什么,取了一会儿,孟知年看了看书架,又抽了一本《水经注》出来,就这眨眼功夫,太史令忽然扣住他的手腕。孟知年微微吃惊手腕一转,轻易就把他反扣住了。没很认真,因为这人看来不会武功。
太史令挣扎几下挣不动,脸一红,简直有些羞愤似的,孟知年觉得他这表情很有趣:“你不知道我习武么?”
太史令没出声。
“小时候不认识你,也真有点遗憾。”
太史令不挣扎了,道:“我是恨你,可我还有一件好处要给你。”
孟知年笑了:“什么?”
太史令突然手臂一收借势上来就吻他,接着一拳狠狠打在他小腹上。孟知年一时有点发怔,推得没很及时,给擦到了一点唇角,等到再发觉自己被打了,竟觉得有点可笑。
他竟被这人打了,不仅打,还亲了。这叫公报私仇,可这算哪门子的仇?
前阵子给任无毒亲,到底也算朋友,当是玩笑也无妨,今天给这不伦不类的仇人也亲了,不是说,是男人,没有女人那般的好处,那还亲个什么劲?
一时笑了,笑得很苦。
这人在皇甫九渊面前仿佛也没多久,就是去金河床那一阵上来的。真是快。能让一个读书人挥拳,做人做到这样也真是挺不容易啊。
过片刻,孟鸿文大人来了,见他脸色这般不好,不禁担心,温言劝慰几句,道:“你且去无妨,这里自有为父,倘若是有所冤屈的,必定会为你查出。”
孟知年收着神,点了下头,其实话没怎么听清。平时不和父亲非常亲热,但这时还是有点不舍,勉强听了他一会儿关照,心绪实在乱得一团,就说累了,不久传来辇车送出了禁城。
十四 雨路
潘筠等孟知年去后,慢慢地走进已经显得有些空荡的殿所。
书带去了许多,案上收得很整齐,几乎没留下什么东西。这是要长久出门的样子了。他走到书案后,发现莲花缸还在,莲花也在。呆了一会儿,拨开其中一朵,没看见那小蟋蟀,又拨开一朵,看见了。
花期无多,很快就会颓败。倘若他不回来,就连着这小蟋蟀一起颓败了。等全部枯死,也许会有侍官发现,清扫了一起扔出去。
潘筠侧头看了看拉起的帘栊,想起孟知年那日站在这里的样子。暗暗的,锋芒都熄灭,再想起来,觉得很乖巧。他把帘栊放下,让经过这里的人也看不见里面,然后默默地坐在书案后。
他告了密,把孟知年放心告诉他的秘密说了出去,以后孟知年大概就不会再这样无条件地信任他了。不是没权衡挣扎过,但这个时候,他还不曾确切地了解到皇甫九渊和孟知年之间的信任是如何不堪一击。
更私心里,也觉得孟知年安排了飞廉,未必不能再安排别人,能监视行动,未必不会再有动作。这样一步步的,或许就会重蹈当年的覆辙。尤其孟知年如今这般,重逢后察觉他诸般安排,几乎到了处心积虑的地步。
忧心有,怀疑有,失望也有,思量再三,还是委婉地告知了皇甫九渊。话说得婉转,但不曾求情,结果两日后上殿,孟知年就这样不着痕迹地被皇甫君调走了。
想起他走时的神色,还是很平淡的,仿佛一点也没有什么。潘筠心里拧住了,有些坐立不安。想上回不过对他说了句重话就生了好几天的气,这回又该如何?平素生气的时候,是气极了反而不形颜色,表面平静着其实已经内伤,又想此去长江路远,揣着这样的心事行路该有多沉闷?天一星罗隔江而治,长江若有水患两边共同出力治理,其中的拉扯又是繁杂无比,种种地想着,不由失魂落魄了。
告假两天回到家里呆着,他母亲因见下雨把那只白鹤也带到屋里,爱惜地拉着摸毛,又弄些精致的饲料喂着,潘筠在一旁看,看着看着竟觉得心里酸疼,刀割了醋泡了一样。当天晚上向琼玉道:“我或许要出门,请个仆妇来照顾你们吧。”
琼玉正倒着茶的手停了停,继而问:“要去多久?”
