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君子远庖厨,但潘筠长久在外,总得稍稍学会些自食其力。好在厨房里有柴火,各种材料一应俱全,想是为孟知年这一夜停留准备的。但不见旁人,潘筠回头时瞥见屋外竹林边身影一闪,来不及喊又不见了。
快子夜时,孟知年终于回来了。潘筠不是眼看着他进门的,因为看见时他已经躺在床上了。纵然潘筠嗅觉不如孟知年灵敏,也闻得到酒气之中一阵甜腻的脂粉香,是不是上等品就闻不出了。掀开纱帐一瞧,人还算清醒,只是脸颊红红的,额上微微有汗。
喝得真不少,也不知是哪来的应酬。
随去的少年人并没一直服侍,孟知年挥挥手令他退下。少年怔了一怔,很乖顺地就退下,也不多话一句。潘筠想让他去把厨房里的姜汤端来,犹豫了下又没开口。
“你没四处走走么?”孟知年略微睁开眼,眼神有些迷蒙,抬起手腕抵着额头。
“走什么?参观看风景?”潘筠帮他把衣领解开些,露出一段皓玉似的脖颈,因醉酒而泛出些红晕,无意间碰到了热烫得很。
孟知年吃吃地一笑:“我还以为你会看。很好看的。”又将胳膊甩在床被上。
“我头疼。”
潘筠没奈何,两手摸到他脑后部位揉起来:“你同意我看又不说。你现在这么神秘,我不好到处乱撞啊。”
孟知年看着他,忽而不笑了。潘筠被他看得不自在:“我说错了?不给我看看你家底有多少你就不高兴?”
孟知年没说话,眼神微微一晃,看起来很倦了,眼下都有淡淡淤黑,但眼睛就是不肯闭上。
“我今夜去见了几个人。”
“唔。”潘筠随便地应着,双手按到他眉心。
“那些人啊。”孟知年很是享受地,透过手指瞧着他,“嘴脸不怎么可爱,可是挺管用。”
“有条件就肯办事,好用得很。”孟知年道。
“兴许他们皮里也骂我呢,谁知道。”孟知年又笑了,拉住潘筠的手放下去,像是很贪着他手上的凉,好一会儿没松开。潘筠顺势也不按了,指间觉着有些烫,摸摸他的手掌,想着还是去找找看有没有柿子好了。
“你不去看看么?”
潘筠道:“你睡了我就去。不过这里那么大,去哪看呢?”
“随你的意。看看你能不能找到。我也好久没见了。”孟知年淡略一笑,慢慢将外衣解开,很费力地脱下,推到床里面。
门外有侍应人入,轻声道浴池已备好。孟知年有些摇晃着爬起来,潘筠道:“你行么?别淹死在里面。”
孟知年笑了声,侍应人上前来将手给他搭上,扶持着出屋去了。
倒是真想叫那人陪去,但看看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心里痒痒的出了鬼,又有些不敢。
过了小半个时辰他回来,已换了身素白常服,衣摆上绣着深红色的宽边,映在背后竹影月色里,清清秀秀的。
潘筠坐在房里等,出着神。
“你这样子还真像以前。”
孟知年没说话,又兴奋起来:“走,我带你去看。”
“不行,该睡觉了。”
孟知年理也不理,拉了他就走。潘筠无奈着,又想这也算是那人精心拾掇出的私邸,也难怪老是兴奋,可见还是少年性情。
是什么东西呢?
两人在竹影中走了一会儿,还没见着什么。
该不会是夜鬼……现在也不是中元节嘛。
不过这宅子好是好,也实在没什么人气。那些影子们深居简出的,不知道有多少人,简直神出鬼没,就算有大批官兵来搜查也未必找得到他们。
倒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又走了一会儿,竹林忽尽,一片光芒反照上来。明润美丽,如玉轮一般毫无瑕疵。空气中有微微的水腥气。
“唔,打理得还不错嘛。”孟知年道。
那是一个小潭。无鱼无草,平静没有一丝涟漪,将月光完美地映上来。潭边绿竹疏冷,山石参差,仔细看去,竟然有白鹤栖息。借着月光,能感到那羽翅光滑,高贵美丽。
孟知年道那山石是请了山匠做的,从江南运过来。白鹤几年前进贡到天都,主君赏赐给了孟鸿文大人,他自己见了欢喜,第二日那鹤就给送到别院来了。
潘筠一时有些诧异,没想到孟知年整日忙忙碌碌的,居然也有闲情让人把鹤养到这里。居然也养活了。他自己小时候养过只小乌龟,最后居然给饿死了,叫潘老夫人好一顿说。
“那主君问起这鹤的下落怎么办呢?”
