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飞卿拍拍手,便有两人押着一名黑布蒙眼的女子进来。
杜水芝惊道:“小惠!”
小惠是他的正室妻子,素来贤惠端淑,如今却被五花大绑,吊起在了房梁上。
杜水芝扑上前去,却被两人挡下,只得惊怖道:“你们这是做甚么?她有孕在身,求你们不要伤着她!”
尧飞卿立在红烛之侧,面容氤氲恬淡,竟是一种古怪的绝美:“我要你说出番邦进贡的那批贡品岁币的下落。我不
喜欢废话,请杜大人务必直言不讳。”
杜水芝身子一颤,眼神是九转回肠的复杂熬煎,看一眼小惠,他咬牙道:“诚如厂公所知,全都已上缴国库。”
尧飞卿冷笑,伸手在腰后一过,明晃晃的短刀瞬间在手。沈青萝大惊失色,急急跑上去抱住杜水芝,却见尧飞卿的
目光,竟是渐渐投在小惠身上。
尧飞卿喟叹似的道:“听说,杜大人极为喜爱蝴蝶。”
杜水芝脸色惨得发青,身子不住地抖,全然猜不透他在思量甚么,只茫然地点点头。
尧飞卿偏偏脑袋:“博学多才的杜大人,可曾听过一种……叫做‘蝴蝶展翅’的刑罚?”
杜水芝还是茫然不知,却见他慢慢走到小惠身后,亮出那把锋戾的匕首。他一时喊不出也走不动,直到那刀尖没入
小惠后颈白嫩的皮肉,鲜血汩汩而出,夜阑人静,小惠一声凄绝的哀叫划破夜空。
“啊——!!”
杜水芝只觉魂魄在胸膛乱窜,脑仁里一片混沌,分不清身子的哪一处是自己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沈青萝被他
拽着也倒了下去,两人被人制着,张大着嘴,却甚么都喊不出。
尧飞卿将刀刃顺着脊椎骨滑下去,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他玄色的锦衣上,氤氲,渗透,丝毫不留痕迹。他看着狂乱
挣扎的小惠,神态晏然:“这‘蝴蝶展翅’,便是将人的皮肉,生生地从背后割开,再向两边剥离开来,犹如蝴蝶
展翅,名副其实。”
刀刃滑到尾椎的时候,杜水芝忽而疯了一般,拼死站起身来,直直地往旁侧狂奔。
然后血花绽开,杜水芝一头碰死在墙壁上。
沈青萝登时红了眼睛,怒吼着跳起来,朝尧飞卿冲过去,却被人制住,只得哭号着叫骂:“畜生!我操丿你老母!
我操丿你祖宗!”
尧飞卿却不理他,瞧见杜水芝已死,又看看仍吊着一口气哀叫的小惠,将匕首往上移动,扑哧按下,没入她心窝。
那边沈青萝还在哭骂,尧飞卿被他吵得脑仁钻心剧痛,便步到他身前,死死捏住他下颌,表情玩味不明:“一个给
人操的东西,还想操甚么?难得圣上看上你,你就好好地服侍他,最好让他纵欲而死,也算你大功一件,你看成么
?”
沈青萝又惊又怒,破口大骂:“畜生!你杀了我罢!”
尧飞卿冷笑:“杀了你,容易。但是,你一死,圣上必定不会放过杜家,你心爱的杜大人要被开棺鞭尸,杜家其他
人等都要死于非命,杜大人自然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
沈青萝惨白了脸,空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尧飞卿淡笑道:“这就对了。你要记着,有时候人活着,只是因为他不能死。”
语毕他轻一扬手,飞速点了沈青萝的睡穴,他苦苦地挣扎不休,却只能慢慢地倒下,一个字也吐不出,眼神却刀子
似的剜着。
尧飞卿将他用乌黑的大氅裹了,一路带入乾清宫。朱虞正更衣准备就寝,尧飞卿将人带到:“圣上,你要的人送来
了。”
朱虞颇意外地看看他,又躬身去挑开大氅,露出一张精致绝美的脸,不禁喜道:“对,就是他。”
尧飞卿淡淡道:“微臣点了他的睡穴,圣上自行解开便是。杜家的事已经办妥。微臣告退。”
朱虞点头,见他退下几步开外,忽又叫住他道:“朕叫人给你送了些元宵,是你爱吃的鸭蛋黄馅儿的。现在应该还
热,你趁早回去吃。”
尧飞卿叩谢皇恩便退了开去。走到玉墀上他抬头望月,月明如洗,浑圆,刺眼,圆满无缺。正月十五团圆夜,却不
知何处是归乡。思忖半晌,却是带起风帽,出宫去了。
前龙武将军府。尧飞卿步到后院月洞门的时候,隐隐地看见一抹身影,在桃树间绰绰而动。浮云掠过,月光乍迸,
那人身子兀地被照亮,尧飞卿微微惊诧:“你怎会在这里?”
