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摇记 下——小白非白

我笑着点头。“知道了。”

果然人待久了会互相影响，娘亲几时也开始像天君一般说教了。

然后我又策着小灰往甘渊涧飞去。

半路上见头顶一朵七彩祥云，有人自那上面喊我。“小七！”

抬头看，却是扶苏、苟芒和沛书兄弟三个。

“是老二啊！”我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

扶苏也就罢了，另两个我看了就觉讨厌。

扶苏一对眼狭长，此时有些半合，看我的眼色不比寻常。也没像以往一般回我一句。

“叫二哥，什么老二，怪难听的。”

一贯嘴欠的苟芒冷笑了两声，袖手抱拳道：“嘿，这时候还这般嚣张？”沛书凉凉看我一眼，扯扯他袖子。“老四莫要多言。”

我挑挑眉毛，虽觉有些异样，也不以为意。吹了声口哨，顾自己掉头。

“小七——”扶苏又喊我一声，我回头看他，他只是静静看我。“今日见了你娘亲没？”

“才刚从她那儿出来。怎么？”

奇怪，扶苏他们三个，几时会主动问起我的娘亲。

虽然他们从不说起，但我乖乖娘亲的存在，的确是他们一个极大的羞辱。

扶苏点点头，又摇摇头。“去吧。”

身边苟芒瞪了他一眼，而沛书只是漠然看着我。

我撇撇嘴，走了。

在池子里捧着小蛇亲了一嘴。

“我的乖乖娘亲啊，真是天下第一等的娘亲。”

不晓得什么时候起，习惯了跟他说话。哪怕只是一条蛇，却比汤谷嬷嬷，广日上仙一干人等都觉贴心。乖乖娘亲虽好，有些话也是不能跟她讲的。

最神奇的是，这家伙会做一些动作，比如昂首，扭脖，曲腰，总让你知道他听懂了，而且，很爱听。

这日玩得差不多的时候，我照例往出走，结果被结界弹了回来。

一开始以为是意外，连着几次，终于知道不对劲。

摸摸头顶娘亲给我种下的灵界仙毫。今日进来用的是这个，为甚出去反不行了。

心里突然很忐忑起来。回想日间一切，此时念去，仿佛每个人都有几分异常。

乖乖娘亲！心里不安愈来愈盛，我只是一次次地，冲撞向那结界照壁。

直到全身没了力气，才在地上趴喘了半日。

等养了些力气，就再重复这个动作。

然后不知何时，完全没准备的，就出去了。

此时东方见白，却已是过了一夜。我深呼吸一下，看这昆仑仙界，与一日之前相比，已截然不同，天空中有一抹淡淡猩红。立时驱策小灰，全速赶往神女殿。

下了小灰，一路狂奔。才入殿门，见素日侍奉娘亲身边的春日秋欢人影全无，心里突然一窒。

跑到娘亲寝宫门口，那门虚掩，红色帐幔自缝里飞出，艳泽触目。

我停住脚步，心里突突乱跳，却只不敢推门。

耳里什么也没有，却只盼着有个轻软懒懒的声音叫我一声。“小羲。”

“乓——”我最终一脚踹开了那门。

古灵阁空虚一片，小轩窗人影寂寂，

神仙榻只余幽香，鹦鹉台不见素手。

并没有一个窈窕身影，如往常般转过身，轻瞥我一眼，淡淡笑着说：“小羲总是这般性急，总有一日这门会被你踹坏。”

如今门还没坏，这人却去哪里了？

我傻呆呆站一会，身子都开始抖起来。

良久，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声。

“七殿下。”

我霍然回头，一见那人面，立刻扑了过去，抓着她胳膊摇。“嬷嬷，我娘亲去哪儿了？”

说完才发现，嗓子居然哑了。

这一晚上，分明我都没说过一句话。

汤谷嬷嬷还是一脸沉静，然而眼底却有着无尽的悲哀。

“七殿下，神女娘娘昨日就被押去轩辕台，摄夺了元神，如今已——灰飞烟灭了。”

我怔怔看着她。每个字我都听到了，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但是她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半日，才“哈哈”干笑了两声。“嬷嬷，羲儿今日很乖，莫逗我玩了。”

“笑得真难听呢，七殿下。神女娘娘见了，必然又要嘲笑你。”汤谷神色不变，缓缓道，“你今天满一千岁，不是小仙了。嬷嬷今日教你第一件事，男子汉，要学会接受现实。”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眼里渐有晶莹。“伏羲孩儿，你娘亲临走之前叫我带话给你，她活了这一世，漫长无匹，爱人被爱，还养了一个你，已经很满足。”

我松开手，摁住了自己耳朵，整个人抖个不停。

“不听，不听，没听见，你叫她自己来跟我说！”

“她回不来了，”汤谷冷冷地看着我，“不是告诉你，她已经灰飞烟灭！”

“你闭嘴！”我大吼一声，一时火蹿到脑子里，甩手就是一巴掌。

“啪！”一声脆响，我的神智却回来了。“嬷嬷——”

