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镇(出书版 第五-七部)——琰汜

作者:琰汜  录入:05-22

瞒下自己的身分,让对方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村民,却殊不知,那个口口声声说着黑云九龙寨上都是十恶不赦的山贼的人,那个让行事豪爽、粗放不羁的虞老大纠结起自己山贼身分的人,却有可能是要对朝廷运往边关驻地的物资下手的另一批强盗。

而且顺着山溪冲下来的那具尸体上又有乌巍的钢爪留下的伤口,如果乌巍也参与在这件事中,并且和小山坳村的人有一定的关系,那么二丫就有可能是乌巍故意派到虞老大身边去的人……

因为之前自己和颜璟之间,因为身分问题差点闹到分崩离析,于是再次面对同样的问题,秦灿在既不想伤了虞老大的感情,又要保护好那批军饷物资间左右为难。

第七章

回到山寨的时候,东天已经透出白光来,一夜没睡,但因为心里头压着太多事情,秦灿也感觉不到什么睡意。

还没走到后院,就听到里面传来「唰唰」的、利刃破开四周的锐响,不用看也知道,那是颜璟正在练刀。

不过这时辰似乎比平时要早上许多……

估计他也是睡不着吧?

这样想着,一抹矫健的身影跃入眼帘,檐下的灯笼还亮着,背光照着他,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就见一柄寒光熠熠的大刀在他手里削、撩、劈、刺、挡、拨,不时连撩几个腕花,游刃自如,神气淋漓。动静间,脑后那束长发宛如长鞭,又如缎练,挥舞横扫,为那道身影更添灵动与潇洒。

秦灿不是第一次看颜璟练刀,颜璟的刀法就如其人,素来霸道,气势狂放,离得太近很容易被伤到,县衙后院的廊柱围墙上,到处可见那柄青犊刀的刀风留下的痕迹。

但是今天,秦灿却觉得颜璟的刀有那么一点不同。

虽霸气却沉稳如盘,虽迅疾却犹有凝滞,彷佛那耍出去的刀上带了思想,不再那么纯粹与锋芒毕露,若说是多了优柔寡断又不全然正确,似乎颜璟并不一味在刀法上,而是要透过这个方式,去思索并找寻什么来。

颜璟这套刀法耍了很久,秦灿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也看了很久,他知道颜璟心里在纠结着什么,而那个,是非要他自己才能解开的结。

东天的白光越来越亮,一点点驱走笼罩在这浩渺苍穹下的黑暗,铺上淡淡的红霞,为迎接盛彩的光耀。

那边颜璟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晨光落在青犊刀上,明亮的剑花划出炫丽的光华,晃得人眼花,光华扫过颜璟的脸,秦灿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出奇地平静,眸眼微合,似寐似醒。

他缓缓收势,调整自己的吐息,过了片刻,蓦地抬眼,眼底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眼角上挑,眉尾飞扬,墨黑的瞳仁映着朝霞,彷佛染成了金色……然后他注意到站在那里的秦灿。

秦灿被他的视线扫到,心似乎被只手一下提了起来,但再看他脸上的神情,悬着的心又悄然落下。

颜璟朝着秦灿扬了扬下巴,「偷偷溜出去……上哪鬼混了?」

秦灿不由撇开头轻笑,然后走到他面前,「县太爷我一个晚上没睡,为民生为社稷奔波,倒是师爷你……昨晚睡得可好?」

颜璟抬手弹他脑门,似乎知道秦灿一直担心着他,道,「我应该谢谢你告诉我那些,虽然并不是什么好事,但那么久远之前发生的……」挑了下眉,有些无奈,又无能为力的样子,「生在谁家又不是我能选择的,况且,现在也只是猜测,到底是不是也还有待求证。」

语气里还带着几分抱怨,似乎是觉得自己还为这种事伤神实在不值得,让秦灿突然间觉得他这样真的很可爱,忍不住想抱住他亲两口,不过碍于青犊刀还在他手里,为免于一不小心身首异处,还是暂时把这个念头给压了下来。

