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炕里跃动的火光落在千宵的银发雪肤上,像是给他镀了一层万丈金芒,就连赤红琉璃一般的眼眸里,也满是金色的光华。明明赤裸着身体,明明做着如此淫靡的事情,却宛如三千佛法、日轮光照……
「你不问青红皂白就认为我会祸害人世,便是妄;不由分说要断我修为取我性命,便是杀。「杀、盗、淫、妄、酒],你己犯下其二,还说什么慈悲为怀,远离恶法?]
「你的善只是你心里的善,你觉得对的便是对的,错的便是错的,但殊不知善恶对错,并非你一人断言。]
「你不懂世间疾苦,何来解救苍生一说;你不懂万恶与邪佞,何来劝导世人步入正途;不懂情爱与欲念,又何来说服世人摒除杂念、六根清浮?]
捏着佛珠的手颤了颤,蓦地有什么绷断的轻微声响,紧接着「哗啦]一声,那串佛珠上的小叶檀菩提散落一地。
见既醒瞪着眼睛、失神地看着上方,全无了先前那难以亲近的矜持清明,此刻就像是个切切实实的普通人,经受了什么一时难以承受的打击,陷在深软的泥潭里,却不晓得挣扎呼喊一下。
内丹在既醒身体里,拖的时间久了,千宵也深感体力不支,便又扶着既醒的物事坐了下去,念动法咒催动他身体里的内丹。
因为既醒不再抗拒,之后的疗伤便顺利了许多,千宵说那些话只是希望他乖乖安静,并且不要无视自己的努力,却没想到似乎给了他很大的打击,也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坏,但他已经无暇去想了。
力气逐渐流失,感觉快要连人形都难以维持下去了,千宵运功将自己的内丹从既醒身体里引了出来,原本光华四射的珠子,己然黯淡无光,而既醒胸口上那个窟窿也止了血,中毒的黑气褪下去不少,因为情欲的发泄,脸上的神情有些茫然。
千宵失力倒在他的身上,嘴唇轻滑过既醒的脸颊,在他的唇上蜻蜒点水那样触了一下。
「和尚,你是一个好人,你不是说自己遵从佛旨来冀州拯救苍生的?所以你绝对不能死……笨县太爷也一定等着你回去帮他救人……]说着,轻吐了一口长气,像是很累的样子,千宵轻阖上眼睛:「以后要是见了还不成气候的狐妖,可别乱下手……指不定就降了我这个救命恩人……]
千宵身上亮起一阵白光,白色的柔光包裹之下,声音越来越小:「只是和你说了,你也不一定能听进去……]
话音刚落,千宵的身体逐渐缩小,逐渐缩小,最后变成白狐的模样,伏在既醒的胸口之上,将脑袋埋在尾巴里,团成了一团。
一只手伸了过来、却在要碰触到狐狸的时候,犹豫着没有落下,在半空中僵硬了片刻,才轻轻落在它的脑袋上,揉了揉它柔软贴手的皮毛。
「执着于法,执着于佛……本身便是妄念……]
既醒的声音轻声传了过来,平静而深远。
山石崩乱、黑云稠密。
秦灿一时还没有从章殊嘴里听闻的真相恢复过来,只是一个劲地在山林里没头苍蝇那样乱跑,横生出来的树枝刮开他的衣袍,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道细小的伤口。
身后隆隆作响,整个大地都在震颤,但秦灿却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一样,连滚带跌地穿过树林,耳边回荡的只有自己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在一个下坡的时候,脚下失力,整个人滚了下去,直撞到一棵油松才停下来。树梢抖了抖,堆在上面的雪簌簌落下,尽数洒在秦灿身上。
秦灿没有马上爬起来,而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将脸埋在雪地里。
冰冷的感觉刺得脑门发痛,但乱成一片混沌的脑海,终于得以冷静了下来。
原来一切都是阴谋……
原来这一切,都是「有扈氏]一早就计划好的阴谋……
秦灿攒了一把雪握在手心里,紧紧捏起拳头。必究
什么云龙山的山神、在山林里失踪的人、最后一页记载错误的奇花异草志、那种不知其来历的黑色液体、还有颜璟的身世之谜——原来自己一开始就在对方布好的圈套里,难怪怎么查找都没有线索和头绪,其实自己也是对方所下的棋局里的一枚子……
身在局中,又如何知局势?