“说死了嘛。”孟知年很不在意似的,不知为什么这事上又不在意了,“何况主君根本不记得。”说着慢慢踱到潭边。
“这鹤的样子挺像你的,可惜睡着了,不然弄起来看看。”
潘筠顿时在心里吐了口血,干笑了声:“像我吗?哈哈……”
孟知年回头看他,闷闷地笑,又道:“里面还要去看么?”
“还有什么?也很像我?”
孟知年还是闷笑。孟知年道:“不是,要不你自己去看。我给你机会了。”又踱两步,看的却是处寂静的小院。没有灯火,但让人觉得是有人住着。
潘筠心里动了动,拉住孟知年:“别摔下去,走了,回去睡觉。”
孟知年也不强他,略略冷笑着,但仿佛真是很困了,被他拉着也就往回走。
三 妖绣
天一殿立朝以来效法古制,殿上设立百官,将统辖区域划分为六道,并开设三市以规整各业营生。管金银流通的是金石市,顺着渭水行上两日,再往西南车行半日就到了。
两日中,领命办事去的影子们陆续有回,捎来一面浮雕龙纹的青玉牌,乃是出入金石市中重要之地的令证,只玉牌看去便是富贵非常。牌下角用胭脂画了个红印,梅花似的,因墨绿底色不很起眼,却颇有些妖娆。
此乃十分低调的妖娆。所谓渭流涨腻,弃脂水也。潘筠不由得笑:“知年你真是神通广大。”
孟知年觉得这话无甚意趣,便不回答。
潘筠又问:“这些少年看起来像哑巴一样,身手倒都不错,这牌子该不是偷抢拐骗来的吧?”孟知年也不看他,说偷抢拐骗又怎么了。潘筠便不说话了。
其实自然不是偷的,但既然找了替身放在台面上,暗地里行事也就不必很按规矩走。这一回孟知年留了个少年在身边,潘筠认出是那夜随出去会客的,只觉得看神情很正派,并不是从来养在暗中的样子。但也不好问。只问他什么名字,少年摇摇头,又看着孟知年。唇红齿白的活脱还是个孩子。
孟知年说他叫飞廉,潘筠稍后唤了声,那少年看了看他,并不回应。潘筠有些郁闷,孟知年见道:“你别叫他就是,平时我也不叫他。”
潘筠好奇起来:“那你怎么让他到这里来的?”
孟知年打量玉牌,拿在手里抛了抛:“你看我怎么弄的?”挥一挥手就来了,反正也没背对着的时候。那语气有些不耐的,潘筠又不说话了,端起杯子闷头喝茶,看孟知年又是在想什么的样子。
这人小时隐忍,现在已渐显出了自己的作风。但那以前给他惯出来的脾气倒丝毫没变。潘筠性子和缓,能让着他的地方总是让着,基本不和他争辩。又想或许是肩上负着旁人期望,难免也会烦躁,只能多体谅些。
但孟知年毕竟也不是懵懂少年了,几次下来好像也觉得自己没什么道理,又转过来好言好语地对他。上了岸待车行靠近金石市,他将飞廉支去别处,和潘筠两人去附近的小镇吃馆子。这金石市附近因商贾官吏常来常往,也带起繁华一片,吃住都是等第分明,大到乌瓦金阁,小到街头食摊,到了该吃饭的当就是香气四溢,一派幸福的样貌。
孟知年带着潘筠一直往街里走,他这日穿了件淡绿色紧身褂子,又配了略深绿的坎肩,衬得一张脸愈发白皙俊美,狭长的眼角含着清傲,还莫名有几分妖艳,腰间翡翠佩环清脆响着,一路勾着人回头看。
潘筠催促他快些走,别弄得给谁都知道是来这里了,回头也不好办事。孟知年便穿街走巷,弄得褂子和环佩流苏飘飞起来,那风姿宜人得很,这般光彩夺目的,简直与从前很不同了。
“知年,你今年二十几了?”