潘筠道:“说不好。不过孩子出生前一定能回来。”
琼玉望着他,露出温柔的笑意,但还是有些难过:“来不及也没关系,等你回来取名字。”潘筠拍拍她的肩背,茶喝下去觉得没什么味道,心底叹了口气。
皇甫九渊听说潘筠请求陪伴孟知年,考虑一会儿答应了。但附了句:监视他一切行动,有异状立刻制之。
孟鸿文大人就在一旁,听了默然不语。潘筠领命,回去收拾了些衣物银钱,又带了剑在身边,往孟知年家去了一趟,被告之早两日已经出城,这会儿大概也行过百八十里地了。
潘筠问明了官车要走的路,又出城沿着官道追,虽然已经行得很快,但还是赶到第三天才追上。官车队伍没停,他就把马赶在车旁,同珠璃说话。
珠璃道:“公子正睡呢,您等等吧。”
潘筠道:“大白天怎么睡觉?”
珠璃看看他,道:“公子说累了,这几天都是这样,也不知他怎么了,可能是先前太忙。”
潘筠答应了,就没再问。过后到了驿站,远远见珠璃扶着孟知年下车,直接往里去了。珠璃附在耳畔说了句什么,又瞥了潘筠一眼,孟知年也没反应,披着衣就进去了。
潘筠有些苦笑,现在他也实在不好意思直接上去说话,有愧的时候心就虚,感觉磨人得很。到了第二日早上启程,还是如故。但到中午快歇脚时,珠璃出了车来找,潘筠一问,才知道孟知年自离开天都起每天差不多就只吃一顿饭,说是吃不下,没胃口。这会儿精神愈发不好,睡在车里喊也喊不醒。
潘筠让官车继续走,自己从马背上跃到车夫座旁,进了内中。隔着竹帘子,见里面隐约躺着个人,安静的不动。
心跳有几下变得剧烈,他拉起帘子,道:“知年,我来了。”说着走进去。官车很宽敞,里面摆了张矮床还很有余,又放了两把轻便的椅子,中间一个小几,上面一壶茶,两碟点心。
孟知年就躺在床上,好像果真在睡,一点反应也没有。
潘筠走到床边,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想碰碰他,却听他突然轻声道:“出去。”
潘筠一怔。
声音不响,但态度很坚决。
潘筠道:“气闷也别不吃饭,你不是小孩子了。起来吃点东西吧,别让珠璃着急。”
孟知年没反应。如果他坐着,大概会把桌上的糕点对准潘筠掀过去。但他现在躺着,所以说了那两个字后就对任何话再没半点反应。
潘筠在旁边坐了一会儿,出去了。珠璃又端进来调理补身的药汤,孟知年睡到下午醒过来,约略吃了点东西,又进了药,算是好些。只是下车时一个不稳险些摔倒,珠璃在下面托住他身体才算没事。潘筠站在旁边也一动,但孟知年对他整个人视而不见,除了那个“出去”不和他说任何话。
官车走得虽匆忙,东西却备得很足,可见珠璃非常细心。潘筠偶尔和她聊聊,说些琼玉的事,但珠璃似乎不太愿说,一心只在孟知年身上。潘筠便问她那日回府的样子,珠璃摇摇头:“您别看我是公子的贴身侍女,有些事我并不是太清楚的。公子这阵子身体不好,那天回来又把我赶出去了,自己在里面听不出在干什么,也不让我请大夫来看看,总之就是不怎么好。”
潘筠有些疑惑:“他平时身体不是不错?”
珠璃道:“那是您没看见他生病罢了。”
潘筠听了默然,他的事自己的确了解得不多,尤其分离过几年,许多事更是一知半解。这一路落着豪雨,各地官署都殷勤接待,但泥泞行路毕竟颠簸,着实有些难受。孟知年后来也不躺着了,就常坐在椅上向外看风景,车马停下歇脚时看些书。有一回珠璃端了茶进来,忽听他淡淡地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把时间也都耽误了。许你给潘大人,和琼玉一起服侍如何?”
珠璃哭了,跪在脚边道:“我一辈子只服侍公子一个,服侍成老太婆了也没关系。”
孟知年摸摸她的头发,就不提了。后来潘筠来和他说话,闲扯些什么给他听了解闷,起先不回,后来偶尔也回一两句,但话里没讽刺也没怨气,不开玩笑也不带些亲近的语词,像在跟陌生人说话似的。潘筠知道他是气得狠了,甘愿给他冷淡着,后来策马趋前些开路,一直往洪水泛滥的长江去了。
十五 都水
终于到了燕子矶都水台,都已经出梅好几天了。雨不下,水患仍在,今年来势有些恶猛,一直出人出力修筑堤坝,但不见什么成效,不时有田亩村庄被淹没的消息传来。官车进了都水台,孟知年立即就开始上手做事了,先派人查看各处情况,又调阅历年治水记载,还调查沿岸城镇民生,命该内迁的拨银内迁,迁不了的迅速支派人手加筑高台堤坝以应急,已经遭灾的地方尽快处理尸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