想到刚才他竟然会对自己说「谢谢」,秦灿不由笑着打趣,「其实我刚没听清楚,方才我似乎听到有人对我说『谢谢』了,这可太不容易了,如果不是我发梦的话,那就是这天要下红雨了。」

颜璟见他又耍贫嘴,于是撩起拳头威吓他一下,又接着质问,「你还没回答我,一个晚上跑哪鬼混去了?」

秦灿小声嘀咕,「还没进门呢,就先管起来了……」

「你说什么?」

「啊?没!你听错了,一定是风声。」

笑过闹过,就该说正经事了。

秦灿拉着颜璟回到屋里,小心关上门,「这事得先瞒着你大哥二哥,所以你听了也暂时不要声张,其实是为你大哥好。」

见颜璟点头同意,他才接着往下说,「我昨晚和阿大还有云中雁在小山坳村外头守了大半夜,我怀疑小山坳村的人其实是一伙装扮成村民,候在那里要对那批军饷物资下手的劫匪。」

颜璟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斥道,「笨猴子你别乱说,要让大哥听到你这么说大嫂子,肯定扒了你一层皮不可!」

「大嫂子,大嫂子,大嫂子……八字还没一撇呢,一个个叫得这么起劲。」

秦灿叽哩咕噜的话才刚落下,房门被人敲响,外面响起阿二的声音。

「大人,您在里面吗?」

秦灿忙打开门,就见阿二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外头,似乎是连夜快马加鞭赶回来、都还没来得及喝口水的样子。

阿二见了秦灿便道,「大人,押运物资的车队正在离这里两百里的地方扎营休息,因为东西多,进了冀州之后的官道都是山路,所以脚程慢了一些,我估计再有个一两天就能到这里了。」

阿二禀报完,却见秦灿蹙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大人?」

「啊?」秦灿蓦地被叫回过神来,「我知道了,你先去休息吧。」

「是。」

阿二离开后,秦灿依然站在门口,低头想着什么,嘴里还念念叨叨的。

「不可能啊……这怎么可能呢?根本说不通……」

颜璟在他身后问道,「什么不可能?你刚才不是说小山坳村的人对这批东西下手什么的?但现在人家不是好端端的吗?就让你别乱说了。」

秦灿转过身来,表情严肃,「云中雁在小山坳村的几间废屋里发现了装有官银的箱子,昨晚我也亲眼看见他们搬了很多箱子回来。」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云中雁给他的那锭银子,递给颜璟。

颜璟两只手拿着那锭银锭翻来覆去打量了一番,抬头,「说不定他们劫了别的地方官府押运的银子,然后悄悄藏到这没有什么人烟的地方来?」

颜璟这么说也不无道理,但是官银底下有戳,得手之后要改戳,这不是随便谁都能做得了的事情,况且就算不是这批官银,按照云中雁描述的,光那屋子里堆着的几箱就该有几十万两了。

这样一笔不小的数目,再加上之后搬来的那几箱,若是在其它地方被劫了,就算这里再偏僻,也不会听不到任何一点消息,而且敢下手的人也势必有点能耐,好比当年那批被劫的生辰纲,也只有黑云九龙寨这样的人力和势力敢下手,其它山贼、马贼再眼馋,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默默吞口水。

但是,本来昨晚就觉得有矛盾的地方,现在这矛盾之处又多了一条——

如果小山坳村那里的是这批要送往边关驻地的东西,那么现在官兵押送的是什么?

如果小山坳村那里的是从其它地方劫来的,那么又是从哪里而来的?