谢子安转身,手中还握着桃枝,也微惊道:“尧大人。”
空气中隐隐弥漫开一股血腥味,愈渐浓重。谢子安犹疑,看着尧飞卿脸色惨白得全无血色,心下一沉,也明白了几
分。
尧飞卿睨他一眼,思度他怎的从青楼跑到这里来,却也不再问,颤巍巍坐在石桌边,将手中物什一件件摆在桌上,
是两小坛玉壶冰。谢子安道:“尧大人,你酒量不好,还是少喝点罢。”
尧飞卿兀自取下盖子:“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谢子安扔了桃枝,走到他身边坐下,笑道:“我都练好了。”
尧飞卿捏起酒坛喝了一口:“那便请回罢。”
谢子安却拿过另一只酒坛,取下盖子道:“我陪你喝。”
尧飞卿冷冷瞥他一眼,不置可否。谢子安与他闷闷饮酒,愈发觉得压抑困顿,哪里有个元宵佳节的氛围,便打哈哈
道:“尧大人,不如我去买些元宵下酒,你且等一等,我就回来。”
尧飞卿扯扯唇角,似是费力一笑:“元宵是给团圆之人吃的,在这儿,用不着。”
谢子安被堵了一下子,知晓他心中难受,又撺掇他道:“明日我带你去鹤翎寺罢,我哥说那里僻静,许愿也灵。”
尧飞卿漠然道:“我并无甚么心愿。”旋即他冷笑:“再说,佛祖怕也是不待见我这种人的。”
谢子安看他毫无知觉地灌酒,心下又疼又恼,抓住他手阻道:“飞卿,当断则断,何苦还对那些个往事纠缠不休?
”
尧飞卿抬头看他一眼。月光之下,他的脸愈发清隽秀美,目光灼灼,是少年应有的英姿焕发。若是放在十年前,尧
飞卿也和他一样,大大剌剌,看得开也放得下。只是事情经历得多了,身累了,心老了,才愈发觉得少年时的可笑
,莫名的乐观,莫名的爽朗,莫名的赤诚,直到撞上南墙,头破血流、四分五裂,才察觉到一切都是错。
尧飞卿于是喟叹:“你不懂。”他没指望他能懂,也没指望任何人懂。
谢子安气恼,攥着酒坛,骨节泛白:“我懂。你忘不了先帝,却在这里苦苦地伤着自己。那样薄情寡义的人,不要
也罢,何必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尧飞卿怔怔,哑然:“谢子乔那个王八哨子,都跟你瞎掰扯的甚么。”
谢子安听他骂得顺流,才知他也是会好些个脏字儿的,忽而觉得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也有七情六欲,也会爱恨情仇
,他的心会跳,甚至是热的,只要撕下冰冷薄凉的外皮,他也是食得人间烟火的生灵,触得到摸得着,实实在在。
近在咫尺,只要略一伸手,便能纳入怀中。
谢子安这样想着,便真的去抱住了他。尧飞卿略微挣挣,被他轻而固执地锢在臂弯,且醉且累,便也不再反抗,任
由他抱去。
谢子安将下颌抵在他肩窝,捂着他冰凉的后背,莫名就感到分外踏实。他低低道:“飞卿,揽月剑法的入门部分,
我已经提早练会了。”
尧飞卿应付道:“那很好。”
谢子安道:“只要是你要我做的,我都会尽力做好。”
尧飞卿清清嗓子,没有做声。
谢子安埋低头颅,声音绵软:“飞卿,我是真心喜欢你。”话一出口,半晌无应,便接着道:“你不必急着回答。
我说过会等你,就一定会等下去。”
许久无声。谢子安低头去看尧飞卿,却见他倚在自个儿怀里,双唇微启,神态酣然,竟是睡着了。酒劲上来,冲得