我居然，打了嬷嬷！

“如果这可以让你清醒，嬷嬷不介意你再打我一巴。”汤谷扶着脸，依旧面不改色。

“是谁？”我心里无数刀光剑影，忍着彻骨冰寒的痛，咬牙问道。

“昆仑仙界众臣。”汤谷看我一眼，“为首的，自然是天后娘娘。”

我点点头。是的，必然是她，一贯以来，我只当是泥雕木塑一般的人物，原来不声不响的，咬起人来却能一口致命。

“罪名是什么？”

“妖女惑圣，欲灭昆仑。”

“这话半点文采都没，”我冷笑，“自然又是混元的手笔，还有呢？”

如果只是这个罪名，乖乖娘亲绝不会如此就范。而一旦她想反抗，我不信整个昆仑仙界，有谁可以拦得住她！

汤谷此时看我一眼，却有赞誉之色。“天后娘娘，已胎珠暗结。”

我心头大震。是了，原来如此，要不是乖乖娘亲自己没了意趣，她怎么会如此甘心配合？

“娘娘是自己跳落轩辕台，自行幻灭的。临去那一刻，很是美丽！”

那是自然，我仰起脸，那一瞬间，仿佛看到乖乖娘亲在空中对我笑。

“小羲，我本就是天地所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不过是从头来过。”

“这游戏不好玩了，我就罢手而已！”

“只是舍不得你，小羲，不过你是大人了，你的世界是自己的。”

“天君如今在哪里？”我总算想起这个人，这个号称永远罩着娘亲的人。

“率一众昆仑神族，在令丘祭祖呢！”汤谷嬷嬷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忍不住也露出鄙夷之色。“当真是英雄！”

我上前紧紧抱了她一下。“嬷嬷，羲儿去替娘亲讨个公道。你自己好好的。”

她身子一时僵硬，一时颤栗。沉声道：“我自知拦不住你，但羲儿，首先是活着，才有可能。”

我笑一下，眼窝里干涩无匹，没有一滴泪。

“羲儿记得，羲儿最怕死，羲儿还远远没有玩够。”

我弃了小灰，它飞得太慢，念起飞升诀，全力奔赴令丘正德殿。

昆仑天君高冠吉服，手捧檀香，青烟一柱，直指云霄。

而身后一众仙君俱各宽袍大袖，好一副肃穆姿态。

我直接跳落在神殿高台上，冲着天君就大步走去。

一面脸上天真地笑着：“天君，这是在给我庆贺生辰么？”

他顿在原地，面无表情。

身后诸仙君已经鼓噪起来。“大胆，妖女后人竟敢阻碍祭神！”

更有人指挥天兵，欲将我拦下。

我不去理他们，只走近一步，还是笑着问天君：“既是给我过生辰，怎的不见我娘亲？”

他仍是一动不动。

我站在他面前，突然浊气上涌，飞起一脚。“你他妈把我娘亲人呢？”

这一脚下去，天君真就被我踢飞了，我反倒一愣。

这不是天君，不晓得是谁搞的障眼法。转过头，对那群叫嚣不停的人绽开一笑。

“嘘，莫要吵，殿下我今日，一个不落，全送你们上路！”

在众人惊呼声里，我跃上半空，胸口热力蒸腾，嘴里念念不停，无穷火意伴着无穷怒意，自我无尽冰凉无尽恐惧的心底发出，双目突然圆睁，两臂一甩，无数白色火焰自空中跌落，将整个令丘正德殿烧成一片火海。

我从未在众人面前施过法术，教我仙法的广日上仙说过：“殿下，你身负神火之力，这事非同小可，如非必要，万万不可念咒施法！”但如今，我却忍不得了。

看着平日惫赖懒散的七殿下，突然大发神威，吓坏了吧，老头们！

“啊——”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里，我看着他们狼狈逃窜。此时有个特别惊惶的声音喊着：“是他！他才是那几万年一见的天命火体！亡昆仑者，就是他啊！”

我不绝冷笑，管你是谁，今日都给我下地狱去，替我娘亲殉葬！

嘴里更是诵吟不绝。

直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我：“小七！”

我回过头，看到扶苏狼狈的脸上，那对总是促狭笑着的俏长双眸，流露出无比的悲伤。

“小七，你真的想烧死我么？”他说。

一霎那，这一千年来相处的点滴，他对我种种关爱照顾纷至沓来，我嘴里渐渐停了诅咒。

只是愣愣地看着他。“老二，你也陪他们一起逼死了我娘亲么？”

扶苏慢慢走近我，一个手摸上我的面颊，眼神悲戚。

“小七，我不想的，你原谅我。”

我不由闭上眼。

此时胸口却传来一阵剧痛。

低头，看到一把利刃穿胸而过，那柄，却握在扶苏手里。

“小七，我不想的，你原谅我。”

扶苏的脸，在血光中变得模糊。我不由笑了。

恍惚中，有人在亲吻我的面颊。

“娘亲，是你吗，娘亲，原来我不过是做噩梦。”我心里欢喜得不行，人一放松，立时忍了那么久的泪如泉涌出。

那人顿了一下，又将嘴吻到我眼窝，将我的泪水悉数舔去，动作益发温柔。

“娘亲，你活回来，我必然听话，不然就掉落轩辕台，我去死！”