似乎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了……

「笨猴子,那我们下一步要怎么做?」颜璟问道。

秦灿想了想,「暂且不动,再观察个一天半日。」然后语气严肃也还有点沉重,「你大哥那边……先不要告诉他,如果小山坳村真的有问题,我会找时机和你大哥说明的。」

颜璟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看样子似乎也是被目前的情况给棘手到了。

一间窗户被封上的房间里,几个村民打扮的人围着一张桌子,桌上铺了一张地形图,有几个地方被用石头给标了出来,二丫将手里最后一块石头放了下来。

「到时候你们埋伏在这里、这里和这里……」

话没说完,有人在外头有节奏地敲响了木门,「禀副统领,那个傻憨憨的力大如牛的大块头又来了,已经快要走到村口了。」

二丫抬起头来,「我知道了……」然后对着屋里其它几人道,「你们按照这个地形,好好部署人手,不能有任何闪失。」

「是!」

二丫收回视线走到门口,伸手要去开门,却在碰到门板前又收了回来,转而理了理发髻,这才打开木门。

隔着打开的窗,就见那个憨厚壮实的汉子,肩上不知扛着什么往这里走来,便连忙走了出去,肃严绷紧着的五官柔柔展开,嘴角漾开甜笑,「铁牛哥,你怎么来了?」

虞老大走到她院里,将肩上扛着的东西往地上一扔,「砰」的扬起一阵灰尘,那被扔着地上的重物,发出「嗷嗷」的叫声,却是一只山猪。

二丫脸上露出惊讶,「铁牛哥,你这是?」

虞老大拍掉手上的灰尘,道,「来的路上正好看到了山猪的踪迹,就摸着找了过去,这不就给逮到了这个大家伙。」

虞老大说的像是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一样,但要是普通人要抓这么一头家伙,不仅要带足人手,还得带上武器。哪里像他赤手空拳就上了,还扛了这么远的山路,也就只是脸色憋得红了点,额上冒点汗而已。

二丫惊讶完,忙招呼了村里其它人,「大家快来看,铁牛哥给咱送了只大山猪来,这个冬天咱有好肉吃了,大家快来看啊!」

那些漫不经心做着农活的人,听到二丫这么一喊,放下手里正在干的活,彼此看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将脸上的冷淡和肃严给收了起来,装作兴奋地跑了过去,众人围着那只大山猪一通的议论。

「哎哟哟,真是只大家伙。」

「我长这么大,不是没见过山猪,可每次都是它追我逃,这还是头一回儿见到躺着不动、随你处置的。」

「铁牛真是好本事啊,待会儿我们就杀猪放血,晚上来一顿全……全猪宴,对对对,全猪宴!」

「那不赶紧?」

众人吵吵嚷嚷着拖着那只还在哼唧的山猪去处置了。

二丫递了碗水给虞老大,「铁牛哥,认识了你之后,你真的帮了我们好多事。」二丫一笑起来,水灵灵的眼睛就弯成两道月牙,隐隐有万种风情又不庸艳媚俗,别提有多好看了。

初次见面,虞老大就是被她这笑给吸引住的,久来久往,便对这个性格爽利、说话又甜的妹子生了好感。

虞老大放下碗,用手背抹了下嘴,「你这话说的就见外了,你铁牛哥别的没有,就一身力气,没事打只山猪就当是活动活动筋骨,说什么帮不帮的呢。」

二丫从他手里将碗抢了下来,一点都不肯服输,「既然这样,那铁牛哥你再去打两只来,我们吃不掉还能拿到镇上换米面、换布料……」然后声音越来越小,像是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我还想给自己打支金钗做陪嫁呢……」

虞老大笑着拍胸脯,「这有什么难的,有你铁牛哥在,别说是金钗,就是再凑对龙凤镯子都行。」

二丫脸一红,嗔了虞老大一眼,满面含羞地转身,娇声轻斥,「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可都没听见!」说完就往屋里走,走到了门口,又转过身来,「对了,铁牛哥,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

虞老大听了,跟着她进了屋子,问道,「你婆婆的咳嗽好点了没有?」

刚问完,里头有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回他,「好多了,阿牛啊,多谢你总是惦记着我这个老婆子。」

虞老大有些不好意思,然后伸长脖子对着里头大声道,「哪里的话,婆婆,您要有什么事尽管说,我陈铁牛能做到的,一定帮您给办去。」

「哎,哎,咳咳!」里头一面应,一面咳,过了一会儿就安静了下来。

屋里的炉子上不知炖着什么,热气顶着壶盖「噗噜」、「噗噜」直响,壶盖斜开的缝隙里腾出一串白烟,带着点草药的味道。

二丫撩起帘子进了里屋,虞老大坐在那里有点不知道该干什么,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不过屋子里面陈设都很简陋,破桌烂椅的,一般清苦人家都是这样。

