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力透入,俞清半身酸麻,身不由己地向后倒去。毕方背起了他,向林间一条小路上直奔而去。便听风声中隐隐传来马嘶人喊,有人自后追来。
毕方奔行一刻,面前道路断绝,一条深堑挡去了去向。俞清见这条深堑足有五六丈阔,虽然对面山头比这边矮了一截,却也绝非等闲可以跃过。他身上穴道被封,说话无碍,便道:“放下我,你自己跳过去罢。”
毕方脚步丝毫不停,笑道:“怕什么?至多两个人一起摔死。”“死”字刚刚出口,两人身子飞起,已凌空于百丈深涧之上。
俞清耳畔风声呼啸,仿佛腾云驾雾一般。只见距离对岸尚有一丈来许距离,一跃之势已尽,陡然下沉,心中却殊无惊惧之意。毕方手中长索飞出,卷住了悬崖上一棵手臂粗壮的松树,用力一扯,喀嚓一声,树干登时折为两截,两人身体却借了这一拉之力,重又向上飞起。
毕方蓦地抓住俞清一只手掌,手臂急甩,将俞清身体向山壁上一块凸出大石抛出。内力透处,俞清穴道登时解开,眼见山石迎面扑来,当即奋力抓了上去。他浑厚内力深透右手五指,在那石头上生生抓出了五道深痕,顿住两人身形;左手却牢牢抓住了毕方手臂。
山风劲急,吹得两个人的身子飘飘荡荡。底下是一望不见底的深谷,云遮雾绕。然而俞清眼光所注,只是毕方望向自己的眼睛,眼底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俞清凝力于臂,终于拉着毕方慢慢攀了上去。两个人坐在山头乱石间,都有些手脚酸软,不知道是适才性命一搏出尽了全力,还是深深的后怕笼罩了心间。也不知是谁先伸的手,似乎便是再自然不过,两人拥抱在一处。
俞清已经有很久没有与人贴得这般近了。他的下巴触着毕方的肩膀,感到对方温暖坚实的胸膛紧贴在自己胸前,一绺乌黑的长发自那少年的发髻里散落下来,覆在他弯屈的手臂上,微微麻痒。上一次这么做是在什么时候?那是在十来年前,他和管慎之都还是青涩少年的时候。
然而同管慎之的拥抱绝不是这样子的。
隔着两层衣服,他也能清楚地感到对方剧烈的心跳,一下下无比分明地撞击着自己的肋骨。他呼吸着他身上淡淡的草叶香气,感到他的身体在他怀抱里颤抖。——这一个知觉令得俞清浑身都点起了火焰。他将手指插入了毕方的发丝之间,低下头去,吻着他的发际。
便听一个威严而冷峻的声音说道:“俞清,你站起来。”
俞清一凛抬头,只见十余步外站了一个蓝衣男子,约莫四五十岁年纪,脱口叫道:“薛……薛二叔!”
毕方心道:“原来这人便是‘一剑擎天’薛利平。”只见那人面如冠玉,容貌甚是儒雅,然而顾盼间眼中寒芒凌厉,气势迫人,心道:“薛利平号称江北剑法第一,看起来果然有些门道。”
那人冷恻恻地道:“俞清,给我起来说话。”
俞清道:“是。”站起身来,微一犹豫,便伸手拉起毕方。
薛利平道:“这人便是毕方?”
俞清道:“是。”薛利平道:“玄铁剑既在你腰上,为甚么不杀了他?”
俞清道:“薛师叔,弟子已然查知,集闲庄血案的凶手另有他人。庄主俞洪和我义妹管闵并非毕方所害。”薛利平抬起眼来,冷电也似的目光在他脸上一转,面上神情不动,道:“哦,你怎知道?”
俞清道:“弟子同毕方相识数日,深信他并非诳言欺诈之人。”薛利平冷冰冰地道:“原来他自己说不是,你便信了他。”
俞清凛然道:“薛师叔,弟子决非轻信之辈。若得查明毕方确是害我义妹的凶手,俞清自当亲手将他碎尸万段。但真凶果然另有其人,咱们却不能受了蒙蔽,令其逍遥法外。”
薛利平道:“很好。你说你义妹和俞洪不是毕方害的,那么当日集闲庄上,雷氏兄弟、欧阳杰、梁世友那些人,自然也不是他杀的了?”