「有扈氏]一族被灭,心怀怨恨,决心要复活凶神相柳,一报灭族之仇。
经过千年不懈的努力,埋葬在云龙山下的相柳的血肉之躯在逐渐恢复,但在身躯恢复之前,若是没有办法让它的元神有个安身之处,那么就算重塑了血肉之躯,也不过是一具没有魂魄的空壳。
于是精通玄门异术的「有扈氏]一族,将相柳最重要的那部分元神封入了凡人的魂魄里,通过轮回转世,以魂养魂,蓄养生息。
这部分转世为人的元神在恢复的过程里,渐渐完整起来,然后有了自己的意识——一世一世的轮回,转世成人的上古凶神相柳渐渐忘记了自己真实的身分,只当自己是一个普通人。
只不过冥冥之中,相柳依然会为自己的血肉身躯所吸引,那些流落在各处的魂魄,也会因为埋在云龙山下的身躯逐渐恢复,而朝着云龙山汇聚过来。
这也是为什么颜璟会带着虞老大和万老二来到云龙山这里的缘故。
他们不是漫无目的地乱走才走到这里来的,看似偶然,实则是颜璟身为相柳的元神,被自己的魂魄与身躯呼唤着过来的。
因为要保护相柳的身躯在云龙山深处安静的复原,也要将回到云龙山的相柳魂魄收集起来:「有扈氏]一族在这里留了一个守护的人,此人便是章殊。
天地间灵气汇聚,要想修行得道,光靠那些灵气是绝对不够的,而要有人能助一臂之力。
于是和当今圣上一脉同支、身上亦有微薄龙气的自己,便成了他们的目标,岑熙因此遭遇了无妄之灾、丢了性命。
——那个晚上,岑熙和阿义闯进了章殊布下的阵法之中,以致昏迷,由于岑熙自小就和自己玩在一起,身上沾染了自己的龙气,被章殊发现,认为是极好的可以用于蓄养相柳精魂的魂魄,故而使用玄门秘术抽了岑熙的魂魄。但身体正要丢去三珠树下当做养料的时候,紧随其后的颜璟闯了进来,并且看到了章殊抽走岑熙魂魄的那一幕……
章殊知道这个人是颜璟要找的人,未免于横生事端,便将因为触动了阵法而昏过去的颜璟,以及失了魂魄,只剩一具空壳的岑熙的尸体,搬离了此处。
虽然那一晚自己和颜璟也闯入了那个阵法、失去了记忆,但颜璟就是相柳,自然不能杀,而他们又需要自己的龙气,故而才会出现他们两人只是短暂的昏迷、醒来同时失去同一段记忆的怪异情形,但岑熙却没能逃过这个劫数。
颜璟在苏醒过来的时候不幸被乌巍偷袭所伤,只剩一口气,虞老大和万老二赶忙请来了传说中的半仙章殊救颜璟,章殊恰好利用了岑熙没有魂魄的身体,将颜璟的魂魄移到岑熙身体里。
之后,万象太平,看起来仿佛一切都相安无事,但现在想想,其实早就有疑点无数,只不过自己注意到了,却因为无法解释而都暂时放在一旁。禁止散播
然而这一放,酿成了今日的后果。
从颜璟原来的身体上跟着他的魂魄一起到了岑熙身上的刺青……
——千宵曾说过,他看到颜璟身上的气,和寻常人的混沌不同,更加的深沉,更加的厚重,仿佛自远古时代就沉积下来一般……
那些时日,颜璟时常走神,并且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往云龙山深处跑去……
可惜自己万万没有想到……
秦灿攒紧的拳头微微颤抖,雪水被掌心的温度融化之后,变成水从指缝间流了出来,一同流出来的,还有因为捏得太紧、指甲刺破了掌心而流出的鲜血。
「为什么……颜璟……为什么?!]