“二十三。”
潘筠道:“哦,不见你好几年,订亲没有?”
孟知年回头,眼光轻微地闪了一闪:“没啊,怎么?”
“没事。”潘筠说着,又笑。
孟知年看了他一眼,别过头走了。潘筠追上去,又问他到底要去哪里,孟知年起先不理,后来才道这地方学蜀,做菜爱辣,听说盘子里辣椒比菜还多,大概要受不了。不过他已经知晓一处临河的小馆是做江南菜的,位子老早预定下,就临着灯水河面。等到了金石市大概还会更好些,却没有临风的河景了。
潘筠从前习惯赶路时啃啃馒头之类的简单食物,此时见了这富足景象也觉得不错。潘筠这人的好处就是随和,没架子,金车牛车一样乘,还都乘得挺乐呵。于是没有异议促着孟知年快快上楼。
卢玉盘姑娘大驾来到的时候,小馆里那两个人正吃到了间隙。粉香暗盈,辇车垂幔什么的,也不必说,总之是上等胭尘的作派。她乐意弹琴了才召你,平时堆个几千两银子还要排队叫号。
卢姑娘来得十分是时候,正是填了几分饱,又缺了几分好颜色来赏玩,所谓食色缺一不乐,可见是有道理的。
店家赶忙召伙计排开绣着春景的屏风,将潘孟坐的那一片围成包间,也没问二人一声就将竹帘落了。
潘筠正在向孟知年道:“蜀中的味道正不正宗我分不出来,不过江南的菜还是去江南吃好。”
孟知年正咬了一口蟹粉小笼,估摸里面糖比肉馅多,就点头表示同意:“可惜那里是星罗宫的地界,没事过去得惹麻烦。”
潘筠道:“未必啊,我在江湖上游历的时候去过,一直走到太湖边,吃过了太湖三白才走。”
“唔。”孟知年又吃了一口,停下筷来。银筷子搁在细瓷碗上发出“叮”的轻轻一声。
潘筠听出来,这发出的一声带有些微不满。
卢姑娘身后跟着抱琵琶的丫鬟,衣帛缕缕地来了,一身虽算不上珠光宝气穷奢极欲,但派头绝不逊于殿上大员的小姐们。孟知年心下转着念头,这金石市有钱是一回事,底下蛀虫蛀得脑满肠肥又是另一回事。
但这和眼面前要干的正经生意,还是非同一回事。
卢姑娘背后有着大靠山,不相干的人见了她,纵有色心也不敢生事。但她今日竟自己来了,额绘梅花印,手涂蔻丹香,眼光软软地在潘孟二人身上各停留了一眼,笑得夜色生媚。
青玉的主人说,拿到令牌是本事。但也只是打进了金石市而已。能不能最后得到想要的东西,只请持着令牌的人亲身前往,才有分明。
持着令牌,是不能带帮手。
孟知年没问口信是谁的,只道:“卢姑娘芳龄几何?”
卢玉盘觉得他很识得风流,行行款款走近几步,笑吟吟地道:“公子芳龄几何?这如花似玉的样貌,叫奴家看了真是好生羡慕。”
潘筠听了,不由也认真看了卢玉盘两眼。到底是有钱地方,连歌妓都更伶俐些,说话间麻利地就把人给调戏了。孟知年从腰间抽出折扇来,轻轻扇着:“咦,金地妖娆,生了姑娘这好嗓音,说话是浪费了。不如唱一曲。”
卢姑娘听了笑起来,衬着屏风看,犹如春日一枝娇花。她走过来,将手伸过来,千般的婉转万般的娇柔,孟知年没什么表示,那手便摸上了他的脸颊,十分优美地摸了几把,弹琴似的。红袖垂落,几乎将他的半张脸遮住了。
果真是玉似的温润,只不知说的是谁。孟知年看起来颇自如,合扇交左手,将卢玉盘的红袖接过,不着痕迹地放开了。
“其实啊,奴家方才传的话里省去了一字。公子你若让对面的那位开口说些什么助助兴,我就告诉你。”
潘筠正看着孟知年给人摸脸,不防被点了名,就见孟知年眼神扫过来,有两字:说话。
“咳。”潘筠不惯应付风月场面,想了想道,“那令牌上的印子是你留的么?”