俞清默然。毕方道:“那些人都是我杀的,那又怎地?”
薛利平喝道:“在我面前,也有你说话的份!”目视俞清。俞清看了毕方一眼,低声道:“那些人的确是他杀的。”
薛利平道:“那少林派的三杰、千手道人蓝心隐又是谁杀的?”
俞清低声道:“那也是他杀的。不过咱们之前不知真相,追杀之际,彼此手下都不留情……”薛利平道:“嗯,你是说事出有因,毕方杀了他们也是情有可原么?”
俞清一怔,心想武林中人厮杀拼斗,你死我亡,毕方下手毒辣,也可说出于自保。只是无论如何,这几十条性命终归是记在了他账下,当下摇了摇头。
薛利平道:“很好。当日雷氏兄弟和欧阳杰为甚么人而死?蓝心隐他们又是为了甚么人千里奔波,将性命送在此地?”俞清心乱如麻,道:“众位英雄义薄云天,都是为了襄助集闲庄而来。”
薛利平凝视他道:“俞清,你是不是集闲庄的子弟?”
俞清低声道:“是。”向后退了一步,手指不知不觉,已然搭在玄铁剑上。
薛利平温言道:“你人品武功,算得上如今江湖中的第一等人物。俞家老大从前执意不许你认祖归宗,未免却也显得心胸窄了。你如今为他夫妇两个报仇血恨,则你回归本家这一件事上,又有哪一个能说一个不字?”
俞清咬了咬牙,道:“薛二叔,你一番好意,我自铭感在心。只是杀害俞洪和我义妹之人,确实不是毕方……他过去数度手下容情,饶了我不杀,我今日向他动手,是为不义。”
薛利平冷笑一声,道:“你同这恶贼却讲起义气来。我听说你先时同他联手,破了金乌派的金冕白驹阵,所用便是他自朱曦阁盗来的剑法。——我倒不知,你两个几时候结下了这般深厚的交情?”
俞清不觉脸上变色。薛利平森然道:“俞清,自古正邪殊途,你自己可要想得明白了。”
毕方忽地踏上一步,道:“薛利平,俞清早是我手下败将,你迫他跟我动手,那有甚么用?你号称江北剑法第一,做甚么不自己上来?”
薛利平冷森森地道:“杀你这等奸贼,平白污秽了我宝剑。”一语未了,一道殷红光芒飞起,毕方挥刀斩向他咽喉。叮地一声,刀剑相交。却是俞清挺剑而出,挡下了饮血刀一击。
毕方冷笑道:“俞清,你……”蓦觉刀上劲力直沉,玄铁剑上内力如潮涌来,气息为之一窒,这句话便说不下去。他与俞清交手多次,于对方武功可说烂熟于胸,情知若被他占了先手,为他剑上内力牵引,便是凶险之极的局面,当即斜身抢上,刷刷刷连环三刀,尽是进手招数。刀发之际飘忽无定,去势锐不可当,当真是矫如游龙,灿若明霞。俞清却不理会,反手一剑劈出,随即圈转,跟着向后跃出。毕方见他剑中稍露退意,当即凝刀不发。难得他出招迅捷无伦,竟是收发由心。
薛利平向他看了一眼,两道长眉斜斜挑起,道:“刀法练到你这步田地,也算是不易。可惜!可惜!”
俞清心中一凛。他与这位师叔往来不多,却见过他几度出手,深知他剑法高超,当世几无敌手。记得当日薛利平在浔阳江头斩杀大盗“千山一羽”施无行之时,说的便是这几句话,言语未竟,那厢便已人头落地。一时间不假思索,叫道:“毕方,快退!”