他脸颊绯红,平日里他皆是煞白着脸,难得见点肉红,如今借着酒劲,脸色竟是如桃花蘸雪,惊艳绝伦,绝色天香
。
谢子安低头,却不经意地瞥见他的衣摆边沿,露出一角雪白内衫,沾了一块深红的血渍。
却并不是他自己的。
他才二十一岁,便已饱经沧桑,一无所有。下意识地拒绝一切,包括伤害,包括真心,连自己原本是个甚么都快要
遗忘。
因为东厂从来都没有将军,那里的人,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迷失了心性,个个皆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谢子安心头揪着跳,将他抱得愈发紧,恨不能就这样抱着他一辈子,看桃花开,听战鼓擂,纵情马上,驰骋沙场,
山高水长,四季轮回。念着念着便睡着了,后半夜忽而猛醒,却空空盈怀,只剩周身冰凉。
第二十章
翌日清晨,金銮殿内,君王未临,群臣无首。
尧飞卿宿醉未醒,头痛欲裂,看着空荡荡的龙椅更是心烦,叫来探子问了,才知是朱虞贪恋新宠,无意早朝。他冷
冷一笑,怒视着嘀咕聒噪的众臣,抬脚将一盏青铜宫灯踹倒:“都他娘的闭嘴!”
铜鹤倏忽倒地,砸在地面上,发出刺耳清脆的声响,辗转过整个大殿。
鸦雀无声。
尧飞卿道:“谁都不准走,今日早朝一刻不结束,你们就一刻别想踏出这儿一步!”语毕匆匆步出大殿,直往乾清
宫而去。
待他走出许久,大殿里才又恢复聒噪。
“听说圣上新收了个男宠,这下尧厂公怕是要失宠喽。”
“失宠?他怕是从来不曾得宠过,圣上哪里拿他当人待,不过一时新鲜解闷罢了。你们瞧他那副怒容,哼,想是他
也自知好日子到头了。”
“看见没?他那衣服上都是血啊,杜大人想必已然成了冤魂了。”
谢子安听得牙痒痒,瞪着眼睛厉声道:“各位大人还是自重些,这金銮殿毕竟不是容得闲言碎语的地界!”
众人看他一眼,且讶且畏,讶的是他不止一次出面维护尧飞卿,畏的是他老子乃是当朝太傅谢阁老,也就不便造次
,渐渐的闭了嘴去。
却说尧飞卿步到乾清宫外,被一群宫人急急拦下,说是圣上未起。尧飞卿一巴掌扇倒一个,再没有人敢拦着,便大
步来到门口。
朱门紧闭,隐约听得里面被翻红浪之声,夹杂几缕细细的哭腔,淫丿靡不堪。尧飞卿抬脚将门踹开,穿过左边的纱
帘,见龙床上黄纱斑驳晃动,狠狠将手中折子扔了进去:“还请圣上移驾皇极殿,主持早朝事宜!”
里边忽而乱了方寸,朱虞掀起一角床帏,见他远远地立在小门边,心下不悦道:“你怎的这样没有眼力界?没看到
朕在忙么?”
尧飞卿淡淡道:“请圣上早朝。”
朱虞瞪他一眼,挥手撵人:“你没长眼么?滚滚滚,叫他们散了。”
尧飞卿仍旧重复:“请圣上早朝。”
朱虞索性放了床帏,继续忙活。尧飞卿第三次重复:“请圣上早朝。”
朱虞正在兴头上,哪里还顾得上搭理他。尧飞卿等不到回应,转身便走,宫人们在殿外跪了一地,个个噤若寒蝉。
尧飞卿步履匆匆,忽而就觉得腿软,快走了几步,转过假山的时候,终究按耐不住,哇地一声吐出来。
这一吐,倒把隔夜的酒水都吐了个干净,人也清醒了许多。勉强就着池水漱了漱口,才发觉带路的人并未跟来。他
素来路痴,走过的路转眼就不认得,在宫里行走,总得四处找人问路。恰巧有个宫人路过,他便从假山后冲出来将
人拽住,吓得那人尖叫一声,几欲跪倒。
尧飞卿也不管她,道:“皇极殿怎么走?”