卢姑娘仿佛觉得他问得很有才,也很在点子上,摇摆挪近些:“公子说呢?”见潘筠没说话,媚然一笑道,“我嘛,我也用这样的胭脂,不过要用在那位公子般的佳人身上,所以……哎呀,说溜了,把那个字说出来了,呵……”
潘筠还在发愣,孟知年的目光在卢玉盘脸上转了一圈。
令牌是青玉,印子自然也是那人留的。还没见到,先称一声佳人,是示好也带着情趣,但听在耳中,就是有那么几分诡异。
结果,自然是正经的那回事更重要。保不保得住清白,还得便宜行事。潘筠有些担心,孟知年只笑了笑,让他在这里等。
潘筠想说什么,但孟知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想起一路来神秘莫测的,或许是自有打算,但这请人的架势看起来也总让人不甚放心。
最终,孟知年进了卢姑娘的香辇,一乘抬着去了。店中伙计有见的啧啧称奇,想这公子和姑娘两人,配倒也真配,一个阆苑奇葩,一个美玉无瑕,看得人都眼花缭乱了。
潘筠听见没有什么想法,桌上酒菜未冷,店家瞧瞧没出乱子,后头张罗一下又上来两个竹筒饭。潘筠吩咐店家打包起来,店家道这饭冷了就不好吃,热着才有清甜味。潘筠想想,还是命打包起来,结算了饭钱,拎起还热着的饭刚走出小馆,见街对面顺进去的小巷子里头,一人的背影晃了一晃。
这一晃不要紧,后面跟的竟然是飞廉,手中分明有兵器,那样子分明是在追击。事有轻重缓急,偏偏在这一桩上潘筠犹豫了下。那晃着的人避击一侧脸,竟然是熟人。
四 红梅
金石市是很大的,当年天一殿第一代主君亲自圈的地,青绶银印给金石市主人,从此富饶一方。卢姑娘的香辇密密垂着幔子,只听得一阵稍静又一阵喧闹,孟知年与她坐得很近,因这辇车狭小,本来只是给一人坐的。
卢姑娘进了辇车,拿绣了梅的帕子点水般擦了擦脸颊,手放下时就落在孟知年的手上,摩挲着。卢姑娘巧笑着:“公子,这附近一带可好玩么?”
孟知年并不介意似的:“初到未久,还不及欣赏。想必是好的。”
“后面还有更好的,只谈风月,是面上的规矩。咱们这主人啊,爱风流。”她将那最后两字咬得甜腻腻的,“公子想听我唱歌,我就唱,刚才啊,不过是不想让别人听去罢了。”
孟知年笑了笑:“你觉得和我一起的那位不好么?”
卢玉盘娇媚摇头:“不是不好。是不解风情,叫人没兴致。”
孟知年笑起来。
他也觉得那人不解风情,但看着还是怪喜欢的。真要解了风情如眼前人,反倒心内腻起来,兴致都做在脸上了。
“山中有佳人,考盘歌在涧。”
卢玉盘袅娜唱了句,下巴便要搁到那着了淡绿褂子的肩头去。孟知年霍然右手一扣,捉住她红红指尖抬起来,这时香辇打了个弯,顺势道:“小心。”嘴角却有些抿着。
卢玉盘给他紧紧捉着,眼波流动,有得色。
就在方才那一瞬间,孟知年感到侧腰有轻微的刺痛。他没说什么,辇车又打了几个弯,换大车,卢玉盘倩笑盈盈,留在辇里没跟。车旁有人护持,看脚步便知是好手。四周扫去,潘筠真没跟来,心下略失望,又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