“快退”两字甫始出口,便见青光乍起,森冷如冰箭破空。这一剑来势好不锐利,剑起时尚在数尺开外,瞬息间寒芒已砭肌肤。毕方大吃一惊,红刀在身前一立,便欲挡格。俞清失声叫道:“不可!”情知薛利平内功之高犹远胜于己,毕方所长不在膂力,无论如何挡不开他这正面一剑,势必红刀反弹,直贯入脑。此时再无余裕思量前后因果,当即奋力于臂,玄铁剑向前挺出,往薛利平长剑上挑去。
便听叮地一声轻响,薛利平长剑斜侧,与一刀一剑同时相交。毕方手臂剧震,红刀荡出,随即向后倒纵跃开。
俞清松了口气,蓦地里觉到右胁下一阵剧痛,低头只见薛利平左手握着剑鞘,自大袖下穿出,正戳在他“期门穴”上。他剑出之际,原无意与薛利平对战,这一剑里九分遮拦,只盼将他剑势略阻得一阻;万没料想这一位自小敬仰的师叔竟会对自己遽下毒手。内力贯处,剑鞘一端直抵入血肉,俞清眼前一黑,翻身跌倒。
第十四章:相识不如不相识 (下)
毕方横刀身前,看向薛利平,道:“俞清是你师侄,为什么向他下手?”
薛利平冷冷地道:“我已经数度劝他回头,是他自己执迷不悟,须怪不得我。他青白不分,与武林中人人得诛的恶贼相交,又偷学金乌派的剑法,原是死有余辜。今日命丧我手,胜过将来江湖同道代为清理门户。”说着向前踏上一步,青剑一抖,向毕方颈上划来。这一剑忽如乍起,直快得不可思议。毕方在说话之时,早全神贯注地防备他动手,一见他手臂扬起,当即挥刀向他下盘疾砍。便觉颈侧微微一凉,数十茎发丝在眼前飞散开来。跟着当地一声大响,手臂剧震,饮血刀几欲脱手。原来薛利平剑法快极,竟抢在回剑挡架之前,剑尖先在他颈上划破了个口子。若不是毕方这一刀出尽全力,乃是狠辣周密俱而有之的佳作,则这一招之下,立时便是折颈断颅之虞。
毕方笑道:“好剑法!俞清一直阻我与你动手,果然不错。”薛利平见他当此境地,居然还敢开口说话,不禁也佩服他的胆气,道:“我这一剑‘寒山烟碧’,二十年来,原没一个人接得住。”
毕方道:“那是你没去寻相当的对手,有甚么了不起?这一剑,俞清便接得住。”
薛利平料不到他说出这一句话来,向远处地下看了一眼,道:“可惜俞清现下已是个半死人,你将他剑法再吹嘘得高明十倍,也是于事无补。”
毕方道:“他还没断气,我自然救得活他。”
薛利平道:“只怕在他断气之前,你便先一步踏入黄泉。”左手握起剑诀,喝道:“第二招!”剑锋上青芒暴长,闪烁不定。第一剑未曾使老,便出第二剑,跟着是第三剑,第四剑……瞬息之间,便似有千百柄长剑同时向毕方身前攒刺。剑势层层叠现,仿佛浪潮迭涌,排空而来。毕方只挡得数下,便左支右绌,一步步向后退去。
他的饮血刀法中并无守御招数,旨在以攻为守,攻敌之不得不救,则自身便无需回招挡架。然而薛利平的剑却比他刀来得更快,这般被人逼迫得接连退避的情形,自他练成刀法以来,从未一遇。
薛利平蓦地暴喝一声:“着!”一道血花自毕方身前飞出。毕方身形一晃,左膝屈倒,薛利平猱身抢上,剑尖疾指他心口,便拟往他胸中直透过去。忽见眼前白光微闪,一枚尖利之物自毕方左臂下反刺出来。薛利平应变快极,侧身疾避,只觉一道凌厉刃风,那一件利器自他胁下穿过,冷然侵骨,已然割破了一个口子。饶是薛利平武功高强,身经百战,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手中长剑剑尖已然点到了毕方心口,来不及刺入,便急速上扬,嗤地一声,将已探至他身前的饮血刀荡了开去。
薛利平胁下鲜血迸出,大叫一声,纵身后跃。这才看清了毕方左手持了一柄尖而细巧的短剑,长不逾尺,宽不盈寸,剑刃上寒芒隐现,若蛇吐信。薛利平心道:“侥幸!”情知若不是方才判断精准,恐怕便丧命在这突如其来的一刺之下,到死犹不知是如何死法。
毕方单膝跪地,并不站起,笑道:“被你躲开了。”
薛利平哼了一声,道:“你居然也会用左手使剑!”毕方笑道:“我是血人魔的传人,纵不能如他一般使重剑,也不能差得太多。”眼望白剑一端,正色道:“剑名‘剔骨’,与饮血刀一炉所铸,一鞘共藏。你是头一个迫我出剑的人。”
薛利平缓缓道:“可惜你一击不中,你道还会再有第二次的机会么?”