“不要，小七，你不会死。”那人在我耳边说着话，嘴唇却挪到了我的唇上。

我整个人僵住了。心底一片冰凉。

这不是娘亲。我原本想伸出去抱他的手，正被人用铁链吊起在半空。

我用力咬了那人一口。他“啊呜”一声低呼，终于放开我。

慢慢睁开眼，看着眼前人。我轻笑一声。

“扶苏，你在做什么？”

第三十七章：骊渊

我看着眼前人，笑。

“扶苏，你在做什么？”

扶苏深深看着我，慢慢擦着嘴边的血。

“小七。”叫了我一声，又不再说话。

左右看看，这地阴暗高阔，当是长留山上的一字天牢。

我被钉在墙壁上，手脚都绑了儿臂粗的铁链。

上身赤着，除了胸口那道刀痕，还满布了其他细密的伤口。

呸，以为这么挠两下，爷爷会痛么？以为这两条破链子，困得住爷爷么？

我在心里默念口诀，准备唤那白色真火，没料想，方一用功，一口鲜血就此喷了出去。

直溅了扶苏一身一脸。

“小七！”他面色惊惶，立刻上前一步。“莫要乱用心法，你已被下了策轮法封印，再运功，会心脉俱裂的！”

策轮法？这东西不是只有级别比我高的人才可驱动的么？而整个昆仑仙界，除了天君，再无第二个级别比我高的人。

我心中一凉。那日见到那个傀儡，还道天君果然是被蒙在谷里，到底这个男人对乖乖娘亲是一片真心，如此，娘亲这一辈子，也不算太冤，没成想却是他亲手封印了我。

难道他竟是知情的？胸口最后一点希望也灭了，回眼看到扶苏充满关切的脸，不由一阵恶心。

“呸”的一口，将嘴里血混着唾沫直吐到他脸上。“少装出一副很关心我的样子。”

他愣一下，默默擦去脸上污物。“我没装，我是真关心你。”

我冷笑了两声。没错，你真关心我，关心到给我一刀，关心到在这天牢里伺候我。

盯着他的眼，那里面有些茫然的痛苦，缓缓道：“戏演了那么久，真正好演技。”

这么多年，竟让我信了你的假意空心。

而天君演技更好，这么多年，竟让娘亲信了他的假意空心。

想到娘亲，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痛。

“为什么？”我问，真的是不明白，“我母子一个懒，一个闲，究竟是什么碍了你们的事？”

他默然片刻，居然笑了。“小七，你知道教殿下仙术的广日上仙怎么说你么？”他看着我，学起广日温吞的口气。“七殿下天人之才，万载难遇，只是淘气，心又不定；”再吁出一口气，“是的，你娘亲与世无争，那是因为她无须再争，什么东西，天君不是巴巴捧到她的面前？”

“小七，你从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扶苏的手轻轻摸过我的面颊。

我身子微微颤抖。你居然羡慕我？

“是么？却不知道我还在那头羡慕你们……”

“羡慕我们？”他真的诧异了，苦笑道，“羡慕我们什么？我们可以得到的，不过是你母子两个不要的。而这一切还建立在你不想，她不要的前提下……”顿一下，又涩声道，“你知道仰人鼻息过活的滋味么？你知道被人忽略的滋味么？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哪天你突然想了，她又突然要了，我们又将如何自处呢？”

我冷冷地看着他。“于是你们就编了那个鬼话？”

他静静地回看我，缓缓说：“借题发挥是有的，但那话不是编的。”

我挑眉。“那你娘的肚子呢？不是编的吗？”

他闻言一窒。我不由冷笑。

即使天君对我娘亲再哪般，对天后的无视也是鲜明无疑的。

扶苏突然轻笑一声。“是，是清虚上仙给的怀珠丹，只要搭配天君的一件随身之物，就能显现胎珠暗结的脉象。”

“你没看到你娘亲搭到她脉的时候那个表情，真叫人揪心呢。呵呵呵，我还一直以为神女是不会有那样的表情。”

“闭嘴！”我心如刀割。乖乖娘亲，我根本无法想象她脸上出现受伤的表情。

“别，”扶苏手摁住我的眉心，“别皱眉头，小七，那样就不好看了。”他痴痴地对着我，喃喃地说，“你和你娘亲长得都那么美，虽然我恨天君，但如果我是他，我也一样会这么做吧……”他说着，又把嘴凑上来亲我。

这个禽兽！

我怒不可遏，咬牙道：“别碰我，你这疯子！”

他突然紧紧抱住我，嘶声道：“或者我真的是疯了，小七，我没有哪天不是日里夜里想着你！”

他沿着我的耳跟一路往下舔舐，将我所有小伤口上的血舔尽了，又忍不住重重吮吸一口，让新鲜血液再度流出。

我恶心得浑身战栗，手脚上的镣铐“锃锃”作响，然而无法阻止那人的举动。

“扶苏，你他妈搞什么！我是你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