秦灿压低了声音吼了出来,贴着雪地的脸被冰得发青,五官因为悲愤而扭曲,表情看来凄惨,却又有些狰狞恐怖。
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一个极限,似乎已经站在了悬崖的边上,四周高耸入云,脚下是万丈的深渊,发生的事太多太多了。
先前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失去了好友,现在依然还是因为自己,在这个世上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的人,被用那样凄惨的方式夺取了性命,等到自己回来看到的时候,已经是一具没了体温的身体。
秦灿想过跟着颜璟一起去的,失去了那个人,便是天崩地裂也不足以形容他心里撕裂一般的痛苦,这个世上再不会有人能让自己那样的惦记在心里,让自己心甘情愿、不计代价地为他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再不会有了……
但还有太多事情等着自己,如果自己跟着去了,留下一个烂摊子给虞老大他们,颜璟也一定会不高兴的……
秦灿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用力地、仿佛每一天都要拼尽自己全身的力气才能活下去一般的辛苦和艰难。
但他知道,这是上天对于自己的罚,是他必须要面对的,并且是要承担一辈子的。
只是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却发现自己站在悬崖边上,却还被人在背后用力推了一把。
岑熙虽然不是因为他的错判而死的,但确确实实是因为他才失去性命的……
如果自己没有软磨硬泡地让他陪着自己来云龙山,恐怕这一刻,他正在京城,每日过着晨起阅牍、暮落习字的安静日子……
小时候几人一起的事还历历在目——切勿散播
御花园里自己和太子捉弄宫女,岑熙则站在一旁焦虑地看着,一个劲地阻止他们;因为跷课而被先生责骂罚抄的时候,岑熙虽然也用着先生的口气把那些教训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但手上却是没有停歇,甚至抄写的时候模仿自己的笔迹,模仿得天衣无缝。——
长大了之后,便成天在自己耳边唠叨,不要整天花天酒地,不要整天不学无术,但只要自己惹了祸,他还是会不遗余力地帮自己,包庇隐瞒,什么都做。
「嘎吱嘎吱]……不远处传来有人脚踩着雪地一步步走来的声音,步子虽缓,却稳。
秦灿回过神来,从地上爬了起来,也不顾脸上、头发上还沾着的雪片,先藏进了树丛茂密的地方。
一个人影渐渐从树丛里走了出来,秦灿以为来人是章殊,便随手摸了一根断树枝握在手里,心口紧张的乱跳,但等到那个人走近了,才看清楚那个人是邹丛筠。
他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着像是在寻找什么的样子。
秦灿躲在暗处,不觉皱起眉头,他看起来像是跟着自己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找过来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一定看到了什么……
云龙山里发生这样的异变,若是寻常人,早就吓得连逃跑的力气都没了,就连半知真相的自己都惊惶不己,而他一个普通人竟然没有露出丝毫的慌张,那副淡然与镇定在此刻看来是如此的可疑。
秦灿回想了一遍心里对于邹丛筠这个人的印象,初时在自己最需要帮助时,不吝惜地出手,又在自己得知颜璟离世几乎崩溃时,劝导宽慰了自己,并且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莫名地觉得和他很亲近,便无意中放下了戒心,将一些秘密与他分享。
但现在想想,这个人身上的疑点也颇多。
看似好像是和自己在客栈中偶遇,但他却对自己的身分颇为了解;在看到云龙山一连串怪事的时候,也没有过多的震惊;以及——
在他房里发现的那张写满上古文字的纸。
自己一开始以为他是帮着在查找那些文字的意思,但他仔细比对过在章殊那里找到的纸张,邹丛筠那张纸上有些文字,在章殊那些纸张上并没有……然后又想起自己和他说起「有扈氏]一族时,他激动的神情……
紧了紧手里的树枝,在邹丛筠走到他躲藏的树丛前时,秦灿猛地扑了出去,将邹丛筠扑倒在雪地上。
突如其来的袭击,邹丛筠没有任何的防备,却在被压倒在地的时候,眼疾手快用手停住了秦灿挥下来的树枝,屈膝朝着身上之人的腹部一顶,一连串动作,倒是练过两手的样子。
秦灿被他那一下正中腹部,疼痛不己,但不敢撒手,用力将手里的树枝压下去架住他的颈脖:「你到底是什么人?跟着我做什么?]