那宫人抖着手指了几下,趁着他手上一松,拔腿就跑了开去。
尧飞卿又如此问了几次,吓跑了几个人,才终于步入大殿。满朝文武都盯着他的脸,表情皆见了鬼似的怪异。尧飞
卿也不在意,径直走到龙椅边,目视群臣:“圣上荒丿淫无道,今早便由我来主持早朝事宜。”
底下霎时乱成一锅粥。有人高声质问:“你算个甚么东西,胆敢欺君犯上!”
尧飞卿漠然道:“我是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总督,就凭这个,你们也得听我的。不然……”他冷冷勾唇:“你们今儿
就别想出这个门。”
话一出口,叫嚣的人也静了。这个尧厂公心狠手毒,他敢说,就一定敢做。
尧飞卿翻翻案上折子,蹙眉道:“番邦进贡的岁币跟贡品,少跟我说上缴了国库。我昨夜彻查国库,分明就是少了
一万两黄金。礼部侍郎已畏罪自杀,此事也难得查明。不过我奉劝某些人,当心玩火不成反自焚!”
谢子安怔怔地望了他,才知他昨夜竟是去检查国库了。
底下没有人吱声。只有谢微之拈了帕子,吭吭咳咳地喘。
尧飞卿瞪他一眼,冷笑道:“谢太傅可有话要……交代?”
谢微之慢里条斯道:“我与阉竖,无话可说。”
尧飞卿道:“那便更好了,直接将礼部一干人等正法罢。”
“放你的屁!”大殿门口,赫然出现一个身影,九龙蟒袍,目光如炬,宛如玉树临风。群臣回头,纷纷叩首:“圣
上……”
朱虞冷笑,步入大殿:“退朝。都给朕滚。”
尧飞卿随即厉声道:“谁敢走,立死!”
一阵窸窸窣窣,群臣隐隐骚动,不知所措。谢子安眉头紧蹙,谢子乔揪着心尖,仔细着他一举一动。
朱虞忽地朗笑,众臣向两边退去,让出一片空地。朱虞踱步至大殿中央站定,目光冷冷剜着尧飞卿道:“下来。打
一仗。”
尧飞卿步下台阶,站在他五步开外。
朱虞步下生风,先发制人。其身形之利落,根本看不出半分倦怠慵懒。二十招,只二十招,尧飞卿便彻底败北,被
他一脚踢在地上。
谢子安正要出列,被谢子乔硬是拖了回去。
朱虞俯视他道:“就凭你,还想代朕早朝?”
尧飞卿头一偏,咯出一口血来。
朱虞看他脸色惨白得不像样子,嘴唇没有半点血色,衣服头发却是乌黑,愈发衬得人白得诡异。整张脸上,只有一
双桃花眼眸,周遭泛着粉嫩的桃红,还有点活人的样子。
朱虞不禁想起他曾经的模样。那时他们还未曾相识,他却回眸一笑,错对他。
那真真是一个绝世倾城的少年,明眸皓齿,玉面朱唇,形容举止,风华绝代。
朱虞伸手,去摸刚刚踹到的地方,尧飞卿的前胸。尧飞卿身形纤细,却并不瘦骨嶙峋。然此番朱虞隔着几层衣衫,
竟是隐隐地摸到几分肋骨。细细看他脸盘,确实是瘦了些许,心下有些动容,拎了他起身,扔到龙椅上。
“你到底在想些甚么?朕有时真是不懂你。”朱虞坐在边沿,单手撑了椅背,将尧飞卿隔在身下:“你知不知道,
你一直在跟自己过不去?”
尧飞卿视线偏移,不言不语。
“你没了剑,身手便会大退三分。若是将剑法全然教给谢子安,你能保证他不会过河拆桥?”