毕方道:“你来试试便知。”身体微微一动,似欲站起,然而他左腿上一剑深至见骨,血流如注,一时竟是无法起身。
薛利平也不趁机进迫,向他凝神半晌,道:“你年纪轻轻,在武功上便有这等造诣,委实少年了得。但你是血人魔的子弟,恶性已显,我固然爱才,也不敢用数百江湖同道的性命,赌你浪子回头。”他胁下受伤甚轻,全不理会,提起长剑,斜斜虚指毕方身前。毕方挺直身形,左手短剑横封胸前,右臂成弧,红刀刀尖向天,抱了个守势。
其时日当中天,地下短短一截影子中,犹可见得薛利平大袖为山风所鼓,猎猎而舞,探出剑尖一点,却是凝注不动。
便听簌地一声轻响,一滴血自长剑剑尖滴落,没入地下草丛。
薛利平青锋疾转,剑刃上一道阳光骤然迸射,恍若电光连闪。毕方深知以对方出剑之快,若被他抢占先机,自己便立时性命不保。不待对方剑起,便一刀向他手腕削去。只见眼前一团炫目青芒疾闪两下,便穿破了血红刀光,直迫门面而来。这一剑来势奇快,决无半分拆解的余裕,当下不假思索,剔骨剑自下而上,奋力刺出。
叮地一响,薛利平向后退开一步。毕方右手红刀拄在地下,左手仍是剑锋对外,横在身前。他额际一道剑伤中鲜血涌出,登时将他半边脸颊染红。
薛利平道:“你输了。”
毕方喘了口气,道:“你内力胜我太多。单论招式,我其实未必便不及你。”
薛利平道:“内力胜也好,招式胜也好,你总是输了性命。”
毕方道:“说得不错。”身子一晃,忽地向地下倒去。左手短剑扑地一声,插入了地下泥土。
薛利平走到他身前,手起一剑,刺入他心室下方的“鸠尾穴”。他内功深湛,剑尖刺入穴道后并不流血。毕方闷哼一声,道:“为甚么不动手?”
薛利平冷冰冰地道:“你自然要死,这一身功力随你同尽,却是可惜。”毕方眼中忽地闪过一抹奇异神色,嘴角慢慢弯起,道:“原来是你。我早该想到了。”
薛利平道:“想到甚么?”一面说,一面将长剑缓缓移到了毕方头颈。
毕方微笑道:“我正纳闷,怎么过了这许久还没有旁人上到这山峰来。原来却是你叫人把守住了峰下,不许旁人前来。”
薛利平不答,长剑微微一抖,嗤地一声,毕方衣领裂开。这一下力道恰到好处,剑尖只割破了衣物,却没触到他喉头肌肤。
毕方毫不惊惶,瞧着薛利平剑尖,悠然道:“当年中原十八家围攻血人魔,到最后只剩下三十三人得以回返。这三十三人分属六个门派,倘若我料得不错,饮血刀谱为集闲庄,羽衣门和白龙会这三家使刀的各自得去了一部分,金岳嵊和詹文彬得了长安剑,至于薛大侠你,自然也不能空手而归。”
薛利平哼了一声,道:“你倒是会得猜想。”毕方道:“然而旁人可以将所学的刀法剑法改头换面,化入各自本门功夫,你得的却是血人魔的‘三彭九鼎功’,说什么也不能变作另一套功夫。好在内功心法,就算练了,旁人一眼也看不出来的。”
薛利平冷笑道:“你死到临头,偏还有这许多废话好说。”说着慢慢向他俯下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