半晌,二丫从里头出来,捧着一个绣箩,「铁牛哥,你试试,合不合脚。」

虞老大回头,就见一双簇新的棉鞋递到他的面前,虞老大愣了一下,表情傻兮兮的,用手指指自己胸口,「给我的?」

二丫笑着将棉鞋往他怀里一塞,「不给你给谁?这么大的鞋子,我和婆婆当船使呢?」

虞老大有点受宠若惊,摸了多少金银财宝价值连城的双手,像是捧着什么宝贝似的,将那双棉鞋翻来覆去打量了一遍,接着用手小心翼翼摸过黑色布面,「我就小时候穿过我娘自己做的鞋……」

二丫皱了下眉头,「怎么,把我当你娘了?」

虞老大一听自己说错话了,连忙矢口否认,「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我家人很早就没了,后来好心帮人,却被地霸串通了官府给冤下牢狱,现在就和一帮子兄弟住在一起,但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亲人的感觉。」说着,自己一个人「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二丫脸上的表情敛了下来,眼神怔怔地,像是想什么想得出了神,接着又蓦地清醒过来,悄悄转身,用手抹去眼角的水滴,然后扯开笑,「那不赶紧试试,不合适我好趁着走前帮你改了。」

虞老大听到二丫这么说,一连的点头,「哎哎……」他脱了脚上的靴子将棉鞋套上,「嘿,正好合适。」站起身,脚踩了两下,一个劲地夸赞,「二丫你手艺真好……」

正要去换另一只脚的时候,虞老大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抬头,有点疑惑地看向二丫,「你刚才说……你要走?」

二丫走到炕边坐了下来,将绣箩搁在腿上,手拨弄着里面的针线,「是的。铁牛哥你也知道,咱这村子在山坳里,前后不着店,进出山不方便,土地又贫瘠,村里和别的镇子村子通婚的年轻人把老人也接走了,这里的人啊,也越来越少……」

二丫停了一下,接着抬起头来,「我有个远亲在江南,他说那里暖和,对婆婆的身体比较好,我到了那里之后呢,可以到绣庄去做女工,赚点家用,我想了想……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虞老大被这突如其来的决定给惊得一下子没了反应,嘴动了动,又不知道说什么,嘴角抽动了两下,才挤出一句话,「非要……非要离开吗?」

二丫点点头,低下头去开始收拾绣箩里被她翻乱的针线,「我也想过这里住得好好的,大家伙都很和睦,还认识了铁牛哥你这么好的人,但是……婆婆一手把我拉扯大,我要为她的身体考虑,不能这么自私。」

然后一下有点激动地抬头看向虞老大,「铁牛哥,我会想你们的,我虽然不识字,但我会时常找人捎封信回来的。」

虞老大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后面二丫的话有没有听进去也不知道,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喃喃着重复,「挺好的,确实挺好的,南方暖和又富裕,说不定去了之后能出落得更水灵……挺好,真挺好。」

然后突然想起什么来的,他猛地站起身,「我、我想起家里还有点事,我先回去了,你不用送我……」说完便大步向门外走了出去,全然忘了自己两只脚上的鞋子还不一样,而另一只棉鞋则被落在土炕上。

「铁牛哥!」

二丫拿起那只棉鞋追到门口,就见那人已经走得很远了,没有再追过去,只是站在门口目送那个魁梧的身影。

身后有个低哑沉重的男声传来:「你这样,岂不是多此一举?」

二丫回过身来,脸上有几分心虚之色,恭敬回道,「统领说的是,只是属下觉得他人挺好的,不说一声就走,恐怕伤了别人一片好心。」

说话那人站在里头,隐在暗处看不清楚样貌,但依然可以看出他一身锦袍华服,衣摆下方用银丝穿绣水浪与蝠云,显然身分非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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