邹丛筠听出了秦灿的声音,愣了一下,紧接着皱起肩头:「秦兄弟,你在说什么?我不过是见你夜深外出,担心你的安危才跟着你的……]
秦灿根本不相信他这样的解释,双眼怒红,咬牙切齿:「少扯这些理由,看起来你好像是在客栈里和我偶遇,收了我的银子才出手帮我,但实则你是故意接近我,你是章殊的人对不对?!不然你为什么会对云龙山这里发生的事情毫不惊讶——]
「别说你行遍江湖、精通奇门妖术,故而这种异状并不放在眼里,那么你房里那些写了上古文字的纸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不认识那些字吗?为什么会写出章殊没写过的字?嗯?]
秦灿一连串地发问,用尽全身力气以手里的树枝卡着邹丛筠的颈脖,邹丛筠气息不畅,脸色憋得红了起来。
「咳、咳,你在说什么……]
秦灿握着树枝的手,用力到皮肤绷紧苍白,隐隐透出指骨:「少装了!你和章殊就是一路的!不要再惺惺作态了,我是不会再相信你的鬼话、往你们的陷阱里走的!]手用力再往下压去,誓要取邹丛筠的性命不可。
邹丛筠一听,脸色一变,抓着树枝抵抗的手猛地向着反向用力一折,那截树枝在两人的僵持下,喀嚓一声断成两截,紧接着拼尽全力将秦灿从自己身上掀开,然后吼了出来——
「『死芹菜!』这种时候你在发什么疯?!]
吼完,邹丛筠坐在雪地上,捂着自己被勒出一道红印的脖子,瞪着秦灿大口喘气。
秦灿跌倒在邹丛筠身旁的雪地上,听了他那声吼之后,身体狠狠一震,接着半眯起眼睛,用着不敢置信的眼神打量面前的人,像是打量什么怪物一样。
这语气,还有这称呼……
秦灿愣怔了半晌,眸眼中才重又聚敛起精光,手指着邹丛筠,嘴唇动了动,从齿缝挤出声音,带着不确定的语气。
「岑……岑……你难道是岑……]
邹丛筠有点愠怒地一下拍开他的手:「还以为当了这几个月知县,能长点机灵,结果还是一样笨,我要不明说,是不是又要死一回在你手里?]
秦灿半张着嘴,眼睛直愣愣地瞪着邹丛筠,虽然心里猜的也是这么一回事,但真的从对方口里证实,一时还是难以接受。
见他如此,邹丛筠从地上站了起来,拍去沾在衣服上的碎雪:「不相信?要不要我告诉你,我们还有太子第一次捉弄上书房的先生用的是什么?之后谁被罚得哭着去找太后诉苦?小王爷濮垣你最喜欢逛的是京城哪个花楼,最喜欢喝的是哪个酒楼的玉酿?是怎么来云龙山的?又是怎么取的一个这么傻的名字?]
秦灿忙示意他可以打住不要再往下说了。他说的很多事,是只有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岑熙才知道,到了这个地步,他才终于可以相信——
这个人是岑熙!
秦灿走到他跟前,抬起手,又是犹豫,踌躇了片刻,才伸手搭上邹丛筠的胳膊,将他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一肚子的话,到了嘴边只化为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你还好吧……]
这也许是在绝望之中看到的唯一一点光亮,太多的意外与突然,冲淡此刻本该有的欣喜,秦灿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章殊不是说用岑熙的魂魄去炼相柳的魂魄,那么岑熙的魂魄又是怎么脱逃出来的?又是怎么变成了现在的邹丛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